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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風。

柳三月安安靜靜地站在井沿邊,低頭看著井水,劉春風便在不遠處看著那個蹲在巷口的覺得自己是個蘑菇的張三。

春風都到了巷子裡了,蘑菇卻沒有再長了。

縮成了一團,窩在巷口,眸光閃動著,看著那兩個從京都來的人。

柳三月與劉春風來到了這個小鎮之後,便沒有離開了。

至於當初所見到的井沿邊的血跡,來自於那個叫做蘑菇的張三,又或者是張三的蘑菇,在正月的時候路過這裡,因為地上溼滑,所以不小心摔了一跤留下來的東西。所以血跡的時間並不長。

柳三月他們雖然沒有從血色裡得到什麼,但是他們知道李石一定來過這個鎮子,只是沒人知道那個山河觀道人來了鎮子之後,又去了哪裡。

柳三月抬頭看了一眼劉春風,假都玉山依舊在看著那個神經病,而醜陋的道人則是一直在看著井水裡無比扭曲的自己。

只是經過了那些被井沿滴雨扭曲之後的道人,反倒變得好看了起來,猙獰的面容平和了,兇惡的目光安寧了,扭曲的身形也變得修長了起來。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去年三月的時候,柳三月還沒有經歷那些故事之時的模樣。

劉春風看了許久的張三,而後轉回了頭來,看著長久地留在井邊的柳三月。

“將周邊懸薜院的人都調來了鎮外,會不會有些打草驚蛇?”

這個假都玉山有些猶疑地問道。

柳三月回過神來,不再去沉湎於過去的自己,看向了巷外,輕聲說道:“打草驚蛇,也總好過讓蛇毫無阻礙地穿過草叢離開,師兄。”

劉春風當然不止是院長,也是師兄,無論是從年紀,還是境界而言,他都是這個青天道道人的師兄。

劉春風在溼潤的春風裡走來,停在了柳三月身旁,低頭看著那口井。

“你已經看了這口井很久了。看來它確實有些問題。”

柳三月輕聲說道:“我當年見過李石師兄,也感受過他身上的那種道韻。這個鎮子裡四處都有著那種痕跡,唯獨這裡沒有。”

面容醜陋的青天道道人想著當年那些繁盛的燈火之下的那個年輕師兄。

“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突然把一切痕跡都切斷了一樣。”

柳三月說著笑了起來。

轉頭看向了一旁的那口春井。

“又或者李師兄從這裡跳了進去。”

劉春風沉默了少許,說道:“你也想跳進去看看嗎?”

柳三月輕聲說道:“假如他真的從這裡去了某個地方,師兄,你敢進去嗎?”

劉春風誠懇地說道:“我不敢。”

柳三月靜靜地看著井中的自己。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這些井水像極了一面鏡子,你站在這裡,就能看見一些屬於過往的東西。”

劉春風低頭看了許久,輕聲說道:“我看不出來。”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劉春風與大風歷一千零四年的劉春風並沒有什麼變化。

而柳三月不一樣。

所以當這個道人看著井中那個扭曲卻好像本該如此的柳三月的時候,心中隱隱有著不盡的寒意。

“當年青天道分崩離析。”

劉春風看向了柳三月,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青天道弟子會突然說起這件事。

“世人往往以為山河觀只會山河,缺一門只會算卦。”

柳三月輕聲說道:“自然不是這樣的。”

“所以山河觀的人,也可能在命運裡走得很遠。”

劉春風緩緩說道。

二人一同看向了那口井,井中倒映著簷角飛翹,青天白雲,春風不盡。

劉春風看了許久,轉頭看著那個面容醜陋的道人。

“所以你覺得李石依舊在鎮子裡,只是,並不是在這個時間裡?”

柳三月點了點頭。

劉春風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巷外小鎮長街。

“人間三大奇術,鬼術越行,巫術洄流,還有九字真言。所謂奇之一字,便在於它們都是尺度之術。鬼術越行跨越空間,巫術洄流倒流時間,九字之訣亦是包含此理。”

柳三月說道:“師兄覺得時間之術已經失傳了?”

“至少洄流之術,人間已經沒有人會了。”

“叢刃前輩會九字真言。”

柳三月平靜地說道。

“九字真言既然沒有真正失傳,那麼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

這個被寒蟬真正重新留在了人間的道人,已經不再有當初的那種混沌。

很是清醒,也很是冷靜。

劉春風安靜地看著這個青天道的道人,很是嘆惋地說道:“師弟困於黃粱,確實是一件可惜的事。”

柳三月只是輕聲笑了笑,以作對於這聲誇讚的回應,而後斂去了笑意,長久地看著這條巷子。

“也許我們正與那位李師兄相對而立。”

大概故事就像當初站在南衣城街頭,以洄流之術強行闖入某段歲月的公子無悲一樣。

“這是讓人不寒而慄的故事。”

劉春風看向了那個巷口的蘑菇。

“所以他有可能見過?”

柳三月並沒有說話,同樣歪頭看向了那個人。

“師兄問一問?”

柳三月形貌醜陋,劉春風形貌昳麗。

外貌對於社交的幫助自然是極大的。

劉春風笑了笑,向著那個裝蘑菇的世人走去。

二人蹲在巷口說了許久,一直到後來那個蘑菇很是古怪地像是看著神經病一樣的看著劉春風。

這個道人才默默地走了回來。

“他沒有見過。”

柳三月並不覺得奇怪。

至於張三,不僅沒有見過,還覺得劉春風是傻子,畢竟這兩個對比鮮明的人,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了,好像是要找什麼東西,但偏偏只是拿眼睛在看。

如果是自己,肯定會拿鼻子去聞,拿手去摸,滿地打滾的去找。

你看,一個蘑菇都知道的事,他們便偏偏好像懵懂的孩子一樣不知道。

所以像世人未必是真世人。

端著碗蹲著吃麵吃得再如何像思考收成的農夫,終究也是能夠說著我要一劍劈了人間的劍修。

只是當張三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個醜陋的道人當真便開始四處摸索了起來。

形貌昳麗自然是社交的便宜,但是有時候也會成為一些阻礙。

一個有著假都玉山之稱的人,哪怕盡力讓自己衣袍上多了幾點油汙,也只會讓人更加覺得他是乾淨的。

所以劉春風很是佩服地看著在井沿四周像是乞丐一樣翻找著的柳三月。

如果是以前,柳三月大概也不會這麼不顧形象。

只是在經歷了許多和世人互相吐著口水的事情之後,柳三月大概變得不一樣了一些。

泥汙與美好的三月春風,自然是同時存在的。

柳三月摸索了許久,卻是突然停了下來。

掃去了井沿邊一些溼潤的泥土和苔蘚,安靜地看著那一塊石板。

劉春風看了過去,石板上什麼都沒有。

乾乾淨淨的。

井沿上至少當初都有過讓人覺得古怪的血色,但是這裡並沒有。

只是隱隱約約有些劃痕。

劉春風覺得自己彷彿恍惚了一下。

一下子卻是有些記不得這些劃痕是在柳三月掃開泥土和苔蘚之時便有的,還是在他看過去的時候才慢慢出現的。

只是慢慢的,那道劃痕似乎越來越清晰。

是劍痕嗎?

不是。

更像是一隻水桶從井沿跌落下來的砸出來的模樣。

一旁的柳三月無限沉默地看著那一道痕跡。

而不遠處的張三將傘舉得高了一些。

劉春風聽見了那種窸窣的聲音,轉回頭去,卻看見那個神經病眼眸之中,出現了許多異樣的光芒。

人間忽然下雨了。

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帶著一種陳舊腐朽的氣息。

像是已經在那些青簷上停留了漫長的一段時間,至此終於緩緩落了下來。

“師兄現在再去問他,也許他就會見過了。”

柳三月的聲音很是平靜地在劉春風耳邊響起。

這個懸薜院的道人眼睛驀然睜大了,轉回頭來,怔怔地看著柳三月。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東西。

柳三月站了起來,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傘,傘上還帶著另一個道人留下的餘溫。

“有生就要有死,這句話放到哪裡都無比合適。”

柳三月輕聲說著,並沒有去看手中的那柄傘,而是微微掀起了傘沿,目光落向了巷子盡頭。

“一種命運被插進了歲月的長河裡,另一種原有的命運便崩塌了。”

劉春風順著柳三月的目光看了過去,而後愣在了那裡。

巷子盡頭,春雨綿綿,有個道人正在那裡緩緩離去,右肩之上,帶了一抹鮮豔的血色。

山河觀。

李石。

劉春風回過神來,一身道韻逸散,正要向著那個道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只是卻被柳三月攔了下來。

“讓他走吧。”

劉春風回頭看著這個容貌醜陋的道人,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柄傘上。

這柄傘,在兩種命運一者崩塌一者代替的時候,便被那個道人塞進了柳三月手中。

柳三月的手向下握了一些,於是露出了傘骨之上的幾個字來。

第十九章。

劉春風看見那一行字的時候,整個人面色都變得無比蒼白。

青牛五千言第十九章——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據說神河的律法,便是目錄,便已經塞滿了一個屋子。

所以在那一刻,這個假都玉山,終於明白了那個山河觀的道人要做什麼。

便是柳三月,在那一刻,亦是怔怔地混沌的迷茫地站在了那裡。

懸薜院的諸多先生便在鎮外。

然而在那一刻,他卻是不知道,他們是否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個道人留下來。

好像留與不留。

都會如那個山河觀道人所願。

當他們從那種震撼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道人的身影已經飄然遠去。

只留下了無數像是淺淡的桃花一樣滴落在春雨裡又暈染開的血液。

......

胡蘆頂著瓜皮頭,坐在劍宗門口發著呆。

這一次是真的快要過年了。

該回來的,都已經回來了。

總不可能還要等著某個已經死在了一千多年前的那個種桃花的人回來吧。

只是胡蘆有些不明白,叢刃當時在溪橋邊和自己說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選擇不選擇劍不劍的。

你賤不賤啊。

那一日之後,叢刃也沒有再和胡蘆多說過什麼,也沒有睡懶覺,而是帶著胸口的那枝桃花,從叢心那裡撐了一把桃色的傘,很是閒適地走在劍宗裡,要麼就是和陳懷風討論養生,要麼就是和張小魚扯皮,更離譜的是,叢刃這個向來不喜歡打牌的人,還拉著自己的弟子們破天荒的打了一個通宵。

其實叢刃的牌打得並沒有世人所評價得那麼爛。

至少能夠和一眾弟子們打得有來有回,說明了這老小子還是有東西的。

說來也是。

聽說當年叢刃的師兄們很少出門打牌,出門打牌贏錢回來的,都是叢刃這個小師弟,牌技如果不過關的話,自然也不會維持得了叢中笑這個敗家子的開銷。

胡蘆想到了這裡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當初叢刃離開之前,插手他的牌局,要他打了那張紅中的事。

如果叢刃會打牌,當初怎麼會打了那麼臭的一張牌,害得小少年輸得一塌糊塗?

難道他當時真的便已經想好了要讓自己來做這個宗主了?

但是懷風師兄又明明說過不是這樣的。

胡蘆很是苦惱。

所以謎語人還是滾出南衣城比較好。

胡蘆在那裡發著呆的時候,張小魚已經提著一大堆紅彤彤的東西出來了。

“胡蘆娃別發呆了,快來幫我掛燈籠貼對聯。”

張小魚把那些東西都丟在了一旁。

胡蘆有些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畢竟他現在心裡好像確實有著一些毛刺,自從叢刃說了那一句毛刺不在屁股上在你心裡之後。

只不過在幫著張小魚掛了燈籠,貼了大紅的楹聯之後,在下面張望著的少年那種心情倒是被沖淡了不少。

開起來了這個嘻嘻哈哈的師兄的玩笑。

“師兄今年過年,還是出去打個通宵的牌嗎?”

張小魚從梯子上爬了下來——雖然他們都是劍修,但是過年貼春聯這種事,還是要爬在梯子上一點點的貼著才有感覺。

這個白衣乾乾淨淨的劍修笑眯眯地在那裡端詳著自己貼好的春聯,搖搖頭說道:“不去了,大冬天的,通宵打牌回來太冷了,李青花又不在南衣城,大早上的,都沒人給我松一口熱乎的吃的。今年還是老老實實的在劍宗裡烤烤火吧。”

胡蘆這才想起來那個平日裡總是纏著張小魚的姑娘已經去了黃粱。張小魚還和她一起去了一趟南拓那邊的無盡深洋,吃了一種叫做什麼蟹黃堡的東西。

張小魚說著,又笑了起來,拍著衣裳上的灰塵,這個劍修因為常年打牌手頭拮据,向來很是愛惜身上的那身白衣。

“等我忙完了這陣子,我就離開劍宗了。”

胡蘆愣了一愣,看著張小魚問道:“師兄要去哪裡?”

張小魚微微笑著,大概也是因為想到了那樣一個柔柔軟軟的姑娘的原因。

“去謠風,以後不當劍修了,也不當道人了,就做一個簡簡單單的世人,和李青花在那邊成家生子。生個兒子,叫做張大魚。”

胡蘆也笑了起來,說道:“師兄取名的水平,隔壁的狗聽了都嫌。”

張小魚揉了一下胡蘆的腦袋,拿起了那些漿糊之類的東西,向著劍宗裡走去。

“你這胡蘆娃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

胡蘆在那裡傻笑著,張小魚走進了劍宗去,只不過很快又重新探出了頭來。

“姜師兄在煮甜酒湯圓,你等會記得回來吃,別又像梅師兄說的那樣,坐在雪裡睡覺了,大過年的生病可不是什麼好事。”

“好的師兄。”

張小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胡蘆坐在劍宗門口,好像真的已經聞到了那種甜酒湯圓的味道,就在那些穿過園林的雪裡面飄啊飄的,一直往胡蘆的鼻子裡鑽。

胡蘆一面忍著口水,一面在那裡想著。

姜師兄今年真奇怪,往年都不樂意煮這樣的東西,都是要梅師兄去煮的,因為自從師兄們對於他一定要在甜酒湯圓里加一些姜葉大為不滿之後,姜師兄就罷工了。

搞得胡蘆想吃都只能自己跑去街上買。

師兄怎麼知道自己今年格外的想吃湯圓這種東西呢?

胡蘆歪著頭想了一陣,倒也沒有在意。

畢竟說不定師兄心血來潮了而已。

少年繼續縮著手,坐在劍宗門口發著呆,就像一個歪歪斜斜的大胖雪人一樣。

胡蘆自然不是胖子,只不過冬天穿得多了,誰都可以是胖子。

少年便這樣發著呆,有時候從劍宗門前路過一些人,和他說著笑,胡蘆也沒有回應,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直到了人間燈火在夜色裡被風雪吹成了一種迷離的色彩的時候,一直髮著呆的少年眸中才突然有了許多光芒,就好像那些逸散開來的燈火,都落到了少年眼中一般。

遠處南衣河上有艘小舟緩緩地漂著。

有個小妖少女裹得厚厚的,坐在烏蓬前對著爐子烤著火。

“鼠鼠,今年來劍宗過年吧,師兄們正煮了甜酒湯圓呢!”

少年站在劍宗門口眸光炯炯地揮著手。

小妖少女在船頭安靜地抬起頭來,那種朦朧的目光穿過了迷離的人間燈火,好像近在咫尺也遠在天邊。

少年揮著的手漸漸垂了下去。

只是很快少年便歡快地頂著風雪向著河岸小跑過去——坐在爐前的少女用著一種很是細微的角度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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