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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露並沒有在人間找到那樣一個少年的蹤影。

這個流雲劍宗的劍修,在昨晚離開了雲絕鎮之後,在白鹿山月二地的交界之處,來回搜尋了許久,卻始終都沒有找到那樣一個少年的痕跡。

哪怕是風吹過了一片林子,都會留下許多的痕跡,譬如那些落了一地的葉子。

所以程露覺得很是古怪。

莫非那樣一個少年,真的沒有去白鹿,真的只是回去了嶺南?

雲絕鎮中的故事,那個前來尋人的青衣女子楚腰之事,程露並不知曉,所以在他心中,依舊存在了許多那個少年回嶺南的可能性。

程露負劍在山月邊緣的一座山嶺之巔停了下來,一身劍意流轉,眸中光芒灼灼,有如劍光一般,向著人間四處看去。

天清風明。

人間自是有著許多劍行之後的痕跡,看起來無比凌亂,來來往往,千絲糾葛。

以劍意點明瞳眸,大約便可以看見諸多尋常不可見之事物。

程露自然是想要看清一些,確認那樣一個少年真的沒有如他們所想到那種方向,去往白鹿。

只是一如先前巡遊人間天地一般,一切都是毫無發現。

所以那個少年究竟去了哪裡?

程露一直到眸中有些刺痛了,才重新合上眼。

負劍立於春風中沉默不語。

妖族失控了嗎?

在某些層面而言,確實是的。

然而放大到整個人間而言,又似乎並沒有。

白鹿是這個故事最為紛亂的一環。

程露一直在山頂迎風閉目,沉思了許久,才重新睜開眼,靜靜地看著人間。

目光從天穹之中,漸漸落向那些綿延起伏的群山。

倘若那個少年沒有選擇掠過人間呢?

而是像一個誠懇的行者,一步一步的翻越山嶺呢?

......

南島確實是這樣做的。

在將陸小二留在了那處山道上之後,南島便化作劍光,向著白鹿與山月的交界之地而去。

劍過留痕。

南島的速度對於陸小二而言是快的,然而對於程露而言,自然是慢的。

所以當他遠遠地看見某一道在夜色裡,從雲絕鎮方向拔起的劍光的時候,便停了下來,停在那些山裡想了許久,而後踏著一地落葉,開始翻山越嶺。

南島自然並不清楚為什麼那個流雲劍宗的師兄會突然離開雲絕鎮。

只是當他決定以手中之傘為武器的時候。

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這種帶著極深的罪惡的故事。

於是一路在青山重重之中執傘而行,人間就像突然消失了這樣一個少年一樣。

只是這樣,自然依舊不足以瞞過世人。

當夜色斂去,萬物復歸光明之時。

南島出現在了神海之中,出現在了那處風雪草廬前。

桃花的聲音很是平靜。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南島撐著傘停在風雪小道上,沉默少許,輕聲說道:“妖族是敵非友,嶺南是友非敵。”

這是一個很是簡單的道理。

桃花站了起來,與南島面對面而立,風雪之中,臉上的桃花不斷地招搖著。

“我並不在意是友非敵還是是敵非友。”

桃花的聲音很是平淡。

“但你要知道,風雪再臨人間,哪怕那是你所懼怕的厭惡的痛恨的一切,任何一種死亡,都會成為日後的無法平靜的催化之物。”

南島靜靜地站在那裡,隔著風雪看著廬前的桃花,而後不無平靜地說道:“假如我不去,假如山月淪陷,嶺南失守,桃花,你覺得哪一種會讓我日後更不能平靜?”

桃花淡淡地說道:“所以我才要你自己來確定你的選擇。”

南島沉默了許久,而後沉聲說道:“我自然選擇嶺南。”

桃花深深地看了南島許久。

什麼也沒有再說。

風雪將南島的身影卷沒而去。

南島的眼前重新變回了春日青山。

遠溪流水潺潺,青雀悠然于山嶺之間,有春風而來。

風裡有著一個頗為寧靜的聲音。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有玄妙道韻自南島身周開始升起。

“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是謂恍惚。”

“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南島在來自桃花的道文頌音之中一步踏入春風,而後人間無跡。

......

程露在青山之中神色凝重地執劍而立。

抬手握住了自己的劍,而後又鬆開來。

握住了那柄決離斷劍。

一身劍意湧動,在決離之劍的承載之下,擴張數倍,如同春風細雨一般,灑落人間青山之中。

如落葉,如蟲鳴,如溪水潺潺,如青濤湧動。

這裡作為山月白鹿交界之地,倘若那個少年真的想要越過而去,自然不可能不驚動那些劍意。

一如當初青椒在天涯劍宗外留下諸多劍意以防天獄之人一般。

只是這個來自流雲劍宗,雖然並不擅長劍意之道,然而依舊將一身劍意擴散至整片青山之中的劍修,並沒有注意到在某一刻,有個少年撐著傘毫無波瀾地穿過了那些劍意,緩緩向著白鹿而去。

......

當南島感受到那些散落在山林之中的劍意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樂朝天當初所說的那句話。

人間是孤獨之境。

與所有人做朋友,也便意味著會與所有人都可能成為敵人。

因為人間的故事是複雜的。

所以自然是孤獨之境。

南島自然也明白了那些劍意是什麼意思。

程露他們顯然已經猜到了自己要做什麼。

南島不無疑惑地站在傘下抬頭看著天空。

快刀斬亂麻,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

楚腰也離開了雲絕鎮。

向著白鹿方向而去。

西門依舊帶著諸多劍修道人與北巫道之人,駐留在了雲絕鎮中。

北巫道的大巫有缺在暮色裡而來。

看著那個在壁壘上很是沉默很是凝重的天獄刀修。

“他們都去哪裡了?”

程露離去,那個匆匆而來的青衣劍修也匆匆離去。

這無疑是一件古怪的事。

北巫道身為殘缺的巫鬼道,自然什麼都難以知曉。

西門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企圖帶著北巫道贏得槐安認可的大巫,不知道為什麼卻是有些替他覺得遺憾。

就像當初在南衣城一樣,有些故事,也許總要無疾而終。

“去白鹿了。”

西門轉回頭去,平靜的說道。

這個北巫道的年輕大巫皺了皺眉頭。

方才西門的眼神很是怪異。

“他們去白鹿做什麼?”

“因為妖族大機率不會繼續前來雲絕鎮了。”

西門淡然說道。

也許他們來不了了。

有缺至此才明白了一些故事,譬如雲絕鎮已經安寧兩日了。

最初他以為是上一次的攻勢被化解之後,妖族需要休養一陣,只是現而今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發生了什麼?”

昨日的事情西門倒也沒有隱瞞,將他與程露的猜測告訴了這個帶著北巫道而來的年輕人。

至於那個少年之事,因為過於複雜,也是與有缺無關之事,西門自然沒有說起。

這個北巫道的大巫在暮色裡沉默了許久。

西門平靜地說道:“世人自會記得你們協防雲絕鎮之事。”

有缺輕聲說道:“西門大人覺得這樣夠嗎?”

西門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不夠的。畢竟當初你們巫鬼道之人,給南衣城留下了太多的創傷。”

西門說著,古怪地回頭看著有缺。

“難道你也想離開雲絕鎮?”

有缺沉默著沒有說話。

西門淡淡地說道:“你要知道,假如妖族捲土重來,你們臨陣而去之事,便會被無限放大,也許此後,便再難有機會了。”

“當然,也有可能,你們賭對了,成功在山月境內截留住了白鹿妖族,為那些折返山月的人們拖住了極為珍貴的時間。世人自此感激涕零。”

“二者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天獄至今一直守在雲絕鎮外,我們也沒有將那些訊息真正告訴鎮中的人。”

有缺在漫長的沉默之後,輕聲說道:“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

西門挑眉看向這個年輕人。

有缺登上了壁壘,遠眺青山之外的開闊平原。

“北巫道直奔白鹿城。如果妖族不去山月,我們可以在途中拖住他們前來雲絕鎮的步伐,如果妖族奔赴山月,我們便直取白鹿,截斷他們的戰線。”

西門靜靜地看著有缺,而後平靜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明知前方空闊,並無妖族,依舊選擇留在雲絕鎮嗎?”

有缺沉默了少許,說道:“知道。”

白鹿是南方少有的平原之城,境內缺少高山掩映,在這樣的地形之中,最適合大軍衝殺。

隘口之中,尚且可以延緩這種趨勢,做到以少數抗擊多數,一旦落入平原之中,自然將會被大軍踏平。

西門淡淡說道:“近千巫鬼道,自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是你們一旦拋去巫鬼之力,孱弱得近乎世人,妖族甚至都不需要什麼準備,哪怕是從平原之中,帶來一些放養之馬,組建一支妖騎,踏馬而來,便足以將你們的陣線衝得一塌糊塗。”

有缺緩緩說道:“白鹿,有騎兵?”

西門平靜地說道:“當今白鹿自然沒有,但你應該聽說過,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土。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當初槐安既然可以選擇放馬歸山,自然也能重新牧馬而來。”

黃粱大多山嶺遍佈,在人間兵甲之中,騎兵自然是極為無用的存在。

然而槐安不一樣,槐安出了嶺南,便少有連綿之山,尤其是白鹿,在古秋國時期,一直便存在著諸多騎兵。

有缺是黃粱人,對於騎兵的概念自然較為陌生。

同樣這也是那處大澤的原因。

大澤橫亙,縱使槐安有著騎兵,亦是難以渡澤而去,縱使渡澤而去,亦是難以發揮最大威力。

這也是人間兵甲之中,多以步行兵甲為主的原因。

有缺沉默了下來。

西門靜靜地看了遠方許久,而後輕聲說道:“不過你如果想去,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你可以從雲絕鎮帶走一些道人與流雲劍修。”

有缺轉頭看著西門,說道:“西門大人為何如此?”

西門輕聲說道:“因為你說的東西,確實有道理。風險固然很大,但南衣城,自然從不缺少賭徒。”

這樣一個坐在牌桌上的古城,自然是這樣的。

西門沒有給有缺再說話的機會,也似乎是不打算給自己反悔的機會。

抬手喚來了一個天獄吏。

“周山。”

“大人。”

“傳天獄令,雲絕鎮留下一些劍修繼續固守,其餘道人與流雲劍修,隨北巫道,一同向北。”

西門站在那裡,神色堅毅。

與其被動防守坐以待斃,不如搏命一擊。

西門自然不是什麼出將入相之人。

天獄雖然歸屬於陛下,但不是屬於人間王朝主流政體構架之中的機構。

所以天獄之人,向來稱之為吏,而非官。

西門也不會有什麼西門大官人的稱呼。

只有西門院長。

......

整個雲絕鎮,隨著那日清晨程露驀然而生的想法,開始向著白鹿境內動了起來。

只是這樣的故事。

位於白鹿西北面的白鹿城主秦桑,卻是並不知曉。

也許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對於雲絕鎮而言,白鹿群妖,自然是藏在迷霧之中的。

然而對於有些人不是的。

二月初六午後。

在那個西門遇見秦桑的小鎮往後,那一大片的溼地深林之中,秦桑一身青衣執劍立於某棵參天古樹枝頭,神色凜然地看著不遠處在那個揹著劍在地上溼軟漚爛的落葉之中安靜走著的劍修。

他的劍是尋常的劍,他的人也是尋常的人。

世人不記得了他的劍的名字,也不記得了他人的名字。

於是某些身份便隨之而出。

人間劍宗的師兄。

他的年紀不算太大,大約五十歲。

他的境界不算太高,大約六疊。

人間劍宗什麼都缺,缺牌友,缺錢,缺一個勤快的師父,但是唯獨不缺天才。

從人間劍宗那一堆三十歲左右的上境劍修便可以看得出來。

五十歲的劍修並不算太老,正值壯年,形體還未衰弱,劍意正是巔峰。

對於世人而言,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的劍修,往往是最為強橫的。

所以縱使鬢角沒有那種帶著前輩意味的白髮,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見到了,也會叫一聲前輩。

雲絕鎮一直在等著某個人間劍宗的師兄到來。

結果他始終沒有來,反倒是出現在了白鹿境內。

“人間劍宗真要趕盡殺絕?”

秦桑的聲音帶著冷意。

那個五十歲,也許陳懷風年幼的時候還曾見過的師兄,名叫山照水。

眉眼很是俊逸,縱使年老了,也沒有減去那種風采。

美人在骨不在皮,美男子一樣的。

就像這個名字一樣。

帶著山水清秀昳麗之味。

這個走在一些溼軟沼地之中的劍修,此時聽見這句話,抬起頭看著那個遠處很是警惕的東海大妖劍修,很是誠懇地說道:“喜歡倒打一耙,不像是什麼好人。”

“人間劍宗從始至終,都沒有動過,何來的趕盡殺絕一說?”

秦桑看著那個劍修身後那柄已經磨去了名字的劍,這個劍修走入人間的歲月還不算長,所以那些磨去名字的地方,痕跡還很明顯。

甚至還能夠看見山照水三字。

一般劍修都是先有人,才有劍。

山照水是先有劍。

據說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爹就開始認真地鑄著這樣一把劍,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兒子,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大劍修。

確實是這樣的。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爹就是一個道門大修,能夠看到命運。

人間有著很多這樣的故事。

只是山照水如願了。

這叫做倖存者偏差。

山照水低下頭去,揹著劍,在林地之中深深淺淺地走著。

“雖然我們是沒入了人間的人,但是並不代表著我們就是兩眼一抹黑,世事如何,全憑你們顛倒。”

山照水很是平靜。

“從南衣城那場戰事開始,我們就注意到了一些故事。”

“然後再到後來,張小魚這個師弟,在東海借劍殺人的時候,那個除了鍾掃雪鍾師兄之外的另一個很是強大的師兄。”

“於是後來嶺南就發生了一些故事。”

“我們也是人間人,人間能夠聽到的,看到的故事,我們也會看見。”

山照水輕聲笑了笑,抬頭看著那個叫做秦桑的大妖女子。

“而且對於你們而言.....我們也是暗處的人。”

秦桑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這一句話的時候,自然明白了許多東西難以掩蓋過去,卻是驀然暴起,手中青綠之劍拖曳著劍意,倏忽之間穿過山林,直取那個人間劍宗弟子而去。

山照水自然知道自己有些話語說到了那個白鹿城主心中不安的地方,是以在這片深林之中劍風乍起的一刻,身後之劍亦是出鞘。

劍光幽然而清麗。

一如青山照水。

深林之中無數劍意一同擴散而去,當落葉散盡。

秦桑唇角有了些血色,目光無比複雜地落在了那個人間劍宗的師兄之上。

青山照水之劍依舊安穩地握在那個劍宗師兄手中。

而那柄綠枝之劍,已經被一劍斬落,劍意彌散,斜斜地插在了那些漚爛的落葉之中。

哀鳴不止。

世間劍修,亦有差距。

東海劍宗之人,自然比不得人間劍宗之人。

一者是張望磨劍崖的劍宗。

而另一者,是真切地從磨劍崖上走下來的劍宗。

二疊之內,都是小事。

更何況秦桑,也不過六疊之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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