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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

暮色晚風之中,有兩個身影出現在了那裡。

黑袍白衣各自翻飛。

二人靜靜地看著那片渺遠無邊的大海。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

白衣之人輕聲說道。

“到底是無盡深洋更遠一些,還是我們頭頂的天穹更遠一些。”

一旁那個一襲黑袍獵獵的身影平靜地說道:“也許是冥河更遠一些。”

白衣身影回頭看著那條倒流而去,直至高懸於世人頭上的歸去之河。

河裡也許有艘小舟正在緩緩地逆流而去。

“我以為你好歹會去送一送她。”

“她難道不是你師妹,你為什麼不去?”

二人靜靜地看著彼此,誰也沒有將這件事繼續說下去。

山崖之上沉寂下來。

海風不住地吹著,遠天如水。

“你曾經去過謠風?”

白衣身影轉回頭去,緩緩問道。

“沒有。”

黑袍身影回答得很是乾脆。

二人什麼都沒有再說,而後身影被晚風緩緩吹散。

.......

人間其實已經入夜了。

孩童離開秋水的時候,他爹孃正在鎮子裡四處找著他,看見從鎮外林子裡走出來的孩童,很是焦急地問著:“你去哪裡了,吃年夜飯了還亂跑?”

孩童低下頭來,輕聲說道:“去找我朋友了。”

“都說了要你不要隨便出去和別人玩,大過年的也不知道歸家。”

孩童被自己爹孃數落著,也沒有什麼委屈的神色,只是低著頭安靜地走著,一直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才輕聲說道:“她已經死了。”

他爹孃愣了很久,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大過年的,說什麼胡話,就算和人家吵架了,也不能這麼咒人家知道嗎?”

孩童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地走回了院子裡。

爹孃依舊在身後絮絮叨叨地說著很多東西。

孩童已經沒有心思去聽了。

他有些茫然,有些悲傷。

於是不知所措地將那柄劍留在了秋水邊,那個草廬外。

他知道那個名叫秋水的人間大妖是什麼意思。

要他幫忙看著那柄劍。

這是從那些交談的字裡行間裡品味出的意味。

孩童胡亂地想著很多的東西,於是匆匆地吃了飯,便上了床。

“看來確實是和他的小夥伴吵架了。”

爹孃在門外輕聲說著。

孩童安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

也許是最近經歷的東西有點多,他打算好好睡一覺。

明年再去秋水看看。

孩童刻意地把明天想成了明年。

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有著很長的時間去消化一些東西一樣。

......

人間的大年三十,也許和秋水邊是否有人歸去冥河有關,也許沒有關係。

李青花換了一條新的青花小裙,安安靜靜地走在細雪的巷子裡。

而後停在了那條南北向的,延續著許多個鎮子的長街上。

長街之上燈火通明,縱使是平日裡再如何安靜的小鎮子,在這樣的時候,總歸還是熱鬧的,人們歡聲笑語,喜笑顏開的在街頭穿梭而過。

鎮子的邊緣有孩子們正在那裡玩鬧著,天空時而便有些璀璨的光芒閃過。

照的人間無比輝煌。

李青花便安安靜靜地站在街頭,抬手習慣性地扶著身旁的被磨得光滑的牆壁,而後將頭靠了上去,目光一直穿過那些一線而去的大紅燈籠,落向這條長街很遠的盡頭。

那些煙火的光芒照在臉上的時候,是絢爛的明亮的。

但也是落寞的。

李青花安靜地看著,安靜地等著。

張小魚是王八蛋是張小魚的事。

張小魚不來是張小魚的事。

李青花要在這裡等著,是李青花的事。

她一路收集的那些故事,那些歡喜那些悲傷痛苦,都還沒有好好地和那個人說。

不遠處的巷子裡,有扇門開了,有個木匠曾在那裡看了許久。

而後那扇門也關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鎮子裡的熱鬧卻沒有減少。

只是那些熱鬧李青花看不見了。

人們在燈火閒坐家人可親。

李青花只是孤獨地靠著街頭牆壁上,在一簇煙火在夜色裡炸開的時候,抬起頭來。

“新年快樂,張小魚。”

李青花輕聲說道。

......

張小魚走在人間某處鎮外小道上。

人間的熱鬧他自然聽得見,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樣的一個畫面。

他也在人間過過二十五個年。

於是他停下了腳步,抬頭靜靜地看著人間天空。

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一片膏盲。

只是又好像其實能看見。

——張小魚一身白衣乾乾淨淨地走在燈火熱烈的街頭,微微笑著看著人間。

有人從身旁擠了過去,也沒有忘記說上一聲新年快樂。

張小魚不知道自己是在做著什麼。

也許是要回劍宗和師兄們吃年夜飯,也許是已經吃完了,正打算去找個牌館打牌。

然後他便看見了一個在街頭雪裡哈著氣等了很久的姑娘。

李青花笑吟吟地看著他,在人流的另一頭踮起腳來揮了揮手,很是開心地說著。

“張小魚,新年快樂!”

張小魚輕聲笑著,想了起來。

這是大風歷一千零二年的大年三十。

張小魚當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新年快樂,李青花。”

張小魚同樣抬起手揮了揮,輕聲說道。

而後便在夜色裡垂下了手。

沿著那條鎮外小道安靜地向前走去。

......

大風歷一千零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夜晚的時候,某個瀟灑的白衣劍修看著那個柔軟的女子臉上那些燦爛而幸福的笑意的時候,其實想過便這樣停下來了。

只是。

那一晚李青花被人流推湧開了。

而這一晚。

張小魚被自己的河流推湧開了。

......

命運是一生裡所有選擇的交錯。

......

越過謠風,張小魚假如只是安靜地走,還要走上很遠的距離,才能重新回到那處假都之中。

但是那個白衣不再幹淨的劍修,對於這座風雪依舊的假都而言,只是一個過路人而已。

所以張小魚來不來,這座曾經黃粱的都城之中,也不會少一盞或者多一盞燈火。

叔禾提著自己的燈籠,像一個老無所依的老人一般,坐在了人間某處街頭的臺階上,無比感慨地看著燈火如流世人亦如是的柳河畔某條長街。

有少爺與僕人模樣的二人撐著傘在雪裡和這個南楚老人擦肩而過。

誰也沒有說什麼。

叔禾只是提著自己的燈籠。

有時看看自己的燈籠,有時看看人間夜色裡那座遙遠的高山。

有人的小舟已經快要到達山頂,而後離開那處人世的界限,真正地踏入冥河。

叔禾只是時而看看,然而並不知道那樣一個女子是否已經真正地踏入了冥河。

人間正在風雪裡向著更深層的色調裡而去。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三十日,也許就要在這些人間的喧聲裡流盡了。

假都的人們並沒有像一些山林小鎮裡的人們一樣,早早地回到了院子裡,與燈火閒坐,與家人閒聊。

很是熱鬧地停留在了街頭風雪裡。

有人在看著滴漏,有人在看著夜色。

叔禾什麼也沒有看,提著燈籠,看著腳下的路,安安靜靜地走進了那些熱鬧之中。一路向著皇宮的方向而去。

黃粱的帝王歷來對於巫鬼道之人毫無約束力。

所以才會有當年明天心殺得天下巫師不敢冒頭之事。

叔禾前往皇宮,自然不是為了去見一見那個只會說好的無用的陪帝。

而是見一見那些神鬼信仰裡的神女大人。

所以他誠誠懇懇,虔誠而肅穆,認真地看著腳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向著風雪紅牆而去。

路上的行人們有時看著這個年邁的提著燈籠走在街頭的老人,很是不解地張望著。

有時也不會在意那麼多,只是很是真誠地說著新年快樂。

叔禾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

像是一個虔誠等待了數千年的信徒,一步一步地走著。

他的頭只是低著,卻好像已經叩在雪地裡。

他的腳步平穩,又如同一直是掂著的。

通往皇宮的路是極為漫長的。

宮門的守衛如同沒有見到他一般,任由這樣一個老人平靜地走進了那扇宮門之中。

一路穿過覆雪的寧靜的乾淨的小道,停在了某處高樓之下。

叔禾安靜地站在那裡,滿懷虔誠地跪伏下來。

當他的額頭觸及到那些風雪的時候,有股涼意也從脖頸處傳了過來。

於是叔禾知道,有人已經真正地走入了冥河之中。

他的頭顱滾落到了一旁燈籠邊,燈籠上灑滿了血色,很是鮮紅。

而自己的身軀依舊長久地虔誠地跪伏在風雪小道之上。

那是無比尋常的一劍,就如同當他跪伏下去的時候,身旁便站了那樣一個野蠻的屠夫,一劍砍了下來一樣。

那也是人間很難復刻的一劍——在某個冬日的酒肆之中,那柄劍便已經出了鞘,在這裡等著。

叔禾瞪大了眼睛,在風雪裡來回晃悠著。

就像一個失手跌落的陶罐,雖然沒有摔破,但是裡面的紅色的酒都灑了出來,於是不甘地往復滾動著。

所以那個劍修,是怎麼知道自己會在某一刻,穿過人間長街,穿過風雪歲月,出現在這裡,虔誠而肅穆地低下頭去,將一切毫無防備地展露出來的呢?

叔禾一度以為自己應當至少擁有著面對那一劍的防備之力。

一個蒼老的南楚靈巫,怎麼會死得這麼簡單呢?

叔禾也許看見了自己的黑色小舟,也許沒有,只是在風雪之中的晃悠終於緩緩停下來之後,睜著眼睛,向著高樓之上看去。

高樓之上,黑色長裙的女子安靜地站著,也許曾經瞥過下方一眼。

但只是在看著風雪。

“您的信徒死了。”

陪帝在一旁低頭看著那個才始跪伏下去,便被突然出現的劍光斬斷了脖子的虔誠的老靈巫。

而一旁撐著傘的瑤姬卻只是平靜地說道:“是的。”

陪帝靜靜地看著瑤姬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我以為您至少會出手救他,至少這是人間少有的虔誠的人。”

瑤姬低頭重新看著下方風雪裡被一簇燈光照亮的屍體。

這個古楚神鬼的臉上很是平靜。

“你以為的虔誠是什麼?”

陪帝輕聲說道:“我不知道。”

瑤姬靜靜地看著高樓之下的那個南楚靈巫,那抹劍光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當他一點點的向著這處高樓而來的時候,他便不再是虔誠的了。”

“有人讓他看見了自己的生死,於是他便開始懷疑——那樣一劍,是穿行在因果歲月之中的一劍,倘若神鬼真的垂簾世人,會替世人遮蔽生死,那麼這樣一劍的因果,又如何能夠自洽?”

“於是他開始產生了懷疑的種子,於是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恭敬地向著這處高樓而來。”

陪帝沉默地站在一旁,緩緩說道:“所以對於神鬼而言,沒有誠意的世人,是不值得庇佑的?”

瑤姬靜靜地看著身旁的陪帝。

“神鬼的仁愛,自然是界限分明的,所以我們會稱呼你們為我們的子民。”

“難道他不是?”

“他當然是的。”

瑤姬面對著陪帝的質問,依舊無比平靜。

“但是你需要明白,神鬼垂憐人間,而不會垂憐個人。世人之間的征伐,是與神鬼無關的事情,那樣的東西,只會起於私慾也終於私慾。”

陪帝卻是輕聲笑了起來,說道:“所以禮神並不能富貴走運,也不能長壽萬年。”

這個向來喜歡說好的帝王轉頭看著瑤姬靜靜地說道:“那麼世人需要神鬼做什麼?”

“以世人私慾質問神鬼,是一件無比荒唐的事情。”

陪帝不住地笑著,看著身旁平靜的女子,而後止住了笑意,緩緩說道:“但是神女大人,我們就是世人啊,如果我們沒有私慾,那我們為什麼不禮自己而是去禮神?”

瑤姬轉頭靜靜地看著這個人間向來以為是個只會笑呵呵的傻子的帝王很久。

而後重新轉回頭去,看著燈火繁盛的人間。

大風歷一千零四年一月一日的人間。

“是的,世人渴求神鬼,本就是在渴求著自己的私慾,你讓我想起了大澤裡,某個道人與那個小女孩說的那些話——看見對錯,就會走入對錯,知道善惡,就會成為善惡,聽信悲喜,就會自存悲喜,擁有仁愛,就會擁有偏私。”

瑤姬平靜地說道:“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與那樣一個小女孩說著這樣的話。”

瑤姬目光落向遙遠的人間北方。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他那不是與那個叫王小花的人說的,而是對我說的。”

“他和你一樣,在諷刺著我,諷刺著神鬼。北方的人,確實比你們聰明,也看得更遠。”

“也許當我們從冥河的權柄之中第一次擁有了意識開始,我們便是承載著世人私慾的具象化的存在。”

瑤姬低下了頭來,再一次看著高樓之下的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

“但是你要知道,神鬼之於人間,遠不止於私慾而已。你要好好想一想,倘若如你所言,自世人私慾之中誕生的神鬼卻罔視世人私慾,那麼我們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陪帝沉默地站在那裡。

“一個道人,能夠以私慾之事諷刺神鬼,自然是難能可貴之事,但是一個帝王,只是落眼於私慾,而不看著人間,你是在諷刺我,還是在諷刺你自己?”

“探尋真諦是思行者之事,庇佑人間是神鬼之事,讓你的子民們安居無虞,才是你要做的事。共存人間,各行其是,這便是當年巫鬼神教的本質。”

陪帝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瑤姬。

他也許明白了當年那樣一個浩瀚時代崩隕的原因——有人越過了自己的職責,打破了那樣一個存在的平衡。

“世人總將當年那樣一個時代崩隕歸結於神鬼對於世人的溺愛。”瑤姬平靜地說道,“但又何嘗不是有人心比天高,企圖問天之鼎的原因?”

“我不否認世人生存於神鬼陰影之下的一切孱弱。我既是當年古楚正神,自然要比你們看得清楚得多。”

“但人間孱弱,未嘗不是一種福澤。”

“就像北方有些人正在做的那些事情一般。”

“站得低的人總想著往高處看,但自以為身處泥沼之人,永遠不會明白,登高絕頂,其實無處可看。”

高樓之上沉寂下來。

陪帝什麼也沒有再說。

瑤姬轉頭看著人間風雪,緩緩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需要回殿準備了,陛下。”

......

柳河邊,有看起來像是主僕的兩個人在風雪熱鬧的街頭走著。

風雪當然是不會熱鬧的,熱鬧的是世人。

二人走了許久,路過了某個提著燈籠的老人。

“他看起來應該已經籌好錢了。”

離開了那個老人之後,雲竹生站在傘下輕聲說道。

寒蟬點了點頭,說道:“應該是的,不然也不會這麼安靜地坐在這裡發著呆。”

二人一路走去,雲竹生撐著傘,抱著暖爐,在柳河的某一處停了下來。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也許就要過去了。”

雲竹生輕聲說道,靜靜地看著風雪迷離的長河裡燈火流淌。

“誰知道呢?”寒蟬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天空。

他們沒有去看滴漏,所以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新的一年的開始。

直到人間夜色裡,那些璀璨的煙火之中,忽而有一道劍光掠過。

雲竹生抬頭靜靜地看著那道劍光。

寒蟬輕聲笑了笑,同樣抬起頭來,很是輕鬆地看著那道劍光離開。

“師兄。”

這個流雲劍宗的弟子輕聲說道。

雲竹生轉回頭來,看見了這個貼心地照顧了自己一路的劍修臉上那種誠摯而明亮的笑意。

“新年快樂。”

只是雲竹生還沒有來得及回應一句,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便從自己的心口傳來。

雲竹生低下頭去,寒蟬手裡很是平穩地握著那柄劍,儘管他的臉上笑意真誠,祝福也是真誠的。

但是那柄劍便在那一聲新年快樂裡,冷酷地刺進了自己的心口。

有浩蕩的劍意與天地元氣在劍身之上流溢而出,帶著風雪的寒意一併湧入了這個年輕道人孱弱的身體之中。

而後四處擴散而去。

雲竹生低下頭輕聲咳嗽著,唇角鮮血不住地流淌著。

但他還是抬起了頭來,在一身足以摧折一切的劍意帶來的痛楚之中,露了一個蒼白的微笑。

“新年快樂,師弟。”

.......

人們誠懇地相信著新年快樂這四個字。

好像來年真的會很快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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