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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願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

孩童冒著被自家父母發現的危險,帶著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出現在了秋水畔。

那個名叫秋水的大妖的白髮上,又多簪了一片青竹葉,不知道是哪裡來的。

但孩童並沒有關注這個,而是落在了秋水岸邊的一艘小木舟上。

是一艘很是精緻的黑色小船。

底部有著傘骨一樣脈絡的支架,也許便是直接用了幽黃山脈上的那些凋盡了黑色葉子的傘樹倒覆而成,但是兩邊很窄,並不像傘樹那樣寬大,更像是一隻前端翹起來的短靴。

只是船上沒有桅杆,也沒有竹篙。

安靜地停在暮色流淌的秋水岸畔的時候,也像是一片從夜色之樹中摘下來的葉子。

秋水便帶著那柄劍,寧靜地站在一旁。

孩童跑了過去,抬手撫摸著船沿,那種粗糙的質感,又讓孩童收回了精緻這個詞。

原來船面並不光滑,只是因為色調過於深沉的原因。

其實摸起來很像是一些樹皮。

就像傘樹一樣。

雖然孩童並沒有摸過傘樹,但是當他的手停在船上的時候,下意識地便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這是你新做的嗎?”

孩童很是好奇地抬頭看著秋水問道。

秋水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不是的。”

“那它哪來的?”

“它一直都在這裡。”秋水平靜地說道。

“這裡是哪裡?秋水嗎?”

秋水抬起頭,越過大片的暮色,向著人間看去。人間也是暮色。

一切正在向著夜穹之中緩緩墜落而去。

“不是的,是我身旁。”

秋水說的很是平淡,靜靜地看著人間暮色。

“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當我走過人間,無時無刻,它都跟隨在我身旁。也在你身旁。”

孩童怔怔地站在那裡,不敢再去觸碰那一艘船。

秋水目光自人間落向幽黃山脈。

“你看到了那條冥河了嗎?”

秋水如是說道。

孩童轉過頭去,看向了那一條自高遠山脈上一點點垂落向人間,而後在末端化作了這一條秋水的萬物歸去之河——這是一條流淌於兩千多丈高山之上的大河。

孩童怔怔地看了很久,很是惶恐地點了點頭。

“冥河就在世人頭上,有來有回有生有死有始有終。”

秋水輕聲說道。

“這不是什麼值得悲傷或是恐懼的事情。”

秋水一直都沒有因為自己即將死去而悲傷過。

在十二月的某個清晨,這個坐在高崖上的女子,突然有些恍惚,眼前隱隱有一艘小舟浮現,而後又很快地消失了。

於是她明白了,自己該走了。

於是一路安安靜靜地走了過來。

能夠平靜地面對死亡之人,必然是生命的虔誠的信徒。

因為死亡即是生命的意義。

無無則有有便是空談。

所以李缺一說過那一句世人閒談一樣的道門至理。

有生便要有死。

孩童呆呆地站在那裡,轉回頭來,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落葉。

“我以後也會這樣嗎?”

“沒有人不會這樣。”

孩童長久地沉默地站在那裡。

暮色裡好像有鐘聲響起,是從遙遠的天際而來,散作了一片浩蕩卻也縹緲的聲響,宏偉卻也溫柔地落向人間。

又好像不是鐘聲,只是人間一切瑣碎的聲音的聚合,譬如落葉,譬如滴水,譬如覆雪。

或者一切寂靜裡的古泉盪漾的輕波,或者諸般鬧市之中世人的歡談。

所有,一切。

如同世人終其一生所聽聞的所有聲音,都從歲月裡奔赴而來,落向了這一處人間。

孩童還沒有來得及去仔細聽一聽這個女子一聲裡曾經聽過哪些哭聲哪些笑聲,身旁的女子便已經微微舉起了一些劍。

原本斜垂在身後的劍尖筆直了幾分。

孩童尚且沒有明白為什麼秋水會突然有著這樣一個動作。

便聽見了那種聲音裡,似乎有著一些細碎地腳步聲而來。

孩童茫然地回過頭去,而後便震驚地愣在了那裡。

暮色秋水之河岸畔,無數黑袍之人林立。

也許是人,也許是鬼。

那些紛飛的楓葉穿過了那些暮色裡的身影而去。

而那些落在孩童耳中的一切聲音,漸漸化作了無數聲音肅穆雄渾的頌唱之音。

——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

落葉波光之中,有著另一艘黑色的小舟緩緩駛來,舟頭立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黑色的寬大衣袍之上,紋飾繁複且古老。

孩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惶恐地向後退去,秋水抬手牽住了他的手,執劍在手,平靜地看著那艘停在大河之中的黑色小舟。

兩岸的頌唱之音依舊在持續著。

秋水只是輕聲說道:“不用怕,這不是大司命。”

這個白髮裡簪著桃花與青竹的女子靜靜地看著那些大河上下的虛影。

“只是他曾經執掌冥河生死權柄的影子。”

孩童的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看著那個停在大河之中的高大男子的身影,依舊有些恐懼。

“這也是所有人都會見到的嗎?”

孩童低聲問道。

秋水平靜地說道:“不會,我能夠見到,因為我見過大司命的神魂以及......”

秋水的目光似乎落向了渺遠的歲月之中。

“千年前,我曾經做過祭祀大司命的巫舞之女。”

孩童抬起頭,看著身旁的女子。

所以那些頌唱之音與頌唱之人,才會渺遠得如同隔了千萬年的歲月?

河中之影卻是驀然開了口。

聲音卻沒有從秋水之上傳來,而是如同先前的那些鐘聲一般,來自一切人間,如同千萬瑣碎的聲音,聚合而成的一句話。

“你曾是我們的子民,秋水。”

孩童再次向後退去了一步。

秋水只是靜靜地站在河邊,平靜地說道:“我不否認數千年之前的歷史,但是在我出生的時候,人神已經相離——我只是人間的子民。”

“你曾虔誠地向我祈禱.....”

秋水平靜地打斷了河中之影的話語。

“正是因為曾經於巫臺之上起舞,我才真正的意識到,神鬼是人間一切的枷鎖。”

“就像生死,生死無名無質,不可聽聞不可嗅嘆不可觸碰不可張望。”

“世人數千年前曾以您為生死之具象,初生之憧憬,歸去之約束。”

“但生死本有,與擷取之人無關。”

一河暮色之中,大司命之影靜靜地立於舟頭,黑袍翻飛,譬如死夜。

滿河頌唱之音忽而高昂,忽而肅穆。

然而一河秋水寧靜。

河邊秋水亦是寧靜。

一直過了許久,河中之影才緩緩傳來了一句話。

“你需要去過冥河,才能夠真正明白囚牢的含義,我的子民。”

這樣一句話,秋水曾在那個依舊存活人間的瑤姬口中聽過。

但是這個白髮之中簪著桃花也彆著青竹的人間劍修,只是平靜地說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

人間有大風吹來,吹著滿河衣裳紛飛。

“我的時辰已至,我的永逝將臨。”

秋水平靜地看著岸邊那艘正在向著河中而去的小船。

“您需要為我讓路了。”

曾經執掌生死權柄之影靜靜地立於河中,而後被風緩緩撕扯著,像是一些黑色煙雲,像是一些腐朽的破布,一點點地消散在了大河之中。

“你會明白的,秋水。”

這是孩童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秋水的小舟盪開水波,在水聲譁然之中,落入了那條秋水之河。

孩童震撼地站在河邊。

死亡是抽象的。

然而這處河邊的死亡,是具象的,一點點地將一切鋪展開來,直至成為一場逆流而去的孤旅。

“這就是死亡嗎?”

孩童怔怔地看著那個向著小舟而去的女子。

秋水站在了舟頭,迎著人間暮色晚風,輕聲說道:“這就是死亡。”

孩童不無悲傷地站在那裡,總覺得眼眶之中有些溼潤。

舟頭的女子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你想去看看人間的盡頭嗎?”

孩童茫然地站在那裡。

“是冥河嗎?”

秋水輕聲笑著說道:“不是的,冥河是生死的盡頭,人間的盡頭,是海。”

孩童沒有見過海。

南拓是黃粱極南端,但是這處最南方的鎮子,依舊離海很遠。

“但是我跟著你去了,我還能回來嗎?”

秋水笑了笑,說道:“當然能,你還需要幫我一個忙。”

孩童這才想起了自己來這裡的初衷,猶豫了少許,抱著自己的神兵利器,隨著秋水一同踏上了那艘小舟。

秋水將手裡握了很久的那柄劍遞了過來。

孩童站在舟尾,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是看著舟頭的女子,還是接過了那柄看起來很是古樸的劍。

“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掉進了海里怎麼辦?”

孩童有些惶恐地坐在舟尾,小心地抱著那樣一柄看起來很是尋常的劍——一個這樣的人間大妖,怎麼會帶尋常的劍呢?

所以尋常反倒成了它不尋常的地方。

孩童很是擔心。

小舟開始隨著秋水一同向著下游而去。

秋水只是安靜地站在舟頭,看向那些連綿的山脈盡頭。

“掉進了海里,就不要告訴世人它在海里。世人有時候煩惱太多,就是因為知道的太多。”

孩童不知道秋水是在說笑,還是在認真的說著這些東西,所以只是緊緊地把那柄劍抱在了懷裡。

孩童知道的不多,所以他才能安心地抱著這柄劍。

小舟在煙雲霞光裡一路而去。

兩岸逐漸向著上方高了起來,不止是幽黃山脈,便是秋水以東的人間大地,也在不斷地高聳著,逐漸成為了一處綿延而去的高山。

而暮色便在從兩岸的山頭之上,像是石子一樣滾落下來。

也許是這樣的。

孩童這樣想著。

不然這條安靜的大河裡,怎麼會有那麼多盛滿了霞光的漣漪?

孩童在舟尾抱著劍,很是感嘆地看著一河微瀾之中,盪漾著的萬千流光。

秋水自是與長天一色。

孩童又抬起來頭,看著頭頂那片飄飛著無數煙雲的天空。

所以哪裡是在天上,哪裡是在河裡呢?

小舟破開一天暮色,向著南方而去。

似乎很是迅速,又似乎極為緩慢。

直到一切流光在不知不覺之中,緩緩在天地之間逸散。

孩童便意識到,這條漫長的秋水,冥河尾巴,即將走到盡頭。

那些兩岸的高山終於在暮色裡沉寂下來,浮躍的霞光埋進了林子裡,顯露出許多的人間的青綠之色來。

有翼展寬大的海鳥出現在了天地之間,像是許多落在天上秋水之中的葉子一般,盤旋著,發出清脆悠長的長鳴,向著無邊的盡頭而去。

孩童低下頭來的時候,眼前的秋水終於開始窄了起來。

人間那處不知名的高山,與西南面的幽黃山脈一點點地逼近了過來。

直到在前方形成了一處頗為漫長的峽谷。

孩童緊緊地抱著手裡的劍,不知不覺間,手心裡已經黏黏糊糊的。

“我們快到了嗎?”

白髮女子安靜地站在舟頭。

“是的。”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

“來過,但是沒有過去。”

秋水輕聲說道。

“為什麼沒有過去?”

孩童不解的問道。

秋水在舟頭靜靜地站著,好像是在沉默,又好像是在沉思。

也許也是在緬懷。

“因為那時候,我們還很年輕。”

這個在人間高崖之上枯守了一千年的女子輕聲說道。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修行,比如渡河。”

“於是就想著,等到以後,等到以後人間同流了,我們再來這裡,好好的安靜地看一遍人間的盡頭。”

孩童注意到了秋水話語裡的詞語。

不是我,而是我們。

那個人是誰呢?

或者說,那些人是誰呢?

孩童並不知道,也沒有去問,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舟尾,聽著秋水講著千年前的故事。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等,便是一千年。”

秋水不無感傷地說著。

“有人死在了南衣城,有人去了高崖,有人在人間做了帝王。於是誰也沒有再提及過這些故事。”

好像秋水的那些傷懷之意,使得天色也昏暗下來了一樣。

但是並不是的。

只是小舟已經逼近了那些匯聚而來的山脈。

這裡暮色稀薄,這裡霞光柔軟,這裡大河平靜,前方的那些高山截斷河流,就像一處靜謐的平湖一般。

破開平湖的是一片葉子。

葉子向著峽谷而去。

於是人間光芒暗淡下來。

孩童抬頭看著舟頭的那個女子,從上方稀薄地灑進這處秋水尾巴的暮光只是零星地灑落在那一瀑白髮之上。

像是暮色星河一般。

孩童本以為這樣的場景會持續很久。

只是很快,那些天光便重新隨著海風,明亮地灑落在了這艘小舟之上。

孩童睜大了眼睛,連懷裡的劍都鬆開了幾分。

秋水同樣抬頭靜靜地看著遙遠的南方的海。

南方的海,藍色的海,落在千年歲月錯失的目光裡,像是一捧蔚藍的淚水。

這個白髮女子站在舟頭,靜靜地遠眺那一片海。

無盡深洋就像東海一樣,同樣無邊無際。

但是她並不覺得遙遠。

人間的盡頭什麼也沒有。

一片空闊,萬般匍匐在那些向著天空翹起的高山崖角之下。

沿海而去,在一片極為遙遠的地方,是許多修建在山崖上下的建築,空空如也的建築。

那裡曾經有過八十萬人。

但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孩童怔怔地看著那些自己從未見過的海。

“我們還要繼續往前去嗎?”

秋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走到這裡就可以了,再往前,便是一片世人永遠也走不完的地方。”

東海有四十九萬裡。

而無盡深洋無人知曉。

哪怕是道聖,當年也沒有能夠走完。

也許人間的答案就在南面。

但是無法觸及,就像世人永遠無法真正造出一個完美的圓。

秋水轉回了頭來。

孩童這才發現這個女子已經滿臉淚水。

人間誰不是世人呢?

孩童並不知道那些淚水之中有著什麼樣的意味與情緒。

也許是在感嘆當年的那場臨崖而返的故事。

也許是在感嘆不可捉摸答案的人間。

孩童只是在看海。

但是秋水不是。

那些淚水裡,有歲月,有感懷,有遺憾,有悲痛。

下了高崖,走回故土,放下了手中的劍。

秋水才真正成為了秋水。

耳畔好像依舊迴響著那一句——我該綻放了,秋水。

所以這個歲月裡白了青絲的女子,帶著淚水,微微笑著回看著人間。

我也是的,勾芺。

孩童怔怔地看著那個女子笑中帶淚回眸的那一眼。

他讀不懂那樣一個悲傷卻也釋懷的燦爛的笑容。

只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消散著,如同大風來時的雲霧,如同日光灑落的白雪。

孩童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匆忙站了起來。

然而站起來的一剎那,他便發現自己正安安靜靜地抱著劍站在最初的那一段秋水岸畔。

而有艘小船,正在秋水之中,向著高山逆流而去。

人活著的時候,那條大河是流向人間的。

當人死去的時候,那條大河是流向幽黃山脈深處的。

於是孩童明白了永逝降臨。

他站在岸邊悲傷的大聲呼喊著。

“你的劍呢?”

秋水溫柔的聲音從暮色裡傳了過來。

“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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