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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二月。

那場大雪在嶺南留下的痕跡已經融化了很多,那些偶爾殘留的,沒有融化的雪色在青灰色的山裡看起來很是斑駁,滿山溼噠噠水淋淋的,像是某場大雨把一切沖刷成殘破的模樣。

落楓峽谷外的小樓邊,多了一個巨大的木製水缸。

這是難得勤快的樂朝天用劍削出來的,用的是山裡一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大樹。

樂朝天做好之後,還感嘆了許久,我們真奢侈啊。

裡面裝了一缸滿滿的水,並不是溪水,而是雪水,是陸小三為了討好南島,從那些山林裡挖來的雪團,放到缸裡化的水。

水裡插著一枝桃花。

桃枝三尺長,開了一些桃花,倚在缸邊看起來格外的嬌小。

這是南島去天上鎮折回的一枝桃花。

雖然不能把整棵樹都挖回來,但是帶一枝桃花來嶺南,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南島要喝桃花酒。

伍大龍於是又多了一件閒事,那便是釀酒。

整個峽谷裡每日便飄著那種從天涯劍宗而來的酒糟的味道。

說香也香,說酸也酸。

陸小三每日除了去背劍名,便是趴在水缸邊,數著上面的桃花還有幾朵,師叔今日又喝了幾壺酒。

這枝本質上還是來自南衣城中那株桃樹的桃枝倒也神奇,每日便是那幾朵花,落了又開。

哪怕是插在雪水裡養著,也沒有什麼枯萎的跡象。

倒是讓這片冬日寂寥的峽谷小樓裡多了幾分生氣。

樂朝天最開始看見南島在暮色裡帶回來這枝桃花的時候,還開心了一陣。

抱著古箏坐在當晚的月色裡,彈了一首曲子,唱了幾句——少年心在尚多情。酒邊銀甲彈長箏。彈長箏。碧桃花下,醉到三更。

只是大概這枝桃花過於嬌小,並沒有那種碧桃花下醉到三更的意境,所以樂朝天只是彈了一陣,便收起了曲聲,坐在缸邊託著腮,看著這枝桃花。

“師兄。”

正要踩著雪去下面劍宗裡找酒的南島回過頭來,看著樂朝天。

“這枝桃花什麼時候才能長成大桃樹?”

樂朝天頗有些期待地想著。

這句話問得倒是比陸小三還要幼稚幾分。

南島想了想,說道:“不知道,長成了桃樹,然後呢?”

樂朝天笑眯眯地說道:“若是能夠在大雪時候,看見一樹桃花紛飛,想必是極美的畫面。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見到了桃花,哪怕是寒冬臘月,也算是留住了春天。”

南島看著那個木製水缸裡的那枝桃花,卻是想起了終年春日的天上鎮,滿目春意,一湖飛花,確實不錯。

“那也許會長出來。”南島說著。

他眼下並不關心這枝桃枝是否會長成一株桃樹,他只想下去找點酒。

如果沒有的話,只能再去一趟天上鎮,從草為螢那裡打點酒回來了。

樂朝天倒是天天唸叨著樹啊樹啊,你快點長出來啊。

模樣像極了當初他蹲在菜地裡和小白菜自言自語的模樣。

樹啊樹啊,小白菜啊小白菜啊,花啊花啊。

人間啊人間啊。

十二月三日清晨的時候,南島還在小樓裡倚著欄杆看著人間,一面喝著昨日剩下的半壺酒。

便聽到了樂朝天的聲音從樓下傳了傳了過來。

“咦,居然真的發新枝了?”

南島拿著酒壺站了起來,向下看去,只見樂朝天和陸小三圍在那個大水缸邊,看著那枝桃花。

峽谷裡練劍的陸小二也好奇的握著劍走了出來。

一行人圍在那裡,看著那株桃花很是驚奇。

南島將酒壺掛在了腰間,就像在腰間掛了一頭黑色的蒜一樣,而後撐著傘向著樓下走去。

走到樂朝天他們身旁的時候,果然便看見了那枝桃花一側,又發出了一枝新綠的芽孢來。

“它不會和這個水缸長在一起了吧。”陸小三好奇地說道。

幾人向著那枝桃枝的最下方看去,水底沉著一些桃花,倒是看不清楚下面是什麼情況。

陸小三倒是想把他拿起來看看,只是才伸出手就被樂朝天拿著葫蘆絲敲了一下頭。

真下頭。

陸小三這樣想著,委委屈屈的收回了手。

“別亂動。”樂朝天很是嚴肅的說道,“萬一你一動,它就死了呢。”

陸小三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搗蒜一般點著頭,然後目光落在了南島那個黑蒜一樣的酒壺上。

南島並沒有注意到陸小三狗狗祟祟的目光,只是皺眉看著水中的那枝桃花,過了許久,什麼也沒有說,伸手摘了一朵桃花,便向著崖坪邊緣而去。

在崖坪邊坐著,看著手裡的桃花,也看著遠山人間——山裡有些雪化了,有些還沒有,一團黑一團白,像是一條趴著睡覺的斑點狗。

而另一邊的樂朝天幾人大概也是沒有得出什麼有用的結論,於是四散而去。

“師兄在想什麼?”

樂朝天走到了南島身旁,伸著懶腰,看著遠處。

“我在想遠處那些山像是一條斑點狗。”南島輕聲說道。

“我還以為師兄是在想那些桃花的事。”樂朝天輕聲笑著說道,也看著那片臥著的山嶺,“斑點狗啊,確實很像。”

“桃花總會生長的,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南島倒是很平靜。

“主要是師兄你的行為太怪了,先是愁眉苦臉的看了半天,然後什麼也不說,摘了一朵桃花就走。”

“我那能叫愁眉苦臉嗎?”南島很是無奈的看著樂朝天。“我只是想摘朵桃花泡酒而已。”

“怎麼不算。”

師弟說算那就算。

樂朝天理不直氣也壯。

南島沒有再理會樂朝天,拿起了腰間的酒壺,把那朵桃花放了進去。

壺裡搖晃著海浪一樣的聲音。

“師弟你見過海嗎?”

“沒有。”樂朝天很是惋惜地搖搖頭。

“我也沒有。”南島輕聲說道,“所以有時候我晃著酒壺,就會覺得那是海浪的聲音。”

“師兄想見海?”

“我以後也許會見海。”南島想著那處東海高崖,世人都知道磨劍崖就在東海邊上,也知道坐在崖邊,便可以看見一整片遼闊無際的海面,聽說是藍色的,聽說是灰色的,聽說有很多溼鹹的風會吹過高崖,然後沉寂在東海邊那些青山裡。

但是見過的人不多。

“所以我有些擔心,萬一那些海浪的聲音,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怎麼辦?”

南島繼續說道。

樂朝天愣了愣,想了想,說道:“這難道也能成為發愁的理由?”

南島輕聲笑了笑,說道:“那不然愁什麼?愁今日會不會餓死嗎?”

因為修行者不會餓死,所以便有了許多的別的煩惱。

二人在那裡閒聊著。

陸小三又是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師叔,我要學那一劍。”

自然便是在天上鎮看過一遍之後便念念不忘的細雪之劍。

南島看著這個小少年,說道:“那一劍你學不了。”

“我陸小三天賦異稟,沒有什麼學不了的。”

樂朝天忍著笑意,轉過頭,看著人間。

“師叔你笑什麼?”陸小三盯著樂朝天說道。

樂朝天咳嗽了一聲,正色說道:“沒有,絕對沒有,山對面有人在放屁,我在看那邊。”

“你才在放屁。”

“啊對對對。”樂朝天忙不迭的點著頭,然後看著張牙舞爪的陸小三,轉身便跑。

南島趁著二人扯皮的時間,早就抱著酒壺偷偷溜走了。

......

那枝桃枝確實越長越多。

最開始只是多了一處枝條,再後來便多了兩枝。

一直到像是一棵小樹一般,斜臥在了水缸的木壁上。

陸小三確實猜對了。

那條桃枝與樂朝天辛辛苦苦弄好的那個木缸長到一起去了。

這讓幾人一臉茫然。

難道說已經變成了一個木缸的那棵老樹其實還沒有死?

還是說它其實當時就快要變成一隻妖了。

別人白菜長了一季,就變成妖了,這棵樹怎麼說也得千百年了,確實有那個可能。

不過已經做成了水缸了,幾人也就沒有再往這方面繼續想。

總不可能把水缸再丟回去,說不好意思,不知道您老人家要變成人了。

於是眾人也便放任了那一枝桃枝側立於壁上一枝獨秀。

......

嶺南依舊封著山。

伍大龍他們從劍宗外面聽來的訊息,也許會封到明年開春去了。

南島下去打酒的時候,便看見陸小小和伍大龍閒坐在天涯劍宗的院坪上,看著山下再度恢復了潺潺水聲的清溪,說著這件事。

“聽說青天道的人來找人間劍宗的人尋仇,結果失手給山裡的一些妖修殺了不少。”

“你哪聽來的奇奇怪怪的訊息。”

陸小小自然不信。

“都封山這麼久了,聽說是要等到青天道那邊的回應傳過來,才會解封。”伍大龍振振有詞地說道。不過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但是我聽說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那些妖修不是青天道的殺的,而是張小魚。”

伍大龍雖然不是很相信張小魚會做這種事情,但是嶺南封山,確實便是在張小魚離開之後的事。

陸小小倒是沉默了下來,她自然也是不相信這是張小魚做的事情。

兩種風聲便這樣在南方四處的吹著。

伍大龍聽到了一些,卻也不知道究竟哪種是真,哪種是假。

或許都是假的。

但是伍大龍只是一個嶺南小小的劍修,自然不知道很多的東西,世人自然也是一樣。

二人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天涯劍宗和小白劍宗的處境上去了。

畢竟那些東西說來說去,都是與他們關係不大的事。

人間大流,從來不會在意一個小劍修的想法,該如何去,自然便如何去。

“明年開春,嶺南應該會有些許多少年上山。到時候,看能不能收幾個弟子。”伍大龍坐在院坪臺階上,抱著臂倒是有些期待起來。

“到時候我也要像老頭子一樣,天天在那裡無所事事,讓他們去給我打鐵,種小白菜。”

伍大龍很沒出息的暢想著。

陸小小扶著額頭看著他,很是無奈,然後這才發現了拿著個酒壺便在不遠處樹下靠著的南島。

“師弟你怎麼來了?”

“來了有一陣了。”南島輕聲笑著說道。

“那你怎麼不出聲?”

“我想看看師姐和師兄會說些什麼東西。”

“......”

陸小小轉頭就給伍大龍來了一下。

“叫你種小白菜,以後要是真有弟子來了,看你還種不種小白菜。”

伍大龍呵呵笑著,摸著腦殼說道:“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南島只是在樹下喝著酒,看著二人,過來許久,才緩緩說道:“不是張小魚做的。”

陸小小二人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他們先前是在說最近人間的一些風聲。

南島說完之後,便撐著傘去劍宗裡面打酒去了。

伍大龍一次會釀很多酒,但是陸小不讓南島喝太多,免得到時候喝成傻子,於是便依舊放在了天涯劍宗的一棟小樓裡,便是最開始的時候,南島住過的那棟樓。

過了沒多久,南島便打了酒出來了,倒也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和陸小小二人一同坐在了院坪的臺階上。

喝了兩口酒,然後便看著遠方沉思著。

他自然是知道那件事不是張小魚做的,但是應該也不會是青天道的人做的。

那個叫梅溪雨的人是在封山之後,才來的嶺南。

尋仇自然是真。

那封信本就是南島寄到北方的,只是失手是假。

青天道的人又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人間會傳著這樣一個古怪的訊息。

所以他看著陸小小二人,猶豫了半天,也沒有把這些東西說出來。

大概覺得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東西。

只是在這裡坐著醞釀了這麼久,看著陸小小和伍大龍二人疑惑的表情,南島想了想,說了另外一件事。

“我花謝四成了。”

伍大龍和陸小小倒是沒有太多的驚訝。

理所當然的,眾望所歸的。

哪怕南島跑過來和他們說,我明日便要破九境了,這兩人大概也只會拍手叫好。

倘若師弟不是這樣的師弟,那麼嶺南費這麼大的勁做什麼?

只是也許終究還是有些感慨。

比如陸小小,這個三十歲的嶺南小小劍修,坐在那裡託著腮看著南島,眸光裡有著歡喜,也有著羨豔。

過了許久,這個女子才輕聲笑道:“真好啊!”

伍大龍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呵呵笑著。

南島其實也很想開個玩笑,說羨慕嗎,用傘外的自由換的。

只是終究他心緒還是沒有平靜到能夠這樣坦然地面對那些東西,所以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看著兩人,輕聲說道:“明年開春,我想去一趟東海。”

陸小小愣了一愣,看著南島說道:“去東海做什麼?”

南島低頭喝了一口酒,而後抬起頭來看著人間已經不見雪色,只有遠雲低垂的山嶺,緩緩說道:“登崖。”

人間最簡單,也最讓人驚訝的兩個字,大概便是登崖。

那座高崖在人間,不止是字面意義上的最高。

同時也代表著劍修之道的巔峰。

或者說,是修行之道的巔峰。

每年自然都有不少人踩著那些石階上崖而去。

最下層的那一階幾乎看不到什麼石苔,只是在一遍遍的踩踏裡,變得光滑陳舊的石階。

那些上崖的人裡,自然不止是劍修。

也有道人。

在很多年前,還有和尚。

只不過人間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些閃亮的大光頭了。

阿彌寺也消失了。

倘若不是雲夢澤中那片巫山再度出現,人間當年四大修行之地,便只剩了磨劍崖了。

也許這也代表著,在大道出現的兩千年裡,許多關於探索關於先行的故事,也正在慢慢結束。

路自然是一腳一腳踩出來的。

當南島說了登崖二字的時候,陸小小便愣了一下。

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看著南島說道:“你能夠登崖了?”

南島輕聲說道:“沒有,但我總要去試試,嶺南離東海太遠了,連崖都看不見,自然不知道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登上那處高崖。”

南島說著,又笑了起來,說道:“不過也不急,明年開春之後的事,也許是一月,也許是十二月,我還沒有決定好。”

確實就像陸小的那樣,嶺南只會是少年遊行,閒時停留過的地方。

南島的修行之路,走得很快,也許明年開春之後,用不了多久,便會花落滿地,破境入小道。

來自東海的紅衣劍修青椒,也不過是小道初境而已。

但是南島的劍進展很慢。

或許也不慢。

只是在那種天地元氣積累轉化的速度面前,顯得有些捉襟見底。

所以也許確實需要離開嶺南去人間走一走。

不見滄海,當初在南衣城萬靈節之上見到的那一劍觀滄海,自然只是涓流,從無橫流。

南島看著二人說道:“當然,我依舊是嶺南,小白劍宗與天涯劍宗的劍修。”

這是南島第一次承認這個名頭。

伍大龍在一旁笑著說道:“你都沒有學過我們的劍。”

南島其實也算學過天涯劍宗的劍,最初在懸薜院的時候,便翻看過天涯劍宗劍道初解。

只可惜當時看的迷迷糊糊,也便沒有深入研究。

不過他身後揹著的那柄鸚鵡洲,其實也能夠代表一些東西。

譬如他也可以喚來天涯之劍。

至於小白劍宗的,陸小二其實天天都在那裡練劍。

也許也算學過。

三人都沒有再說什麼,坐在院坪裡,嗅著那些酒糟的味道,安靜地看著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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