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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酒肆裡,有個黑衣年輕人買了壺酒,提在手裡,又買了碟花生,用油紙包著,往街頭走去。
暮色大概快完蛋啦。
年輕人抬頭看了城外遠山天空之中的輝煌,搖著頭笑著,飲著酒,而後又吃著油紙包中的花生,一路向前而去。
城中沒有大河,也沒有大劍宗,同樣沒有許許多多的牌館,所以那些積了雪的街頭,在雪停的時候,就被人們掃得乾乾淨淨,暮色灑落街頭,倒有些閃閃發亮的味道。倘若不是人們穿著依舊臃腫的衣裳,大概世人走在城中,也不會記得這是個十一月的小城。
等到暮色落下的時候。
黑衣年輕人停在街頭,看著那些被遠山包裹的風光,喝了一口酒。
等到暮色落下的時候,是否就能看見那些山雪之上的一輪月色?
只是他也並不清楚。
就像世人也不清楚,山月城山月城,山月二字,究竟是來自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還是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年輕人這般想著,繼續往前走去,卻聽到身後有人在淡淡地叫著他的名字。
“陳青山。”
陳青山並沒有回頭,只是繼續平靜地走著。
山月城落於山中,自然城中地勢起伏不平,山中之城,自然也有山。
那些被掃盡了雪,溼漉漉閃亮亮的暮光長街,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會突然變成一條上山的路,再走著走著,就會發現人間喧鬧已經在了自己的腳下。
陳青山看著自己腳下走著走著便如同高崖的街道下,那些暮光如流的人間,陷入了沉思。
遠山有雪,同樣褶褶生輝。
於是身後那人便在那些各種各樣的光芒裡,走到了陳青山身旁。
“你來這裡做什麼,陳青山?”
聲音依舊平淡,沒有被忽視的怒意,也沒有見到河宗之人的愁悶。
陳青山晃了晃手裡的酒壺,平靜地說道:“買酒。”
人間哪裡都有酒,除卻西面某處雪國之中,某個消失的寺廟之外的方圓百里,人間哪裡都有酒。
所以走到哪裡,別人問什麼,都可以說買酒。
“山月城的酒,大概也不值得山河觀的佼佼之輩,來買一壺嚐嚐。”
陳青山聽到這句話,卻是輕聲笑了起來,轉頭看著那個與自己一樣衣裳是黑色的中年人,只不過他的黑色,是帶了許多紋飾的,當風便獵獵的衣袍。
“你不用因為城裡的酒配不上我的身份而自卑,觀裡的人,向來看得高山,也落得低谷。酒也許不是好酒,但是它是人間的酒,就值得我來嘗一嘗。還有,你們的油炒花生不錯。”
身旁的黑袍之人冷哼了一聲,卻也沒有說什麼。
“不過我很好奇,人間的人向來都不想搭理天獄的人,天獄的人也不想搭理我們河宗的人,山月城裡的城衙司府都沒有出來,你天獄的人過來湊什麼熱鬧?”
陳青山喝著酒,眯著眼睛輕聲笑著看著身旁天獄某個院的院長說道。
自然只能是某個院。
哪怕他是九境之修。
山月城屬於槐安南方,自然便只有一個排程使,那個人便是現而今依舊在南衣城中的流雲劍宗狄千鈞。
天獄之人淡淡地說道:“他們敢來看你麼?”
陳青山點點頭,說道:“有道理。”而後又看著黑袍之人身上的氣息,挑眉說道,“道門之人?”
“林梓觀,竹溪。”
“林梓觀.....”陳青山卻是少見的閃過了一些驚訝之色。“原來是古道門之人。”
林梓觀原是北方大觀,比青天道的歷史久遠得多,是函谷觀向外傳承的第一批守道之人。
不過他們的衰落自然是誠懇的,必要的。
畢竟當年八百道門上劍崖,他們便是打頭陣的存在。
“不過你名字取得這般清閒,倒是做了天獄這樣陰鬱地方的人,未免過於可惜。”
竹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平靜地反駁道:“你陳青山不是?”
陳青山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道:“當然不是,我們是可愛的,忠誠的,人間小情人。”
大約天下最好笑的話,莫過於這一句。
所以竹溪在一旁很是諷刺地笑著。
陳青山斜瞥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很好笑嗎?”
竹溪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青山嘆息了一聲,說道:“倘若不是你的背後是天獄,是那位陛下的意志,我真想把你打死算了。”
“我以為山河觀不會怕陛下。”
陳青山輕笑一聲,說道:“不怕,怎麼會不怕?我們既怕叢刃,也怕神河,更怕那個藏在流雲山脈裡未曾露頭的陳雲溪。用師父的話來說,這些都是上古時候的老玩意,拿到當下人間來賣的存在。可惜我們道門之人往往過於唯物過於樸素,不願化妖,不然大概也能有幾個他們這樣的人。”
天下三劍,一個真妖,兩個假妖。
道門當然也有妖修,譬如南衣城那個白衣老酒鬼卿相。
只不過卿相大概終究還是天賦差了一些。
天下妖族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入了大道,偏偏不願死,要繼續賴在人間講道理的人。
竹溪沉默了少許,倒是贊同地說道:“是的。”
畢竟二人哪怕再如何不同流,最初終究都是道門之人。
人間暮色大概真的快完蛋了。
在二人閒談的這段時間裡,那些閃耀的光芒便已經在街頭溜走了大半,好在人間山雪還算明亮,落於山下的城中倒也沒有過於昏暗。
“我以為你不應該在山月城中。”
陳青山倒是莫名說了這樣一句話。
竹溪看向他,說道:“為什麼?”
“當初南衣城中,天獄混亂,聽說那個叫西門的玩意,寫過信,送到過山月城,而後順路去了槐都。”陳青山笑眯眯地說道,“你為什麼不去?”
竹溪平靜地說道:“倘若是別的人,大概便去了,但是我不會去。林梓觀便是衰落在磨劍崖手中,所以大概我不是很喜歡人間劍宗那個從磨劍崖走下來的劍宗。”
陳青山輕笑著說道:“我以為你是想隔岸觀火,看看狄千鈞會不會死在那裡,然後好接手南方排程使之任。”
竹溪冷笑著說道:“四方排程使中,最過可憐的大概莫過南方排程使,南方諸多劍宗,天天講著所謂的道理,在這種地方,行事萬般受掣,我又不是生活過得太過如意,為什麼要去做這樣的事?也只有他狄千鈞這個出身流雲劍宗的人,大概才適合在那個位置上坐著。”
陳青山抬頭看著山雪之上一抹華光,緩緩說道:“確實如此。”
二人立於這處地勢頗高的街頭,看著城外山雪。
“你想見山月?”
竹溪看著一旁喝著酒吃著花生的陳青山說道。
陳青山點點頭,說道:“既然來了,自然便要看一看。”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竹溪平靜地說道,“你大概來錯時間了。”
陳青山看著幽藍天穹之下,山雪之上那抹逐漸升起的月華,緩緩說道:“見山月又不一定要見滿月。月圓之時,孤懸於青冥之上,雖然極為華美,但是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萬物至美,也許便是似滿未滿之際,將生未生之時。”
竹溪靜靜地看著陳青山許久,而後緩緩說道:“所以山河觀想要做的事,便是讓人間永遠處於似滿未滿,將生未生。”
陳青山微微笑著,說道:“是的。”
天穹山月終出。
是一輪殘月。
陳青山看著人間疏落華光,輕飲一口淡酒,笑著說道:“確實不負山月城之名頭。”
竹溪便平靜地站在那裡,陳青山卻是笑著將手裡的那半包花生塞到了他手中。
“請你吃花生。”
竹溪默然無語。
山河觀的人,大概總有些奇奇怪怪。
不過他也沒有拒絕,開啟那半包花生,抓了一把,在口中大口的嚼著。
連月色都香了起來。
陳青山已經帶著剩下的半壺酒,向著長街下坡走下去,竹溪站在那裡看了一陣殘月,而後在夜風裡又跟了上去。
陳青山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轉回頭來,看著身後的竹溪說道:“我不是已經請你吃花生了嗎?還跟著我做什麼?”
竹溪口中的花生嚼得滿口生香,人間溼漉漉的長街之上,那些月華疏落,倒好像是另一種雪色。
只可惜這種雪色踏起來並沒有咯吱咯吱的聲音。
只是腳下鞋子踩在石板上的沉悶的聲響。
“你是陳青山,也是大道之修,南方雖然並不缺少大道,但是像你們這樣的,確實沒有幾個。”
竹溪只是平靜地跟著陳青山走著。
陳青山停了下來,想了想,說道:“誰說沒有的。”
前方有個劍修,抱著劍仰著頭,手裡還握著一杯枸杞茶,正在那裡看著天空月色。
竹溪沉默了少許,將口裡的花生碎吐到了路邊,也將手裡的那包花生丟到了街頭,看著那個劍宗弟子的身影,緩緩說道:“你們姓陳的,還真是惹人厭啊。”
陳青山輕聲笑道:“只是我們兩個,便將天下姓陳的都一棒子打死,未免有失偏頗。”
竹溪平靜地說道:“四月的時候,還有個姓陳的,坐著個輪椅,從山月城過的時候,看見我在那裡,便問我是不是天獄的人,我說是的,他就給我打了一頓。”
陳青山挑眉看向竹溪,這才發現他的眉角處確實有著一個淡淡的印子,大概就像曾經被人一拳掄在了眉頭一般。
“那你還真是倒黴。”陳青山轉回頭去,向著那個劍宗弟子走去。
“師兄也在看月色?”
陳懷風轉過頭來,看著走來的陳青山,而後緩緩說道:“我在看青山。”
陳懷風也許不如張小魚,張小魚也許不如陳青山。
只是大概陳懷風成名更早,早在陳青山還沒有去河宗,張小魚還沒有去南衣城,人間便曾經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陳青山看著陳懷風,還是叫了一聲師兄。
“青山有什麼好看的?”陳青山輕笑著說道,把手裡的酒壺遞給了陳懷風,“我請師兄喝酒吧。”
陳懷風看著陳青山手裡的酒壺,又看著自己手中那杯路邊停下來時剛買的枸杞茶。
“畢竟師兄照顧了我師弟這麼多年,總該意思意思。”陳青山很是誠懇地說道。
陳懷風看著笑容誠懇的陳青山,卻還是沒有接過那壺酒。
“我是養生的人,養生的人自然很謹慎。我怕你有什麼不乾淨的病。”
陳懷風說得很有道理。
他只喝過草為螢和卿相的酒。
二人乾不乾淨他不知道。
但是畢竟都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喝了總沒有什麼問題。
外面的人,亂七八糟的,說不定喝了就得了什麼病,於是這麼多年的養生茶,便等於白喝了。
陳青山很是嘆息地收回了手裡的酒壺,嘆息一聲說道:“真可惜,虧我還在裡面下了毒。”
在陳青山與陳懷風不遠處站著的竹溪面色一變。
陳青山回頭看著竹溪,挑了挑眉,說道:“難道你還真信?”
竹溪沉默少許,轉身便走。
於是這處長街下坡道上便只剩下了陳懷風與陳青山兩個討厭的人。
“我陳青山可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病。”陳青山靠著長街邊緣的護欄,很是隨意地說著,“我乾乾淨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尋花問柳,也不放蕩人間。我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做著該做之事的人而已。”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我沒有說你做的是不該做的事。”
陳青山笑著說道:“如果不是這樣,師兄為什麼在人間走著走著,就在山月城裡停了下來?”
陳懷風轉頭看著一旁靠著護欄上的陳青山,淡淡地說道:“因為我覺得有些東西要與你說一下。”
陳青山挑眉說道:“什麼?”
“不要過嶺南。”
滿街月華如霜。
二人便在山月城中這條也許便是修建在山上的溼漉漉的長街上,靜靜地對視著。
“師兄說不過我便不過,那多沒面子。”陳青山笑了一聲,轉頭看向南方,說道,“我現在就去南方。”
“南方現而今卻是沒有什麼能夠攔得住你陳青山的人。”陳懷風平靜地說道,“卿相與人間劍宗關係雖好,但是大概也不想與你山河觀的人有什麼衝突。”
陳青山輕聲笑著說道:“是的。”
“但是正是因為南衣城沒有什麼人,你陳青山才不能踏過那片青山。”
“踏過了又如何?”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踏過了,大概會有劍宗師兄去你山河觀晃悠晃悠。”
陳青山靜靜地看著陳懷風,說道:“你們不怕觀裡有老人?”
陳懷風淡然說道:“再老老不過人間劍宗,李山河自然是人間山頂之修,但是如果我沒猜錯,他應該不在觀裡。”
陳青山輕聲嘆息一聲,說道:“是的。”
“所以如果真的想看山月,便在城裡留著,慢慢看一些東西。”
陳懷風低頭喝著杯中的茶水。
喝茶的人往往低頭,飲酒的人往往抬頭。
陳青山仰頭喝著酒,而後輕聲笑著說道:“看來你們也不知道叢刃去哪裡了。”
陳懷風當然知道叢刃去哪裡了。
東海之外四十九萬裡。
但是問題便在於,四十九萬裡的距離,太過遙遠遼闊。
他也確實不知道叢刃在哪裡。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
那些往人間之外走的人,往往最後都消失在了人間。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你知道就好,所以在這段時間裡,像你們這樣的人,最好還是繞著南衣城走。”
陳懷風捧著枸杞茶,回頭看著陳青山,緩緩說道:“不然劍宗園林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便只能來找山河觀。”
陳青山靜靜地看著陳懷風,而後緩緩說道:“劍宗這是想以劍服人?”
陳懷風搖了搖頭,也許很是誠懇地說道:“這是在講道理。”
陳青山自然知道所謂地講道理,不過便是一種更好聽的說法而已,在街邊站直了身子,陳青山平靜地說道:“可惜,我不是一個能夠聽得進道理的人。”
陳懷風將那杯枸杞茶放在了護欄上,向著長街另一頭走去。
“那你也許可以試一試。”
“沒問題。”
陳懷風揹著劍,向著長街盡頭而去,什麼也沒有再說。
陳青山依舊在那條溼漉漉的長街上喝著酒。
人間幽藍深邃的天穹之上,一抹殘月依舊勾勒在夜色之中,疏疏冷冷地照著人間。
包裹著這座山中之城的山雪也許正在緩緩地融化著,在夜風裡有許多窸窣的聲音。
但是也許還會繼續下一場雪,將這片人間繼續籠罩進去。
冬日已經過去了,冬日也還在繼續。
陳青山喝著酒,抬頭看著那輪夜月,卻是輕聲笑著。
我又不是這場雪,人間怕我做什麼?
陳青山大概也有些失落地想著。
我不是風雪。
我是青山。
我也是被風雪遮蔽的存在。
喝了許久的酒,一直到壺中開始發出海浪一般的聲音,於是這壺酒大概便喝完了。
只是喝得並不如何盡興。
也許是用來下酒的花生送人了,也許是請人喝酒被拒絕了。
陳青山晃了晃酒壺,將它拋了下去,也不知道會砸到哪個倒黴蛋的腦袋。
只可惜並沒有,只有一聲清脆的聲音,應該便是酒壺落到地面的聲音。
陳青山沿著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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