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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一身寬大巫袍的男人沿著幽黃山脈邊緣的雪地走過的時候,卻是突然聽到了上方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又來槐安做什麼?”
男人抬頭看上去,才發現在幽黃山脈三百丈的一處懸崖上,黃昏暮色裡,有一輛看起來很是奇怪的兩輪車正斜斜地停在那裡,有一個血如梅斑的白衣男人提了一壺酒,正靠坐車邊,一面喝著酒,一面看著人間暮色。
男人歪頭看了許久,也不明白那個兩輪車是什麼東西,又是怎麼上得那座幾百丈的懸崖,所以他看向了那個男人。
血如梅斑,白衣卿相。
這個在黃粱遭遇了偷襲,大意之下被冥河之力侵蝕神海,以至於被迫拔出道樹,跌落至小道境的懸薜院院長依舊沒有恢復境界,看起來應該是小道七八境的模樣。
但是作為一個活了一千年的人間大妖,哪怕他只是見山境,應當也不會有人小覷他。
那些被一拳一個打死在黃粱的靈巫還有那個被一劍殺死在幽黃山脈上的曲嶺對此應該深有體會。
所以這個一身巫袍,如同在人間閒走一般的男人只是平靜地說道:“我在南拓沒見過雪,所以來槐安看看雪而已。”
黃粱南拓。
不止是黃粱最南端,同時也是人間最南端。
那裡想要見雪,比人間修行者入大道還難。
所以這個來自南拓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也是合情合理的。
往年裡,每年冬日越過雲夢澤來槐安看雪的南拓之人,往往有許多。
但是今年不一樣,今年大澤封鎖,所以大概只過來了他一個人。
卿相斜靠著他的名叫蜉蝣飛仙的天衍車——最終打造好的時候,自然沒有叫大運或是寶螞,而是蜉蝣飛仙,這個名字來自文華院院長曾先生。
寄蜉蝣於天地,挾飛仙以遨遊。
只是今日看見這個穿著巫袍的男人的時候,卿相便覺得把名字再改一下,就叫做飛仙。
因為怎麼看,都會覺得明蜉蝣這個名字不是很好聽。連帶著蜉蝣二字也喜歡不起來了。
卿相一面想著改名之事,一面喝著壺中之酒,而後輕笑一聲說道:“我以為今年四月那場雪,應該已經滿足了你的觀雪之慾。”
明蜉蝣停在山下雪中,抬頭靜靜地看著這片人間高山。
風雪兩千丈,不可見白頭。
世人看見幽黃山脈的時候,大概便是這樣的想法。
這樣一座高山,世人自然看不見山頂的雪色,只能看見山腳的覆雪之林原。
“院長不懂,對於南拓之人而言,風雪譬如鴆酒,飲之愈醉,思之慾狂。”明蜉蝣平靜地說道,“見過風雪白人頭,自然便很難忘記那樣的東西,於是心心念念著,自然便會再來槐安見一場風雪。”
卿相飲著酒,酒雖然不是明蜉蝣所說的鴆酒,只是南衣城街邊隨處可見的自釀之酒,但是卻也能夠有著他所說的飲之愈醉思之慾狂的意味。
卿相喝了一千多年的酒,喝成了酒疸晚期,自然比誰都更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沒有笑,只是低頭看向下方那個雙手縮在袖中的南楚靈巫。
“好一個再見一場風雪。”卿相平靜地說道,“我看你是想再掀起一場風雪吧。”
明蜉蝣輕笑著說道:“院長怎麼憑空汙人清白?”
卿相靜靜地看著暮色下站著的那個巫袍之人,緩緩說道:“你明蜉蝣還有清白嗎?”
“當然有。”明蜉蝣立於山下白雪之中,巫袍花紋繁複,底色終究還是偏向黑色的。
然而這個來自南楚,煽動了那場戰爭的男人,只是平靜地穿著那身黑底的巫袍,平靜地說著:“我明蜉蝣一生,自然清白如雪。”
卿相嘆息一聲,說道:“我卻是沒有你這樣的厚臉皮說著這樣的話,至少如果是我幹了那樣的事,夜裡做夢,都容易撞鬼。倘若黃粱死在南衣城外的近百萬人便是你所謂的清白,那我寧願相信這場雪是黑雪。”
“黑雪又有何不可呢?”明蜉蝣平靜地說道。“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院長是人間道門大修,應當比誰都更明白這個道理。”
卿相靜靜地看著山下的明蜉蝣許久,而後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想做人間聖人,你走的路太偏了,明蜉蝣。”
明蜉蝣平靜地說道:“我沒有想過做什麼聖人,就像院長所說,一生殺生至此,夜裡做夢都會不得安寧,我只是做我所認為對的事而已。”
“所以你覺得世人是錯的?”
“只是有更對的路而已。”
“上層說的對錯,往往偏頗太多。”
“放任自流未必便對。”
“自流又如何?”
“不如何。”
二人靜靜地看著山雪上下的彼此。
明蜉蝣雙手依舊縮在袖中,平靜地說道:“院長還是不要與我爭辯為好,天下沒有講得明白的道理,講不明白,只能講另外一種道理,倘若院長未曾跌境,我倒是願意與院長多講講道理——現而今再爭下去,我怕我會情緒過於激動,失手將院長打死在這裡。”
卿相平靜地說道:“你難道不是一直都想我死?”
“當然是的,但是打死了院長,槐安會找我麻煩,而且院長活了一千年,總歸有些手段,哪怕能夠趁著院長重傷將你打死,也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明蜉蝣平靜地說著,向著幽黃山脈登臨而去。
卿相靜靜地看著那個向著山脈另一端而去的明蜉蝣,什麼也沒有再說,騎上了自己的小飛仙,而後躍下高崖,穩穩地落在一地積雪之中,向著南衣城破雪而去。
明蜉蝣聽見聲音,回頭久久地看著雪中一騎絕塵而去的那個身影。
眸中有著莫名的神色。
只是高山風雪,大抵世人看不清楚。
......
少年胡蘆在二池雪中安靜地坐著。
靜靜地看著這場已經止歇了一日的大雪。
師兄們懶懶散散,在不遠處的迴廊亭子裡烤著火打著牌。
胡蘆一直坐了許久,才看見從城中回來,抱著一杯熱枸杞茶的陳懷風緩緩地走了過來。
而後二人便一同坐在了二池邊的雪階上。
“今日雪停了。”胡蘆看著一旁的陳懷風說道。
這一句就像當初的那一句下雪了一樣。
雪停了雖然並不意味著冬天已經過去了。
但是至少也說明著冬天已經過去了許多。
當然,最重要的是,從嶺南傳來的訊息裡。
張小魚已經到了嶺南劍宗,也離開了嶺南劍宗。
陳懷風喝了一口熱茶,平靜地說道:“雪還會再下的。”
一個漫長的冬日,自然不會只有一場雪。
它就像一些故事故人一樣,時來時無,時走時留。
“但是小魚師兄還會離南衣城這麼近嗎?”
陳懷風輕聲說道:“人間有時候會下雪,有時候不下,河裡有時候有魚遊了過來,有時候又會遊遠而去,像這樣的事情,我怎麼知道呢?”
胡蘆沉默了少許,而後緩緩說道:“但是雪有時候來了,卻沒有下到這裡,魚有時來了,卻只是匆匆一瞥便繼續向遠海而去。所以小魚師兄如果這一次不來,甚至不用等到冬天結束,他也不會再來了吧。”
陳懷風眯著眼睛,看著園林一池雪白,吹著手中的茶杯,一直過了許久,才喝了一口,嚼著那些紅色的枸杞小魚,平靜地說道:“也許是的。”
胡蘆很久沒有說話,只是揹著劍坐在二池迴廊下雪階上,沉默地看著那一池冬寒之水。
過了許久,這個少年才轉頭看向一旁的陳懷風,說道:“師兄剛剛去城裡做什麼?”
“人間風聲有點凌亂,我去外面聽了聽。”
“師兄聽到了些什麼?”
陳懷風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很多,譬如世人在擔心著冬雪之後,明年開春,南方那個教派是否真的會重新興起,人心有時候有些惶恐,有些亂,但這不是他們的問題,南衣城佇立大澤邊,數千年來,總要經歷這樣的故事,我們這樣的人出去走走,總歸是會好些的。”
胡蘆聽到這句話,也是有些沉悶地嘆息著。
陳懷風摸了摸少年的腦殼,繼續說道:“還比如我看見卿相那個老酒鬼,喝了酒,開著他的浮游飛仙出了城。”
少年胡蘆一頭霧水的看著陳懷風,說道:“這件事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陳懷風輕聲說道:“他應該要去見見某個黃粱的不速之客,而且,喝了酒開車,總歸是不好的,胡蘆你以後當宗主了,一定要記得提醒他,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胡蘆沉默了少許,說道:“師兄為什麼自己不去說?”
陳懷風笑著說道:“那個老酒鬼被我說得煩了,不是很想見我,而且他從我這裡誆騙了很多錢走,一看見我就覺得我是反悔了,要把錢拿回去。”
胡蘆有些無言以對。
陳懷風繼續說著:“嶺南封山了。”
胡蘆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我知道。”
“但是有時候,你需要去想一想,嶺南這樣的,與世人無異的劍修之地,為什麼會突然選擇封山,便是狄千鈞前去,也被聽風吟強硬地攔了回來,嶺南地勢特殊,天獄南方排程不可能不越過嶺南,便是這種情況,嶺南都沒有給天獄面子,這背後的故事,想來不一般。”
胡蘆若有所思地聽著,說道:“所以師兄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陳懷風搖了搖頭,說道:“嶺南訊息封鎖得很好,所以人間確實不知道那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師兄要去看看嗎?”
“嶺南如果處理不了,自然會來找人間劍宗。如果他們沒來,要麼就是自己能夠內部處理,要麼。”陳懷風喝了一口茶,看著人間這場厚厚的雪。
“人間劍宗不方便插手進去。”
胡蘆皺著眉頭說道:“聽起來這件事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陳懷風輕聲說道:“人間劍宗有時候需要管一管閒事,但是有時候不需要,這是一個需要思考很久的問題,你要考慮很多方面的東西,如果有時候很頭疼,可以喝點茶,不要像老酒鬼一樣天天喝酒,幹些亂七八糟的蠢蛋事。”
“......”胡蘆心想卿相院長應該也沒有幹什麼蠢事吧。
只是想著想著,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看著陳懷風說道:“師兄怎麼今日說話怪怪的。”
陳懷風下意識地說道:“有嗎?”
但隨即便反應了過來,自己說的這些話卻是有些託孤的意思,而後輕聲笑了笑,說道:“只是怕你有時候會幹些糊塗事而已,師父又不管事,也不知道死哪裡去了,師兄們遊走在人間,倘若不是什麼大變故,也不會回來,很多事情,自然便是我們這些還在劍宗裡的弟子們去想。”
胡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陳懷風。
三十二歲老男人鎮定自若地喝著茶,吹著杯中枸杞。
胡蘆緩緩說道:“師兄大概忘了,像我這樣的年紀,很多東西,你都是不願意和我說的,有時候都需要我磨很久,師兄才肯說那麼一星半點。所以師兄後面的解釋,自己信嗎?”
陳懷風當然信,信得很。
所謂騙人先要騙己。
只可惜大概這樣的表現,確實與平日裡相差太多。
所以哪怕真的把自己騙了,也是沒有能夠騙到胡蘆。
陳懷風輕嘆一聲站了起來,說道:“我要去趟嶺南。”
胡蘆皺了皺眉頭,看著陳懷風說道:“不是說那些事情讓嶺南自己處理嗎?”
陳懷風看向劍宗以北,平靜地說道:“有些事情,不是嶺南能夠處理的。”
“什麼事?”胡蘆問道。
陳懷風一口飲盡了杯中枸杞茶,而後將那些泡得腫脹得像是紅色的小肥魚一樣的枸杞粒慢慢嚼了。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平靜地說道:“青天道來人了。”
胡蘆愣了一愣,看著陳懷風說道:“什麼?”
陳懷風在二池雪中平靜地走著,說道:“青天道有人來了南方,便在嶺南劍宗之中。”
胡蘆沉默了少許,說道:“師兄如何知道的?”
“嶺南有劍風吹來,告訴了我這個故事。”
聽風劍派,八面來風,也八方風去。
但是像這樣的劍風,也只能夠吹到一些比較近的地方。
遠山而去,自然還是需要人間經久不衰的信使傳遞。
“青天道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嶺南?”
胡蘆怔怔地看著陳懷風問道。
陳懷風只是平靜地在那些園林覆雪斜橋上走著。
“我不確定,但是有些東西,自然該來的總會來的。”陳懷風走得很是平靜,也說得很是平靜。“劍風裡的訊息,說是青天道梅溪雨,在嶺南等我,我自然便要去一趟。”
“梅溪雨是誰?”胡蘆緩緩問道。
“柳三月的師兄。”
“我沒聽說過。”
陳懷風輕聲笑了笑,說道:“因為你還年輕,而他已經是不欺人間年少之人。就像你到槐安北方去,問那些少年們,陳懷風是誰?他們大概也不會知道。也許過不了多少年,你去人間問張小魚是誰,那些年輕人也不會記得了,除非他一直在人間不安分的冒頭。”
胡蘆沉默了很久,沒有再糾結這個聽起來很是陌生的名字是誰,看著陳懷風的背影,說道:“我記得師兄你說過,無論是劍宗,還是青天道,都不會把這件事情擺到檯面上來。”
“當然是的。”陳懷風緩緩說道:“但是這依舊沒有上臺面,梅溪雨只是去了嶺南,只是在那裡等著我過去。倘若青天道真的想將這件事情擺上檯面,來得就不會只是一個梅溪雨,也許便是許多青天道的師叔們。”
胡蘆長久地站在雪中,沉默地看著一地被踩得凌亂的斑駁的雪,雪上有著很多的東西,譬如菜葉,譬如汙泥,師兄們往往不會在意這種東西,踩著那些東西四處走著。
一直看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看著陳懷風,說道:“他來做什麼?”
陳懷風倒是輕鬆地笑著,說道:“自然是來要個公道,不然來找我陳懷風喝茶嗎?”
“什麼樣的公道?”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大概是出口氣,總不至於是他來這裡只想打死我,或者被我打死——這樣的事情,只會讓這個故事往更深層面走去,直到誰也解不開,最後變成一個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死結。”
陳懷風一面說著,一面向著劍宗外面走去。
“雖然說前人提倡過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但是人間從沒有什麼真正的以直報怨。總要有人委屈一些,放下一些,人間才會安穩一些,平和一些。如果放下的不是人間劍宗,那便是青天道。錯誤自然是錯誤,我不會撇開。但是有時候,錯誤也不得不進行一些妥協。活在人間,從來不是非黑即白。”
陳懷風停了下來,回頭看著胡蘆,想了想,說道:“你要記得這些東西,胡蘆。”
胡蘆只是低頭看著地上的汙穢,過了許久才悶悶的,像是心口被雪中汙泥堵住了一樣,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嗯’。
於是陳懷風揹著劍,出了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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