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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醜陋心思昏暗的人在夜色冷雨裡安靜地走著。

他今天剛從牢裡放出來。

假都的京兆尹看見他,都覺得頭疼。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呢?

生的醜陋不說,心眼還壞。

偷了別人的包子,還要在剩下的裡面撒泡尿。

沒人知道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就好像突然從某個犄角旮旯裡鑽出來,或者從某條臭水溝裡爬出來的一樣。

今年四月的時候,還強暴了一個從北方來的姑娘。

年近六十的京兆尹想起那個姑娘就覺得可惜。

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怎麼就被毀了呢?

整個假都的人都想要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去死。

甚至在他被關在牢裡的那段時間,有過不少民眾潛入過牢裡,嘗試將他掐死在裡面。

聽說當時他並沒有反抗,只是很順從地張開了手,任由那個人將他的脖子掐住了。

至於為什麼沒有死。

因為京兆尹帶著人匆匆趕來,將他救了下來。

京兆尹勤勤懇懇,維護了假都三十多年的治安,然後在這件事上毀了一生的名譽。

但是他並沒有覺得可惜。

只是惶恐。

就像他現在撐著傘站在雨裡,十月的雨水是寒意十足的,這個老人卻是在不停地擦著汗。

那個身影正在夜色裡垂著手淋著雨,向著假都某個方向而去。

就像四月的時候,因為考慮到民意,京兆尹決定對他著重的處理的時候,從那個方向,走來了一個穿著黑色古老長裙的女子一般。

哪怕那一次來的是假都之中的陪帝陛下。

他想起那個柔柔弱弱的穿著青花裙子的姑娘,也不會寬恕這個古怪的人。

誰都知道,陪帝陛下,只是一個從無實權的傀儡而已。

人間只有一個陛下,就是槐安那位。

但是很可惜,那晚來的不是他。

而是那個黑色長裙的女子。

南衣城的那場戰事,讓整個人間都知道了。

神女大人重新回到了人間。

於是原本臣服了千年的黃粱,再度與槐安割離開來。

而安安分分兢兢業業的在假都忙碌了三十年的京兆尹,也與民心割離開來。

那一晚之後,京兆尹也活成了傘下人。

因為出門便要被人們潑汙穢之物。

他甚至都不想再提自己的名字。

於是只是躲在傘下的與黑暗狼狽為奸的京兆尹。

那個身影漸漸遠去了。

於是京兆尹熟練地將傘壓了下來,那些藏在夜色裡的人們,肆意地將許多汙穢潑向了這個老人。

乾瘦的手臂裸露著虯曲的青筋,儘可能地撐著傘,但是還是有很多汙穢從傘外潑了進來。

京兆尹站在夜雨道上,滿頭汗水。

但不是吃力,也不是害怕那些汙穢。

他只是看著那壓得很低的傘沿之下,遠遠的沉默地看著那個身影遠去。

這樣的一個醜陋骯髒的人,為什麼會在假都?

這是神女大人對於世人的考驗嗎?

京兆尹心中無比惶恐。

那些汙穢也在不斷地潑在他身上,有人丟了瓦片,刺啦一聲劃開了傘面,也劃破了這個老人的臉頰。

於是他終於暫時放下了那些惶恐,也放下了那柄傘,轉頭看著那些街角的黑暗裡。

年邁卻也有力的冷聲問道:“夠了沒有?”

滿街沉寂下來。

有磚頭落地的聲音,而後是人們四散而去的腳步聲。

京兆尹靜靜地帶著一身汙穢站在初冬夜雨中,平靜地想著。

你看,黑暗裡潑汙穢的人就是這樣的。

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們便灰溜溜地在夜色裡逃走了。

......

夜色宮牆裡似乎有著哀傷婉轉的歌聲。

曲調古老柔軟,唱的人也是的。

在夜色裡徘徊的人們很難聽得出那是多少年之前的發音。

於是只是茫然的哀傷的看著這片古老大地上,那場淒冷的夜雨。

而那個面容醜陋的人便安靜地垂著手在站在雨裡,站在宮道前聽著。

——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

面容醜陋的人低著頭垂著手,安靜地聽著。

那個女子輕聲的哼唱著,聲音清幽哀傷。

如眺遠思,如怨不歸。

——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

採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

人間風雨飄搖。

被整個假都所憎惡的醜陋的骯髒的人終於離開了宮道,在那陣哀婉的歌聲裡,向著面前雨中那座清冷獨立的殘破的宮殿而去。

當他一路穿過那些漫長的數千年無人踏足的殘損的石階,站在了那處宮殿前的時候,終於看見了那個一襲黑色長裙,撐著傘坐在殿前簷翹上的女子。

是巫山神女。

也是山鬼。

那一篇從古楚流傳下來的已經唱完了。

只是那個黑裙女子依舊在傘下輕聲哼唱著。

一切都是哀婉的憂傷的。

只是女子原本的赤足,卻是穿著一雙很是笨拙的小鞋子和露出來的碎花小襪子。

於是那雙碎花小襪子,便在夜雨裡安靜的晃悠著。

面容醜陋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雙碎花小襪子上。

他曾經也見過一雙類似的。

在某場沉淪的掙扎之中。

於是他沉默的低下頭來,看向了這片很多年前便已經廢棄了的宮殿正門。

門是紅色的,殘破的,那些繁複古老的彩色圖騰早已經在幾千年的歲月裡褪去了原本的色彩。

在那些一切的殘損之中。

插著一柄劍。

這個生得醜陋的人曾經認識它。

它叫靈臺。

曾經是東海某座高崖的劍。

在四月的時候,穿過風雪釘在了那扇門上。

簷翹之上的哼唱之聲終於漸漸在雨中平息下去。

瑤姬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下面的那個人。

曾經在冥河邊,他曾與她有過一場漫長的對話。

——假如你生的醜陋,活得卑劣,萬念想絕,諸惡行盡,活在一切人間自身都會唾棄的汙穢裡,你抬眼看向人間,還會覺得美好嗎?

瑤姬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於是曾經那個在槐安活得美好,熱愛人間的柳三月,便從假都的陰溝裡爬了出來。

他不再是修行者,只是世人,或者說,是被世人所唾棄之人。

他瘋瘋癲癲,他心思醜陋,他就像一隻遊魂一樣,帶著滿身的惡臭行走在假都的街頭。

他要活著,但是世人唾棄,於是只能去偷,於是便要帶著怨恨,去報復世人。

於是沉淪在那樣的醜陋中,一切的怨恨只會帶來更多的惡果。

誰都想要他去死。

但是誰也沒有做成那一件事。

於是如同陷入了泥潭之中,墜落啊,淹沒啊,沉淪啊。只有在不斷的掙扎之中,才能將那個醜陋的頭顱伸出來,在黑暗裡,呼吸著一刻的清醒。

那一刻的清醒,便是柳三月穿過長街,走到這座古老的破損的一角楚王宮前的時間。

“在世人眼裡,你已經死過了千萬遍了,柳三月。”

柳三月低頭看著腳下那些磨損的石板上積存的水窪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樣。

你是這樣的扭曲,你是這樣的罪惡。

你還是柳三月嗎?

你只是一個被上層的意志,拼湊的骯髒的怪物吧!

但柳三月抬起頭來,用著那種扭曲的笑容,看著瑤姬,輕聲說道:“他們想要死去的,不是柳三月,而是神女大人你的陰暗的假想。”

瑤姬平靜地說道:“是不是柳三月,並不重要。”

柳三月沉默下來,輕聲說道:“是的。”

該死的當然不是柳三月。

而是那個在夜色裡從陰溝裡爬出來的扭曲的人。

但這正是當初冥河邊那場對話所要證明的東西。

“你看,假如你是這樣的一個人,你活在人間,你憎恨一切,也被一切厭惡,你還能像當初那樣,侃侃而談人間的美好嗎?”

柳三月低頭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笑著,那個笑容很是醜陋,很是怖懼,似乎有種意味不明的諷刺,他笑了很久,而後平靜地說道:“那麼請問神女大人,是什麼樣的神靈,才會這樣殘忍地對待她的子民?”

瑤姬輕聲說道:“你覺得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來自於我的賜予?”

柳三月平靜地說道:“是的,您讓我的神思惘然,讓我的意志泯滅,讓我的神魂沉睡,讓我的人性全無,您創造了這樣一個錯誤的柳三月來證明您所堅持的東西——所以哪怕我柳三月真的罪該萬死,我依然覺得您是錯的。”

這個‘您’字聽起來無比的譏諷。

瑤姬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踩著夜雨從簷翹上走了下來,背對著柳三月靜靜地看著那柄釘在楚王宮門上的那柄劍。

夜雨淒冷,南方的夜雪還需要等很久。

雪後才是明年。

“但我所塑造的,都是我曾經在人間所見到的,柳三月。”瑤姬輕聲說著。“明年。”

“等到明年,但那些代表神鬼的信仰重新在人間樹立。”

瑤姬回頭看著柳三月,神色寧靜卻也溫柔。

“你再好好看一看人間。”

“看看你所歌頌的美好,與現實的距離。”

柳三月靜靜地看了瑤姬很久,而後平靜地說道:“好的。”

而後轉身走入夜雨中。

今日的一刻已經結束。

於是柳三月再度落入萬般苦痛的掙扎之中。

每一日都是這樣。

他擁有一刻的清醒,去坐在牆角,坐在角落,坐在陰暗的一切骯髒裡,去面對每日一切淪落的罪惡。

但淪落是不會擁有罪惡這個詞。

清醒才會。

所以萬般痛苦。

都在清醒的那一刻。

......

在一切黑暗裡,總會有什麼短暫地睜開眼,看著人間,輕聲地說。

我叫,柳三月。

......

黃粱的陪帝陛下,是一個終日窩在迎風樓飲酒享樂,不問世事,也不能問世事的中年男人。

當人間颳風的時候,他會說颳風好。

當人間下雨的時候,他會說下雨好。

當人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便什麼都不說,只是在假都皇宮之中的迎風樓裡坐著。

他會和自己的祖輩們一樣,安逸的擁有了一切,而後開開心心的過完一生而後死去——除了那個在很久之前,人間還未被一統的時候,黃粱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的女帝。

當然有時候他的祖輩們也不會安心的死去。

比如明明他們什麼想法也沒有,但是黃粱某個地方有人作亂,舉起反旗。

於是槐安的人就把他殺了,換了他的兒子。

所以一代代總結下來,他們學會了一個好字。

不管別人做什麼,他們都要說好。

颳風好下雨好,哪怕什麼是都沒有發生,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是世人知道,他們心裡的好字說得比誰都響亮。

所以當瑤姬第一次來到假都,在四月的時候,站在了迎風樓上,他也說的好。

北方得到了一些訊息,將整個南方兵力匯聚在鳳棲嶺以南,他也沒有忘記託人從幽黃山脈爬過去,給槐都的那些人們寫個好字。

反正什麼都好。

沒有什麼不好。

只要向世人證明了自己沒有別的想法。

一切都是最好的。

於是當他拖著因為終日懶懶散散飲酒享樂而有些肥胖的身體撐著傘來到這處楚王宮前的時候。

看著那個在宮門那一柄劍安靜站著的瑤姬時,也是拍手笑著說道:“好!”

瑤姬轉回頭,平靜的看了他很久,平靜地說道:“你想做楚王嗎?”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的闌姓陪帝,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笑眯眯地說道:“好。”

瑤姬輕聲說道:“來年雪後,正月十五,你來把這柄劍拔了。”

陪帝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他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笑著說道:“好。”

瑤姬撐著傘向著夜雨中走去,只是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這個曾經古楚帝王的後人。

“人間有不好的事嗎?”

陪帝笑著說道:“沒有,什麼都好。”

“當了楚王,日後會死。”

“不當楚王,我也會死。”陪帝樂呵呵地說道,“反正你們喜歡胡來,那為什麼不好呢?”

瑤姬卻是有些不解。

“不當楚王為什麼會死?”

“會老死,會病死,也可能會被黃粱的那些熱衷於復國之人給殺死。”陪帝笑眯眯地說著,“反正到了面前的東西,都只是好的。”

瑤姬靜靜地看著他,問道:“那沒到眼前的呢?”

“那就是還沒到的好。”

“我很好奇,有沒有人和你說過,要你現在就去死。”

“說過,我說好啊,然後就從迎風樓跳了下去。”陪帝笑著說道,“但是他們又驚慌失措的用自己的身體當墊子接住了我,甚至因為我太胖了,還壓死了兩個人——我要是真的摔死了,他們也都活不了。”

陪帝說著,站在傘下很是自在的看著這場夜雨。

“你看,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要說好就行了。”

所以哪怕陪帝真的拔了劍,將來自槐安的警告從這扇塵封的大門上拔了出來,當了那個隔了兩千多年的楚王。

槐安也不會讓他死。

當他當了楚王,黃粱也不敢讓他死。

於是又好好的活著了。

掛個名頭放在那裡,依舊坐在迎風樓看著人間風雨匆匆,說著各種各樣的好字。

瑤姬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這一處。

陪帝依舊在這場夜雨裡撐著傘走著。

看見什麼都說好。

......

曾經早早的在那場風雪裡選擇離開的叔禾站在槐都之中的某條街道上。

在他身旁的是鼓動了一切熱忱之人在南衣城外死去,自己卻始終安好的明蜉蝣。

這條長街是南北走向的。

所以當初那一劍在南衣城外殺了那個叫做子蘭的人之後,便穿過了這條街,越過半個假都,釘在了楚王宮大門上。

縱使已經過去了很久,當叔禾站在這裡的時候。

還是能夠感受到那種令人心生寒意的劍意。

叔禾靜靜地沿著那一線看去,如同已經看見了那柄劍一樣,沉默了很久,開口說道:“所以槐安是否早就想過了會有這麼一日?”

明蜉蝣搖了搖頭,想著在南衣城外見到的那一切,無比嘆惋地說道:“他們不會想,他們只是放了那麼一柄劍在那裡。”

叔禾沉默了下來。

是的,槐安確實不會去想。

南衣城有一柄劍,只是因為它是槐安的最南端。

與更南面是否是黃粱無關。

於是無論是什麼東西從南方而來,都要先試一下那一劍。

有人乾脆的從大澤裡而來,試了一劍,也乾脆的去了。

“所以你們要好好想一想。”明蜉蝣輕聲說道,“是追隨神女的腳步,還是相信當下的人間。”

叔禾嘆息了一聲,說道:“是的,我們不是隻需要說好,便可以萬事無虞的人。但我很好奇,為什麼是我們,你呢?”

明蜉蝣平靜地說道:“因為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比如?”

“比如我也修過大道。”

叔禾怔怔地站在那裡。

而身旁的那個人卻是踩著夜雨淅瀝,向著北方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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