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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島也許在想著他的先生到底有沒有收到第二封信,也許在想著第三封信什麼時候才會送到。

所以在後面的那段簡單的對話,他並沒有聽見。

不然也許會想起一些南衣城的故事來。

譬如某個小妖鼠鼠,怎樣惆悵地說著當年。

但是既然沒有聽到,那麼自然就是一陣未曾吹過耳畔的風而已。

南島也沒有問青椒方才在後面逗留了一下是在幹什麼,撐著傘揹著錢,在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音裡折了回去,而後重新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二人走了許久,終於看見了那片熟悉的山峰與峽谷。

天色還早,南島倒是不怎麼急,慢悠悠地走著,而後看向一旁的青椒,緩緩說道:“你為什麼會答應聽風吟前輩的請求?”

“那是我的事情。”青椒說得很是平淡。

南島輕聲笑了笑,說道:“我當然知道是你的事情,但是這不止是你的事情,你要留在落楓峽谷,我們又打不贏你,自然無可奈何,但是至少總要知道一些緣由。”

也許是信送出去了的原因,南島心情有些好,所以哪怕一旁的女子神色冷淡,他也是在笑著。

不過樂朝天說得對。

像這樣一個冷的人,容易把氣氛弄得很糟糕。

於是當青椒抱著劍走在山道上,任由入冬的風吹著那身紅衣紛亂,卻很久沒有說話的時候。

南島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是安靜地走著。

一直到了山門石階下的時候,青椒才開口平靜的說道:“因為我要殺一個人,他藏起來了,聽風吟前輩也許會知道他的下落。”

南島聽到這句熟悉的話語,卻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東西,沉默了很久,問道:“你要殺誰?”

青椒平靜地說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南島笑著走上石階,輕聲說道:“我怕你等到最後,才告訴我你要殺的那個人叫南島。”

青椒皺眉看著揹著一大袋錢向著山門走去的少年,總覺得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哀傷。

但青椒並沒有去問那背後的故事,只是緩緩說道:“不是,他叫......”

青椒的話並沒有說完,撐著黑傘的少年並不在意她要殺誰。

所以在‘不是’這個兩個字被吐出在風裡的時候,南島便平靜地說道:“那就好。”

於是青椒也沒有再說下去,抱著劍回頭看著那綿綿青山,而後同樣走上了石階。

二人一直到走到山門後面,才發現伍大龍在翻修著山道上的石板。

“師兄怎麼突然弄這個了?”

伍大龍抬起頭看著南島笑著說道:“小這條路已經很多年沒有修繕過了,看起來有些不太氣派,讓我來弄一弄,免得日後來了很多弟子,一看見這些缺頭少尾的石階,小看我們劍宗。”

南島輕聲笑著說道:“那確實需要好好翻新一下,需要幫忙嗎?”

伍大龍埋頭幹著活,擺著手說道:“不用不用,師弟你回峽谷去吧。”

“嗯,好。”

南島撐著傘走了過去。

青椒抱著劍淡淡地說道:“劍宗之人不修劍,天天不是澆菜打鐵,就是在這裡忙著這種瑣事,南方劍修.....嶺南劍修也確實沒什麼出息。”

南島聽到青椒原本打算將整個南方劍修一棍子打死,只是大概想起了那個窩在南衣城裡打牌的人間劍宗,才臨時改了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於是看著她說道:“你出了東海便不是東海人了?”

青椒挑眉說道:“什麼意思?”

南島平靜地說道:“沒什麼意思,上了山可以叫做山裡人,但也是山下人。出了人間可以叫做天上人,但也是人間人,修了劍.....連劍上都有個人字,抬頭看著天,便忘記自己還在地上了?”

青椒懷中長劍輕鳴,山風落葉向著四處而去。

南島卻是在想著,最初的最初,在南衣城,在懸薜院的第一個晚上。

梅先生和他說的那段話——修行者往上而去,便顧不得人間。

以前他以為是錯的,因為自己所見到的,那些人間大修,依舊是如世人一樣活著。

但是現在才知道。

確實是這樣的。

自己所見的,只是先生們,只是人間劍宗,只是嶺南劍宗。

所以他面對著滿山劍風,面對著那個自己毫無還手之力輸了兩次的紅衣女子,平靜地說道:“原來不止是師弟不喜歡你,我也是的。”

南島說完,便撐著傘,揹著隨著肩頭起伏嘩啦嘩啦的響著的一袋錢,向著山上而去。

青椒長久的沉默地站在山道上。

那一劍並沒有出鞘。

......

南島送完信回來的那一日。

青椒在山道上站了很久。

也許是在看著山門,想著門裡門外,究竟有什麼區別。

也許是在看著這座山,想著自己到底是山裡人還是山下人。

也許是在看著自己的劍,看看劍上是不是真的有個人字。

於是第二日回來的時候,她帶了個掃把,把自己木屋周圍的落葉和雜物掃得乾乾淨淨。

以清晨第一縷天光照落的小樓的影子為界。

在影子的另一邊,一地落葉青椒卻是看都沒有看一眼。

難得早起的樂朝天,還沒有開始吹個小曲,便看見這一幕,而後對著一旁南島輕笑著說道:“她學得倒是挺快,不止學到了掃地,還學到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南島一直在廊道上蘊養劍意,自然是看了一早上了。

輕聲說道:“也許是本來就會,只是刻意地忘記了呢?”

樂朝天倒是愣了一愣,而後看著南島笑著說道:“師兄都已經能夠想到我不能想到的事了。”

南島心想我又不蠢。

我只是少年,只是稚嫩。

我不是蠢。

哪怕真的蠢,也可以慢慢地去學會很多的東西。

南島沒有說話,樂朝天於是又看著自己說話的那些在空氣裡很快散去的水汽,很是期待地說著:“師兄,我們離那場火鍋越來越近了。”

南島默然無語。

不過樂朝天又是苦惱起來。

“紅豆到底多久才走?到時候萬一真吃火鍋了,叫她還是不叫她?”

南島沉默了少許,這確實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二人想了許久,而後面面相覷,看向樓下在木廊上吹著風靜坐的青椒,看了許久,依舊沒有答案,於是便在坐在樓上大眼瞪小眼。

最後乾脆不想了,各自揹著劍,去了峽谷裡練劍。

南島依舊在進行著人間快劍的練習。

樂朝天倒是在一旁坐著,膝頭橫著蝶戀花,口中唸唸有詞。

火鍋,火鍋,火鍋.....

一直過來很久,樂朝天才靜下心來,開始隨著南島一起穿著楓葉。

很快陸小二他們也走上了峽谷,陸小二也許是最近見山了,自信暴漲,信心十足的和樂朝天來了一場試劍。

不出意料地被樂朝天暴打了一頓。

樂朝天看著被打掉劍的陸小二,收劍而立,很是得意的笑著,說道:“小二啊,你怎麼敢的,你一個遊俠,跑來和速決對線?你以為師兄的那麼多頓打,我是白挨的嗎?”

陸小二自從當初在湖裡有了那一道劍意之後,倒是有了幾分劍修的樣子,一抬手將劍召回手裡,看著樂朝天輕哼一聲說道:“三十年河......”

樂朝天捂著耳朵轉身就走。

於是再度變成了陸小二和陸小三的試劍。

因為陸小三並沒有見山,神海內沒有元氣溪流,所以那些落葉便成了用幾分力。

一直過了許久,二人才向著峽谷外走去。

陸小狗口中還不停地嘀咕著:“今日不會還迷路吧,我陸小三一定要背到那些劍名,成為人間大劍修。”

南島和樂朝天站在峽谷裡,看著兩個小少年,在那裡不住的笑著。

陸小三自然已經背了不少劍名回來了。

陸小小每日在小白劍宗,便是各種吹捧陸小三,誇他是個人間難得一見的天才,然後問他今日又做了什麼詩。

於是頭昏腦漲的陸小三便迷失在了誇讚中,強打著精神把腦海裡的那些句子都背了下來。

據說已經編成了一本詩集,就叫做碎葉集。

名字是樂朝天取的,因為天天在峽谷斬落葉,一地碎葉,自然便想到了這個名字。

二人看著陸小三這個小倒黴蛋的背影,一點也沒有師叔作風的笑著。

大概日後陸小三知道真相後。

南島和樂朝天二人便真成了當初所說的,師叔就要跳出來當反派了。

樂朝天看了許久,卻是又有些惆悵。

自從老頭子走了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大規模啟動過那片劍痕了。

老頭子摸魚歸摸魚,但是少了個人,這場十人試劍便開不起來。

好想再揍師兄一把啊!

樂朝天看著一旁的南島。

南島古怪地看著他,問道:“你在看什麼?”

樂朝天哈哈一笑,說道:“沒什麼沒什麼,在想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師兄的劍穿過一百片落葉。”

南島低頭看著自己桃花劍上的那些楓葉。

劍體溫度極高。

那些楓葉便在劍身上緩緩的燃燒著,而後落向了地面。

而後露出了下面青黑色的劍身來。

劍上那些被張小魚撬出來的,被西門砍出來的各種豁口,在此時倒是小了許多。

劍身也許輕了一些了,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

南島甩了甩劍上殘餘的灰燼,輕聲說道:“也許快了。”

樂朝天倒是頗為期待地說道:“好,那我等著看師兄那一劍。”

二人閒聊了一陣,一轉身,便發現一襲紅衣便站在不遠處,揹著劍,看著地上那些方才被激發的劍痕,看起來倒是有些興趣的樣子。

清冷的人自然不是對萬事萬物都清冷。

那樣的人叫做擺爛的人。

樂朝天輕聲笑著拔出劍來,走到了峽谷一線天光的另一邊,看著青椒說道:“怎麼樣,要來場落葉試劍嗎?”

青椒並沒有拔劍的意思,便站在那裡看著那些劍痕平靜地說道:“雖然看得出來這是帶了限制的東西,但是就算這樣,你也不會是我的對手。”

樂朝天也沒有爭的意思,於是收起劍向外走去。

“你去做什麼?”

南島在後面看著樂朝天問道。

“去看看伍師兄的小白菜有沒有好好照料。別到時候一場霜打來,全凍壞了。”

樂朝天現在滿腦子都是火鍋,本來好不容易靜下心來,結果被路過的兩小隻打斷了一下,劍都沒有什麼心思練了。

南島看向了還在那些劍痕旁的青椒,沉默少許,說道:“難道你要和我來一場?”

青椒平靜地說道:“你確定這次能夠贏我?”

南島皺了皺眉,說道:“什麼意思?”

青椒唇角動了動,又很快的恢復了平靜,轉過身去,同樣向著峽谷外走去。

“你昨日寫信的時候,你師弟在旁邊看,下意識的唸了出來。”

少年握著劍站在峽谷裡,耳根緋紅。

......

樂朝天倒是不知道峽谷裡後來發生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昨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南島的情書念出來了。

當少年提著劍殺了他的心都有了的時候,樂朝天還蹲在菜地樂呵呵地和小白菜說著話。

小白菜啊小白菜,你們一定要堅強啊,可不能在大雪來之前的風霜裡凍死了啊!

你們誰要是挺不過去,就和我說一下,我提前把你們挖出來藏好。

雖然小白菜火鍋,還是新鮮的好吃,但是你們要是實在挺不過去了,我也只能勉為其難吃點病懨懨的了。

......

樂朝天就這麼碎碎念念了老半天,伍大龍來的時候,差點以為是小白菜成精了。

下意識的就要催動劍訣念著諸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之類的劍名。

好在才唸了‘棄我’兩個字,伍大龍便反應了過來,這他媽的是樂朝天這小子蹲在地裡。

樂朝天也被嚇了一跳。

你想啊,你好端端的對著小白菜說著,你們要是挺不過去,就和我說一下。

然後唰一下,一柄寒光凌冽的劍便插在了自己身前。

這對於一個老少年來說,會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啊!

好在嚇了一跳之後,樂朝天也看見了劍鐔之上的‘棄我’二字。

這是倒黴蛋陸小三揹回來的第一首詩。

樂朝天對這首喜歡得很。

有事沒事便要站在崖邊彈著曲子唱一遍。

於是劍湖裡最吵鬧的那幾柄劍便天天在天上鎮和嶺南來回穿梭著。

對於此事,草為螢只能說幹得漂亮。

樂朝天此時看著劍鐔之上的‘棄我’,再一回頭,便看見了站在菜地邊緣也被嚇了一跳的伍大龍。

二人齊聲說道:“你來做什麼?”

伍大龍說道:“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來偷吃小白菜。”

“我.....”樂朝天本來想說自己只是過來看看他們長得行不行,只是當伍大龍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樂朝天便知道這句話大概是不能說了。

說了就是黃泥巴掉褲襠。

於是歪頭想了想,說道:“俺也一樣!”

伍大龍:“......”

樂朝天拔出面前的棄我劍,站起來便溜出了菜地。

伍大龍在後面無奈地笑著。

樂朝天爬著山道向著峽谷走去,邊走還邊唱著——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

兩三歲呀,沒了娘呀~

然後剛走到落楓峽谷裡,還沒來得及和南島說剛才的事,便見這個撐著黑傘的少年站在天光一線的另一端,鏘然一聲拔出劍。

“來一場落葉試劍如何?”

樂朝天眉頭一皺,覺得情況不對。

於是抱著懷裡的棄我劍便向後跑去。

然而劍風浩蕩,卻是將樂朝天吹回了峽谷中。

“師弟,請!”

樂朝天再度被南島暴揍一頓。

南島揍完了樂朝天,便收劍回了小樓。

只留下了樂朝天一臉茫然地坐在一地落葉裡,抬手掃著頭上的楓葉。

在自己去看小白菜的時候,峽谷裡發生了什麼?

樂朝天坐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抱著兩柄劍便向外走去。

南島在小樓二樓的廊道上,身周劍意環繞,應當是在蘊養劍意。

紅衣女子青椒也在自己木屋的木廊上,低頭看著劍,不知道在想什麼。

只有樂朝天,看個小白菜被嚇了一跳,回到峽谷,又被師兄揍了一頓,唉聲嘆氣地坐在峽谷口,看著人間初冬的群山。

“什麼是人間?”青椒的聲音卻是突然出現在了樂朝天身後。

樂朝天回頭看了一眼青椒,歪頭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

紅衣女子站在崖邊,沉默了少許,說道:“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樂朝天輕聲笑著,說道:“確實不知道。”

“為什麼?”

“山裡的人不知山的全貌,人間也是這樣的。人間是很難描述的清楚的,哪怕你用了一生,去仔仔細細的記下你所見的一切,也無法將它形容出來。越是在裡面的人,越是難以看清。”樂朝天輕聲說道,“只有那些自認不是世人的人,才會籠統的盲目的對人間給出諸如粗俗諸如淺顯的定義。”

青椒沉默了很久,這一次的她倒是顯得很誠摯。

“你如何知道我是這麼想的?”

樂朝天彈著膝頭的兩柄劍,輕聲笑著:“因為修行者很多都是這麼想的。”

青椒靜靜地看著崖邊這個彈著劍,似乎隨時都會唱起什麼曲子來的年輕人,看了很久,問了一個很是古怪的問題。

“上層修行者呢?”

樂朝天平靜地說道:“我哪裡知道呢?人們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執著。”

說著,這個年輕人卻是溫柔地笑了起來,將那柄棄我劍向著山下拋去。

“但我知道,修行者都想往上而去。”

“誰願意低頭看著人間。”

“誰就是聖人。”

這個被樂朝天評價為穿得霞雲熱烈,活得遠山清冷的女子,卻是怔怔的站在那裡,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只是還沒有等她問什麼,樂朝天便已經將手裡的葫蘆絲遞給了她。

“你會吹曲子嗎?”

“會。”

“灑脫一點的。”

“好。”

於是曲聲自峽谷而起。

樂朝天擊劍而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

泠泠寒光從天上鎮而來,從山下溪而來。

落在崖坪。

也是落在人間。

青椒一襲紅衣,只是怔怔地立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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