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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朝天和青椒還在小樓外說著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南島並沒有去聽,只是安靜地站在老頭子何所之離開的那一階石階上,靜靜地看著遠方。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曾經在某場睡夢中的時候,聽見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

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輪迴做眾生。

是這樣的嗎?

什麼是彼岸,是得道,還是隻是到達了自己理想中的那種精神境界?

南島覺得自己不知道。

自己才十五歲,拿什麼去知道呢?

南島還在想著這些東西的時候,伍大龍卻是沿著山道走了上來,看見這裡只有南島一個人,愣了一下,問道:“師父呢?”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走了。”

伍大龍怔怔地站在那裡,問道:“什麼叫走了?”

南島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回去做世人?做一些少年時候中年時候老年時候錯過的許多沒有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總之大概就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他下山了?”

“是的。”

伍大龍終於聽明白了,這個三十五歲的老男人神色慌張了起來,急得在原地蹦著,像是快要哭了一樣,聲音裡都帶著一些哭腔。

“師父啊師父,你怎麼就走了!”伍大龍一面扯著袖子擦著眼淚,一面向著山下跑去。“你等我摘兩顆小白菜給你帶著走也好啊!”

伍大龍向著山下追去。

於是滿山遍野裡都傳來了伍大龍的那種急切的不捨的呼喚。

“師父~”

“師父~”

“何所之!”

但是也許何所之已經走遠了,也可能年紀大了,耳背了,確實聽不見這麼遙遠的呼喚。

所以那些渺渺青山裡,也沒有傳來一句困鬱一生之後灑脫的回答——人間。

......

師父啊師父。

你要到哪裡去?

......

南島在峽谷口靜靜地看著那幅畫面。

有人飄然遠去,有人像是小孩子一樣哭著跳著追了過去。

也許會追上,也許不會。

青椒與樂朝天的談話終於結束了,樂朝天得意地向著小樓上走去,而紅衣女子青椒負劍向著南島而來。

“你需要重新給我找個住的地方。”青椒看著南島說道。

昨晚青椒問完那個問題之後,南島沉默了少許,告訴她,那你就住小樓上吧。

但是也許是青椒的態度過於冷傲,也許是昨日她站在峽谷裡給樂朝天三人嚇了一跳,樂朝天堅決不同意讓她也住在小樓裡。

只是不知道樂朝天是怎麼說的。

反正青椒同意了,然後跑來找了南島。

南島想了很久,沒有提住哪裡的事,只是問道:“聽風吟前輩為什麼要讓你過來?”

青椒平靜地說道:“我沒問。”

南島在傘下沉默了少許,說道:“你可以在峽谷邊自己蓋棟房子。”

青椒皺眉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年,看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好。”

南島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小樓走去。

樂朝天正在小樓上吹著葫蘆絲,嗚嗚地響著,那些錢袋不住地在秋風裡晃悠著,發出瑣碎的響聲,看見南島走了上來,樂朝天好奇地問道:“老頭子走了?”

南島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樂朝天似乎有些嘆息,說道:“那還怪可惜的。”

南島看著他問道:“什麼怪可惜的?”

“雖然這老頭子成天蹲在投劍池,但是也挺有意思的,在師弟來之前,我便天天在劍宗裡吹曲子,伍師兄在澆菜打鐵,五小隻他們有時候也會過來,禍害一下我,然後又去禍害老頭子。然後你就會看見一個老頭子追著五個小屁孩滿山跑,說著什麼欺我老無力之類的話。”

樂朝天說著,又看著南島,而後笑了笑,說道:“也是,師兄基本沒有和他打過什麼交道,所以大概不會有這種感受。”

南島輕聲說道:“還好,其實也有一點。”

有些故事,是可以窺一斑而見全貌的。

樂朝天笑著說道:“那挺好的,對了,我之前聽見伍師兄在喊什麼何所之,這難道就是老頭子的名字?我之前問的時候,這老小子只是笑,什麼也不說,氣死我了,虧我還猜了什麼何必平。”

南島輕聲說道:“是的,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樂朝天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取下了手中的劍,坐在廊道秋風裡,彈劍而唱。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

天涯劍宗的劍終於有了著落,原本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只是隨著老頭子心滿意足地飄然而去,這片山嶺裡也多了一些惆悵的意味。

南島靜靜的聽著,卻也是不由得跟著樂朝天輕聲唸誦了幾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這又是什麼曲子?”

樂朝天輕笑著說道:“送別。”

與往日那些曲子不同,今日的曲子很是灑然明瞭。

曲名也是的。

只是送別而已。

南島心想可惜自己是個丈育。

不然當初陳鶴離開的時候,也可以給他唱個啥曲子的。

這樣想著,南島倒是有些羨慕地看著樂朝天。

還是師弟厲害啊!

二人在曲落秋風中靜坐了少許,而後便看著那個在崖邊站了一會的青椒轉身向著峽谷中走去。

大概真的要去蓋一棟房子。

“師弟你和她說了什麼?”

南島看向一旁的樂朝天問道。

樂朝天微微笑著說道:“談人生,說理想,擺事實,講道理。”

南島也學會了樂朝天那句話:“師弟啊,我信得很。”

樂朝天哈哈笑了起來。

“其實很簡單,我騙她說你看見先前峽谷裡的那些劍光了嗎?那是我弄出來的。然後她沉默了很久,便同意了。”

南島挑眉看著樂朝天,說道:“這麼拙劣的謊言她也信?”

樂朝天笑著說道:“師弟你想一想,假如你看見遠方有著無數劍光落下,於是你跑過去看下,發現那裡只有一個小屁孩,但是那個小屁孩和你說,這些劍光都是他弄來的,你要是不走,他就弄死你,你怕不怕。”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畢竟總有那麼一點的可能,只是還是有點扯。”

“扯就對啦。”樂朝天不住地笑著,又很是認真地說著,“和劍修說話,最好是不要講道理——因為道理講得越好,他們便越會覺得你心虛,於是也不會和你講道理。”

南島沉默了少許,看著樂朝天說道:“其實我是青衣。”

樂朝天好像很是誠懇地說道:“師弟不要嚇我,我真的會信的。”

“......”

信不信不重要,反正師兄弟之間,閒扯兩句而已。

南島撐著傘向著樓下走去。

“師弟去哪裡?”樂朝天看著南島問道。

“去看看陸小二他們有沒有迷路。”

南島如是說道。

畢竟那座高山斷崖還是有些遠的。

樂朝天沒有隨著南島一起去,大概怕被抓了去背詩。

南島便獨自撐著傘向著峽谷後走去。

遠處有些劍鳴聲。

南島走近了才發現,是青椒在那裡砍著樹。

也許是東海和南方的劍修有著很大的區別。

南方劍修,不管是嶺南還是人間劍宗,幹啥都喜歡親自動手,大概身處人間也樂在其中。

於是做點什麼,總是向著世人靠齊。

所以南島砍樹的時候,是握著劍,一劍一劍砍上去的。

但是青椒就不一樣。

大概是東海劍宗靠近磨劍崖,磨劍崖的人向來端得比天高。所以這個紅衣女子,很是颯然地站在秋風裡送著劍訣,身後長劍帶著劍意出鞘而去,很是乾脆利落地穿過了那片樹林,許多看起來頗為粗壯的樹便倒在了山林裡。

南島站在下方劍風裡靜靜地看著,青椒也看見了南島,沒有說什麼。

“你打算只用這些松樹蓋房子?”

南島卻是驀然開口說道。

青椒看了一眼南島,平靜地說道:“有什麼問題嗎?”

南島沉默了少許,向著遠處走去,說道:“沒什麼問題,只是在想今年的風雪不知道大不大。”

青椒大概覺得南島有些莫名其妙,於是便沒有理會,落了下來,用劍風託著那些樹木,去了峽谷那邊。

南島撐著傘一路向著那處高山斷崖而去,一地都是有些落楓,應該便是陸小二他們走過的痕跡,一直快到那處清溪盡頭的斷崖處,那些落葉才消失了。

與先前幾次來不同的是,今日這裡滿溪劍意甚是活躍,也許便是接連有著好幾柄劍從這裡出來的原因。

南島走到了溪流盡頭的崖邊,看著向下墜落而去的一切風景,卻也是心裡有點發怵。

縱使已經知道了,這下面便是去往天上鎮的門,但是真要跳下去的時候,南島還是有些慌張。

也不知道陸小二和陸小三站在這裡的時候有多糾結。

南島站在那裡看了很久,而後握緊傘,身後雙劍輕鳴著,隨時準備出鞘,將南島接下來,南島這才站在快要到來的暮色裡,向著崖外一步踏出。

一步踏出。

人間風光便換了一片天。

南島站在那片雲霧山崖裡,卻是莫名地想起來草為螢所說的那句話。

山後面確實只是山。

這裡不是天上鎮,但是看著地上那些飄落的零星的桃花,應當離天上鎮的大湖也不遠。

也許這裡便是當初南島眺望過很多次的那些朦朧神秘的雲崖之中。

只是落到了這裡面之後,那種對於神秘的期待感,卻也漸漸消失了。

只是山,只是霧,只是照著天光的斷崖而已。

南島站在斷崖上,回頭看著自己一步踏來的方向,那裡依舊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波動,也沒有任何縫隙。

就好像漫遊在天地間,偶然闖入了一場夢境而已。

南島站在這裡看了一陣,而後撐著傘,撥開雲霧,向著山下而去。

山是陡峭的,偶爾有些林子,中間有些藏起來的亭子,亭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經霜之後沉寂,還有一些散落遺失的酒葫蘆,大概草為螢曾經在這裡喝過酒。

走到山下的時候,有一條藏在霧裡的石道現了出來。一旁還有塊石碑,一如當初天上鎮外的一般。

石碑上有著兩個字。

敬亭。

南島撐著傘看了一會,便沿著石道走了過去。

穿過那條曾經動過好幾次心思想要走過去的石道,便是那口熟悉的將半邊鎮子都環繞住的大湖。

南島停在石道的末端,回頭看著那些再度被雲霧遮蔽了山巒。

是的。

確實只是山而已。

南島走出了石道,草為螢並不在桃樹下,樹下坐著的是陸小二,膝頭放著劍,閉著眼,不知道在做什麼。

陸小三不知去向。

草為螢.....

草為螢應該在旁邊花海里睡大覺。

噓氣聲悠長清脆,聽起來睡得很香的樣子。

南島不知道陸小二在做什麼,自然不好去打擾,於是撐著傘蹚過了花海,停在了草為螢身旁。

青裳少年很是幸福地仰躺在花海里,雙手抱著胡蘆按在胸前,像是怕被人偷走了一般,身上已經落了不少的花瓣,看樣子已經睡了很久。

你怎麼能睡得這麼香啊!

南島撐著傘在一旁坐了下來,看著草為螢睡得這麼舒服,弄得他也有點睏意了。

草為螢當然睡得很香,自從先前嚇唬了一下大湖的那些劍之後,他從未睡得這麼香過。

天涯劍宗的要是知道草為螢私吞了他們這麼多劍,估計得從墳裡爬出來給草為螢來兩下。

但是草為螢要是知道是哪個蠢貨乾的這種事,大概得給他打死又從冥河揪回來再打死一次。

一千年啊一千年。

那些湖底叮叮噹噹的響聲就沒停過。

南島見草為螢睡得這麼香,雖然很嫉妒,但是倒也沒有去把他叫醒,只是在旁邊晃悠了一圈,而後又回到了劍湖旁的那棵桃樹下。

陸小二膝頭橫劍,心無旁騖地坐著,便是南島來來回回的走了兩遍,也沒有將它驚醒過來。

南島最初還以為他在睡覺,只是再一看。

嗯?

這小子,見山了?

便是連劍意都有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劍意停在他膝頭的劍上,身周有著元氣湧動。

難道他真的也是個天才?

人間當然有很多天才。

陸小二自然排不上號。

南島狐疑地看了許久,又好奇起來,那麼陸小三呢?

陸小三當然啥也沒有。

陸小二在桃樹下修行,陸小三苦逼的被送去了劍湖之下。

最開始的時候,這小子還挺新奇的。

哇!

原來別有人間。

哇!

天上全都是劍。

哇!

那些劍還朝著自己來了。

哇!

我他媽要背到什麼時候?

陸小三在新奇之後,終於意識到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不,我不要,我還只是個孩子。我不要當什麼大劍修,我會餓死在這裡的!

陸小三抱著自己的不聞鍾就跑,可惜身下大地的水草已經將他的歸路攔住了,陸小三奮力地刨著大地,只是刨了又長,根本沒有離開的可能。

而那些劍就在身後鍥而不捨地跟著,好像在說——親愛的小少年,我叫什麼名字啊!

陸小三悲憤地在苔藻大地上撒丫子跑著。

不,我不要背書!

師叔,快來救我!

......

湖底的故事南島自然看不到,雖然動過下去看一看的念頭,但是怕陸小三在那裡背詩背得正入神,突然被自己出現給嚇到。

那可真是罪大惡極啊!

南島如是想著,並不知道在湖底有個悲傷的小少年等待著自己像個蓋世英雄一樣踩著七彩祥雲出現。便在湖邊桃樹下坐著,等著草為螢醒來。

草為螢一覺睡得很香,於是一覺醒來的時候,也很開心,開心得喝了半天酒,才踩著一地落花往湖邊走去。

南島正在那裡看著那棵桃樹出神。

“你怎麼又來了?”

草為螢看著南島問道。

南島看向一旁的陸小二,說道:“畢竟我是他們師叔,總要過來看看。”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那看來我還低估你了,我以為只是當師兄了,沒想到還加輩了。”

南島亦是輕聲笑著。

“你剛才盯著這棵桃樹幹什麼?”草為螢卻是想起了剛剛南島的動作,狐疑地問道。

“我在山上和師弟蓋了棟小樓,總覺得缺點什麼,就想著看能不能把這棵桃樹搬走。”

“......”

草為螢默然無語。

“你小子,一來就盯上了我的樹?你把樹挖走了,我在哪裡睡覺?”

“花海里啊,你不是睡得挺香的嗎?”

“那裡面有蟲子。”

“樹下也有。”

草為螢沉默了少許,說道:“那等它長出第二株了,你再挖走。”

南島抬頭看著滿樹桃花,一眼就看穿了草為螢的鬼花,說道:“它都不會結果,哪來的第二株?”

草為螢只是靜靜的看著南島,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真的要挖走它?”

南島想了想,說道:“你如果願意的話.....”

草為螢輕聲笑著,站在湖邊喝著酒,說道:“我願不願意並不重要,這本來就是你的樹。”

南島想起了那個朦朦朧朧的夢境。

夢裡自己好像便是站在湖邊,而後草為螢爬到了自己身上,拿著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

於是下意識的摸了耳朵。

“我總覺得你在唬我。”南島如是說道。

草為螢聳了聳肩。

南島倒是沒有繼續在桃樹上糾結下去,草為螢的態度很是詭異,讓他覺得有很大的問題。

於是看向了陸小二,問道:“他在做什麼?”

草為螢回頭看著樹下坐著的小少年,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打算教他一劍。”

“也是醉劍?”

“不是。”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那是人間最好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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