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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九月九日離開了鳳棲嶺的四破劍程露,此時卻是在北方的一個小鎮子上晃悠。
鎮子並不出名,出名的是鎮後那座青山。
山裡有座觀。
深秋之時,這座鎮子卻是有些人流稀疏的意味。
那座觀雖然很大,但是在人間的名聲卻不如何,所以鎮子在最初的繁榮之後,也便寥落了下來。
程露將兩柄劍背在身後,走在沒多少人的正午的秋陽之下,小鎮風來的時候,那些葉子已經變成了淺黃色的樹下,便是大片的簌簌聲。
地上落滿了那種指頭大小的小果子。
黑黑的,看起來像是大號的羊屎球一樣。
槐安槐安,自然人間多槐樹。
這些在一千多年前,便開始大肆在槐安國土繁衍的青樹,據說是為了應那一句木旁有鬼,天下安寧的讖語。
在當年槐安鬼帝在位時,這些槐樹曾經佔據過人間大多數角落,直到鬼帝死後,才慢慢地停止了擴張。
或許是因為當年天下並沒有太多安寧的原因。
短短六十年間,便發生了諸多撼動人間的大事。
這也讓世人不再栽種這些曾經被奉為國樹的樹木。
程露低頭看著那些小果子,又抬頭看著那一線沿著小鎮繁衍而去的槐樹——北方槐樹依舊多於南方,畢竟這片土地叫了很多年的槐安,那處都城也叫了很多年的槐都。
人間哪裡會安寧呢?
程露這樣想著。
像流雲劍宗這樣一個地方,都存在了幾千年。
人間自然從來都沒有安寧過。
只是看那些紛亂是大還是小。
所以在不久後,這片觀裡發生的事情,究竟是大還是小?
程露不知道,所以他要繼續沿著小鎮的這條街走過去,一直走到小鎮盡頭的某個麵館裡。
麵館裡有個人,也許可以問一問。
程露一面想著,一面沿著長街平靜地走了過去。
麵館裡沒有多少人,只是有四五個熟客,進來點了一碗麵,匆匆吃完之後,便湊了一張牌桌——人間打牌的地方當然不止南衣城,只是極少有南衣城那樣五步一牌館盛況。
程露走進去的時候,瞥了一眼那邊打得平淡如水的牌局,而後走到了另一個角落裡坐下。
角落裡的桌子上有一碗麵,一碗掛麵,灑了蔥花,淋了辣油,還有些豆腐木耳堆在麵碗的角落裡。
這碗南衣城吃法的面什麼都好,就是還沒有動過一口,看起來應該擺了很久了,最上層的麵條都幹了,於是從那種白色,變成了黃色。
程露疑惑不解地看了這碗麵很久,而後抬起頭看著對桌的那個揹著劍的白衣男子。
“師兄怎麼不去打牌?”
從南衣城來,穿著一身白衣揹著劍,而且熱愛打牌,能夠讓程露叫師兄的。
人間也只有張小魚。
這個早在人間四月的時候,便入了大道,離開了南衣城的二十五歲小青年,只是安靜的坐在那個靠窗的角落,沒有去看牌局,沒有去看外面那片山下石道,只是低著頭,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那碗麵。
一直到程露問出那一句——師兄怎麼不去打牌?
張小魚才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地看向麵館裡那場牌局,人們打得正入迷,也許並沒有注意到這處角落裡坐了兩柄人間年輕一代很是出名的劍。
也許早已經習慣了。
那個白衣年輕人在春夏之交的時候,便來到了鎮子裡,走入小鎮的第一天,便來到了這家麵館,點了一碗麵,枯坐著。
最初的時候,人們還有些好奇,天天跑過來看著他。
看了兩個月後便也悻悻地離開了。
但是後來又來了許多人,和那些擠到麵館裡看著小鎮居民不同,他們是躲起來的。
和那些穿過晴雨長街走來的小鎮居民不同。
他們有些是乘劍光,有些是乘道風。
但是無一例外,都遠遠地躲起來看著。
他們也許比張小魚更有耐心。
程露是第一個走出來,走進這家麵館來問的人。
張小魚的目光停留在那場牌局上少許,又平靜地收了回來,看著面前這個短髮負劍的師弟。
其實程露的年紀比張小魚要大幾個月,入修行界的歲月也要久遠。
但張小魚確實是程露的師兄,這是與輩分無關的東西。
“在南衣城的時候,我就不打牌了。”
程露笑著說道:“那如果將整個人間的紅中化劍呢?”
張小魚輕聲說道:“我做不到,人間太大。”
這裡的大,自然不是地域上的大。
事實上,這片人間並不大。
八百里大澤橫亙南北,西面無邊幽黃山脈與山脈北方盡頭的雪原,北方大漠,南方無盡深洋,便是劍崖之外,都是有著東海之外四十九萬裡。
也許空間是大的。
但是供世人生存的區域並不大。
如果是張小魚,從極南到極北,甚至都用不了一日。
如果是山河劍,也許還會更快。
但是在這樣的人間,最漫長的永遠不是某座山到某座山之間的距離。
而是你從一個選擇跨越到另一個選擇的距離。
所以人間少有劍光,也少有道風,修行者如世人一樣走在青山之中,去思忖來之不易的一生中的每一個決定。
張小魚便是這樣。
在那場風雪裡離開了南衣城,而後一路向北。
只是一直到走到了這處位於槐安北面,更偏向於鹿鳴那片雪國的鎮子時,已經沒有走出四月。
這樣的思考與猶豫,時間太短。
所以張小魚在麵館裡停了下來,要了一碗麵,枯坐了五個月。
人間太大,摸不到每一手牌,便只能安靜地在這裡坐著。
是以程露聽到張小魚的這句話,也沉默了下來,想了很久,說道:“或者你再去流雲劍宗待上幾年?”
張小魚聽到這句話,卻是笑了起來,只是只笑了短短的一瞬間,便斂去了笑意,平靜的說道:“流雲劍宗不行。”
張小魚並沒有給出理由。
流雲劍宗不行就是不行。
不止是因為程露只是小道第七境——流雲劍宗在大道境界方面,向來都是薄弱項,或者說,他們捨棄了一部分的東西。
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程露嘆息了一聲,看向窗外,窗外有風,風裡還有些在秋日枝頭掠過的鳥影。
或者更遠一些,那些巷子裡,那些山裡,有很多人都在看著。
“流雲劍宗確實不行。”程露緩緩說道,“爭道是光明正大的事,流雲劍宗下手有些上不得檯面。”
張小魚沒有說的,程露卻是自己說了出來。
事實上,這場張小魚與他師兄之間的爭道,在很多年前,便已經變了味。
倘若張小魚沒有去人間劍宗,倘若張小魚只是山河觀山宗弟子。
那麼這場爭道,自然只是山河觀內部的事情。
世人可能會感興趣,但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張小魚枯坐著,他們也枯等著。
當張小魚以年輕一代天下三劍出名的時候,這場在很多年前便註定的故事,便演變成了劍宗與道門之爭。
當今人間自然是以劍宗為尊。
從當年磨劍崖崛起,一舉將函谷觀壓下去,而後白衣執靈臺於劍崖之上,一日殺盡八百道門開始,天下之勢,便向著劍宗傾斜而來。
而現今的人間,雖然世人常稱三劍三觀。
但是事實上三劍的名聲,遠勝於三觀之人。
因果劍叢刃,人間劍宗第三代宗主,沿襲磨劍崖劍道而來,千年前入大道,以身化妖,坐鎮南衣城千年,當年青天道前代觀主白風雨,便是被叢刃自歲月中相見的一面,一劍斬去後半生寸進的希望。
妖帝神河,槐安第五帝,槐安五帝,只有一個不是瘋子。當年槐安后帝李阿三被磨劍崖妖祖困死於磨劍崖上之後,這個從幽黃山脈而來,曾與叢刃一同在當年的人間第一劍叢中笑門下修行的原生妖修,接過了槐安帝位,發起了那場幾乎讓整個修行界一併下場的人妖之戰。
而後便是最古老也是最神秘的流雲劍宗陳雲溪。
這個在當年青衣時代便存活下來的劍修,其實千年來,並沒有多少人見過,然而作為當年與白衣以及叢中笑並列的三劍之一,世人自然不會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在他之上的白衣,當初劍崖之舉,徹底將整個道門殺得衰落下去。
而在他之下的叢中笑,在鬼臉花之亂後的大道微末時代,也曾坐鎮過人間數十年。
陳雲溪究竟如何,世人自然不需要過多猜測。
更何況,在三劍之上,還有一個四大修行之地磨劍崖的存在。
秋水與神河與叢刃,當年都曾是叢中笑的弟子,而更早之前,秋水與神河,更是同生於幽黃山脈以南,那片秋水下的妖族。
而天下三觀,從歷史角度而言,便要弱上幾分。
道理很簡單。
天下三觀出自青天道,而青天道老觀主白風雨便是被叢刃一劍重傷,雖然未嘗不是因為因果劍這種東西,過於無賴的原因。
但是無賴自然有無賴的好處。
世人可以接受卜運算元游行人間,可以接受李山河抱以執念,哪怕是神河消失人間不聞音訊,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叢刃的劍和他的人同時消失。
那些上層修行者們便要開始回憶一下,自己是不是和那個懶散的老小子有過什麼交集。
只是道門勢弱,終究只是勢弱而已。
也許也只是示弱。
倘若道門真的孱弱,張小魚也不會在這個麵館裡坐了這麼久。
......
程露看著對面再度低頭看著那碗麵的張小魚。
“劍宗也好,道門也罷。”張小魚平靜的說道,“那些來看的人怎麼去想,終究是他們的事。”
“世人不會這麼想。”程露輕聲說道,“除非你放下身後的那柄劍。”
張小魚輕聲笑了起來,看向窗外,淡淡的說道:“拿著劍,我還有機會,放下劍,我不用踏入那座觀門,便知道我已經輸了。”
程露沉默了少許,說道:“李師兄當真這麼強?”
“你不是他師弟,但我是。”張小魚沒有浪費詞句去描繪自己的那個總是微笑總是平靜的師兄,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當年出走山河觀的人也不是他,而是我。”
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雖然後來李石也離開了山河觀。
在偏北之地的青山腳下,修了一個溪雲觀。
但一個是被動,一個是主動。
這是不一樣的東西。
“或者多一柄劍呢?”程露如是說道。
張小魚挑了挑眉,看向這個中分頭的師弟,還有他身後的兩柄劍。
“什麼劍?”
程露從身後解下了兩柄之中的其中一柄,放在了桌上,推到了麵碗之前。
這柄劍很短。
劍鞘都只有兩尺左右。
劍柄制式很是普通,也很是古樸,像是千年前的劍,劍鐔之上沒有刻字。
張小魚沉默的看了少許,一手握住劍鞘,一手握住劍柄,舉至眉前,在一聲輕鳴中,緩緩拔出了三寸。
劍光寒意如流。
上面有兩個字。
決離。
“我來的時候,去了一趟流雲劍宗,將這柄劍帶了出來。”程露看著對坐的張小魚,平靜的說道。
“原來四尺決離只剩下了兩尺,是真的。”張小魚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柄劍。
人間第一次見到磨劍崖絕學人間一線,便是在這柄劍上。
那是在很多年前的槐都。
有位境界並不算高的師兄,握著這柄劍,差點將那位將冥河打了個窟窿的帝王殺死在摘星樓上。
磨劍崖七師兄,世人早就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但決離是他的劍,人間一線也是他的劍招。
這柄劍也便是在那個時候,被槐帝打碎。
但麵館裡什麼劍意劍風也沒有。
如同這只是一柄尋常的劍一般。
也許當年在東海四十九萬裡之外的那場戰鬥,讓它斂去了所有鋒芒。
也許這柄劍的主人,本身便代表了復古流劍道核心的極致,所以自然不會有劍意而來。
有很多的也許。
但是張小魚只是平靜的把劍送回鞘中,重新放在了沒有擦乾淨油汙的褐色桌面上。
“你為什麼要給我這柄劍?”
張小魚看著程露問道。
程露笑了笑,說道:“因為我也是世人。”
我也是世人,所以你與你師兄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故事,我並不在意。
我也是世人,所以才會一路走來,看一看這個故事。
我也是世人。
“所以師兄你不能輸。”
張小魚並沒有說話,只是看向窗外,北方的秋日有些乾燥。
窗外不遠處有條老狗正在一隻破碗裡伸著舌頭舔著水喝。
這讓張小魚想起了在那個被陳鶴稱為老狗鎮的地方,看見的那條老狗。
還有那些滿湖的春意燦爛的劍意之水。
張小魚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到這些東西。
也許是因為在靜思湖邊,有個從鎮上出來的少年,曾經想送一把劍給自己。
那柄劍很好用,比自己的劍更好用。
那樣的劍,用的人境界越高,自然也便越強。
但是張小魚沒有接受。
劍修當然要用自己的劍。
張小魚雖然在離開南衣城的時候,便放棄了人間劍宗的弟子身份。
但他依舊是一名劍修。
南衣城的那些打牌的人們還在說著四月的那場紅中之劍。
說著曾經有過一個怎樣笑眯眯的道人,穿了一身白衣,來南衣城學劍,也學打牌,然後輸得一塌糊塗。
但他的牌輸得一塌糊塗,他的劍卻贏了整個南衣城的人。
那一日風雪裡,雖然最後殺死那個來自黃粱的冥河之人的一劍,是神河的一劍。
但是人們印象最深的,始終是南衣城頭之上。
有個白衣年輕人執劍而去,說我有一劍,從人間來。
那是世人最愛的一劍。
雖然那一劍在南衣河上被攔了下來。
但那依舊是南衣城之人最愛的一劍。
因為那一劍之中,便有著他們的影子——是千萬次落下的紅中。
連世人都會因為那一劍之中有著自己的影子而歡喜。
更何況劍修?
劍修當然要用自己的劍。
“哪怕你將這柄劍,以我曾經在南衣城上對南島出了那一劍為由送給我,都更好一些。”
張小魚平靜的說道。
程露輕聲說道:“流雲劍宗既然以殺手劍客起家,自然便要講信用,南島還沒有死,劍宗自然不可能將劍給你。”
張小魚輕笑一聲,說道:“哪怕我真的殺了南島,也不可能接受這柄劍——我殺他,與別人殺他,是不同的理由。”
程露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張小魚,於是張小魚的笑意漸漸斂去。
館子裡吹來了秋日的風。
吹得張小魚的白衣一陣捲動,上面依舊有著一些在南衣城時候的血跡。
“你見過他了?”
張小魚看著程露問道。
程露點了點頭。
“他出關了,成道了,其實我有些不是很能明白。”程露嘆息著說道,“他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勤勉的人,怎麼境界提升的這麼快。”
“其實他還可以更快的。”張小魚輕聲笑著說道。
風雪城頭的那一劍,讓南島沉睡了很久。
程露只是嘆息著,那次去南衣城聽雲胡不知講道其實是一個很錯誤的決定。
流雲劍宗本就不注重這些東西,更何況後來還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來回奔波,最終還是沒能免掉那一頓打。
張小魚並不在意程露在想什麼,再次悵然的看向窗外。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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