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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二兩一直想到半夜,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想過成仙這件事。

甚至於已經是‘非我’之境的尋仙之人。

張小魚曾經因為簡十斤的來歷與名字,猜測過林二兩生下來的時候究竟有幾兩。

但林二兩生下來的時候,很普通,六斤七兩,這是個與林二兩名字毫無關聯的重量。

那是在鳳棲嶺以北,流雲山脈以南的一處小城,叫山月城,既然是小城,自然比不得南衣城。

那裡沒有南衣城這種擁有坐鎮南方三大劍宗之一的存在,也沒有值得鳳棲嶺八萬劍修遇事便下山的必要。

只是一座普普通通夾在山裡的小城。

他所在的林家也不是什麼大姓,只是一個在城裡有間鋪子,大清早起來賣豆腐的小家庭。

林二兩出生的時候,正好有人來買二兩豆腐,於是便叫了林二兩。

如果當時那人買的是三兩豆腐,或許便是叫林三兩。

山月城沒有懸薜院,所以人們想要踏入修行之路,便要入山,去尋找那些散落在人間的修行之地。

林二兩便是這樣,在十歲的時候,嚮往修行之人的御劍乘風,背上幾斤臘豆腐,便出城尋找修行門派。

很幸運的是,他找到了。

但為世人稱奇的是。

出生在鳳棲嶺與流雲山脈這兩大劍修聚集之地之間的林二兩,卻是找到了一個道觀,學了道術,道觀簡簡單單也普普通通,哪怕是如今,也依舊存留在那些劍修彙集的山脈之中。

林二兩的天賦一般。

十歲修行,十五歲入小道,二十五歲才成道,於是不欺人間年少,或許是少了人間的留戀,林二兩在三十五歲的時候,便入了小道。

一切本該這樣隱沒在青山之中。

但是後來林二兩遇見了彼時已經三十歲卻依舊在入道掙扎的簡十斤。

故事很簡單,那時的簡十斤,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天獄吏,被南方排程使驅使,在流雲山脈附近尋找一個可能的十二樓門人。

可惜被人打成了重傷,於是林二兩路過,順手救了下來,並且殺死了那個十二樓之人。

再之後的故事,便是與簡十斤相談甚歡,於是一同入了天獄,去追尋十二樓的瘋子。

故事裡的林二兩,是平和的,向上的,勤懇的。

但是人間見到的林二兩,往往是陰沉的,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二兩銀子一般。

林二兩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天獄待久了,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但是簡十斤一直所見到的林二兩,便是這樣的。

在山林裡乘道風而來,冷漠地擊殺那個十二樓之人。

便是陰沉著的,好似無比痛恨一般。

但是故事的矛盾點並不是在簡十斤的態度裡出現。

而是天獄自查。

林二兩的師父,並不存在於那個普普通通道觀的歷代修行者之中。

簡十斤曾經想過,哪怕人間只剩下兩個人,而其中一個必定是十二樓的人的時候,他都只會懷疑自己是十二樓的人,而不是林二兩。

所以當林二兩再次重複了一遍那個叫夢為魚的道人的名字,簡十斤的神色變得複雜了起來。

向來樂呵呵的,與天獄刑獄院的氛圍格外不符的簡十斤,第一次融入了這種沉重的氣氛之中。

——你記錯了。

——我沒有.....

林二兩下意識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愣在了那裡。

天獄大概真的沒有想過,這裡面或許真的會有十二樓的人,還是他們的頂頭上司。

林二兩當時依舊是清醒的冷靜的。

所以他在愣了一刻之後,便果斷地看向一旁同樣在發愣的天獄吏。

——再上十個鎖神釘!

天獄吏很快取來了沾滿了血跡的釘子,將林二兩與神海的聯絡徹底鎖死。

簡十斤便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林二兩,剛剛才拔出釘子的身體之上,有著許多血孔,正在滴滴答答地滴著血。

林二兩同樣沉默地看著簡十斤。

問了一個問題。

——我當時是用什麼殺死的那個人?

——劍,一劍自青山中來。

林二兩沉默了下來。

誰都未曾想過,一個如此明顯的破綻,便在簡十斤的信任之中,被埋藏了這麼多年。

他的記憶裡,當時用的是一招道術,催動風雨,襲殺了那個十二樓的人。

怎麼會是一劍呢?

但是林二兩沒有否認,他靜靜地看著簡十斤,輕聲說道。

——是的,是劍。

簡十斤臉上的神色很是詭異,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

林二兩意識到了什麼,怔怔地看著簡十斤。

十二樓的話不可以相信。

天獄的也是。

簡十斤用著那種難看的笑容看著林二兩,緩緩說道。

——但你當時用的是道術。

簡十斤彎腰過來,深深地看著林二兩——你在撒謊了,林二兩。

人為什麼會撒謊?

因為想要瞞住一些東西。

簡十斤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出於對林二兩過往的信任,他還是將頭伸了過去。

於是便被林二兩一把握住了喉嚨。

簡十斤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林二兩會衝破了鎖神釘的封鎖,但還是掙扎著做了一個動手的手勢。

只是當那些浩蕩的道韻席捲整個牢獄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大意了。

所以忘了閃躲過去。

——你猜對了,十斤。

林二兩輕聲說道。

當他說出夢為魚這個名字的時候,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所以他重新要了十根鎖神釘。

鎖神釘乃是神河所創造,運用的是道門的道文封印之術。

道文相合,方可形成對神海的封鎖。

當十根新的鎖神釘釘入體內的時候,那些結成封印的道文,便有了短暫的接洽與重新融合。

於是林二兩便藉著那一瞬間,留了一抹道術在掌心。

林二兩自然是清醒的冷靜的。

只是這種清醒與冷靜,是來自於十二樓的身份。

而不是監察院的院長。

林二兩一把扭斷了簡十斤的脖子。

相交多年的情義。

在身份截然不同的時候,便已經被盡數拋去。

數十枚鎖神釘叮叮噹噹地自林二兩身體裡落下來。

與簡十斤不同。

林二兩在人間,是實實在在的小道境。

雖然只是第三境。

遠不如張小魚或是陳懷風。

但在天獄之中,他自然是難尋對手。

漠然地解決了那些悍不畏死般包圍過來的天獄吏,林二兩便出了門,向著刑獄院另一處牢房而去。

狄千鈞的自查還沒有完成。

這個向來冷漠的出身於流雲劍宗的南方排程使,是小道第五境的存在。

但當他一身鎖神釘坐在獄中,看著一身血色踏進來的林二兩之時,卻是換了幾分驚詫。

——原來天獄之中,真的便有十二樓的人存在。

——我都沒有想過,更何況你們呢?

林二兩平靜地說道。

無數道文浮現。

狄千鈞站了起來,抬手便要去拔自己身上的釘子。

林二兩身化道風,欺身而去,裹挾著道風,一掌拍在了狄千鈞身上,那些來自於槐都的鎖神釘再度被拍入了狄千鈞體內。

狄千鈞沒有猶豫,翻身落向一旁,拿起自己交出去的劍,拔劍出鞘,迎著道文,一劍刺向林二兩。

是流雲劍宗的夜雨劍勢。

流雲劍宗的人,哪怕無法呼叫神海之中的力量,依舊是人間一等一的劍修殺手。

這同樣是以復古流劍派為核心的劍宗最大的優勢。

二人相距極近。

就像那晚狄千鈞與南楚巫山來說過的那樣。

你離我太近了。

夜雨一劍。

是流雲劍宗傳承了兩千多年的劍勢,遠比修行的歷史久遠。

流雲劍宗最為核心的劍法。

譬如殺手磨劍一夜,行走於夜雨之中,與人擦身而過之際,一劍出鞘而來。

是以那一劍雖然沒有劍意,也沒有天地元氣,但是依舊快到了極致,林二兩倘若不是循著身周元氣中的波動痕跡,甚至都沒有看清那一劍如何而來。

所以當那一劍在喉前出現的時候,便已經有道文結成,化作護身之術攔了下來。

狄千鈞一劍未果,臂上黑袍震碎,卻是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劍的反震之力,長劍似是被震脫手一般,然而在落下去的時候,卻是換到了左手之上,而後又是一劍刺向林二兩的心口。

林二兩手掌環繞著道文,徑直垂下,再次接住了那一劍,而後神海之中道海之上,萬千元氣湧動,破體而出,將狄千鈞掀翻過去。

相比於第一劍,狄千鈞的第二劍已經落入了尋常劍道之中。

殺手劍派,自然便是一劍要出結果。

狄千鈞跌坐在牆角,咳了一口血出來,拄著劍站了起來,又跌坐下去,有些遺憾地看著面前的林二兩。

倘若那夜雨一劍得手,自然便是不同的結果。

只是大道現世,人間一切都要落入其中,哪怕世俗劍客劍術在如何精妙,終究過不了這一關,縱使是當年青衣七弟子,復古流劍派的巔峰造詣之人,有著人間第一劍的名頭,五尺決離,殺了無數修行者,最終還是選擇了劍意之道。

所以狄千鈞那一劍自然很難得手。

林二兩並沒有廢話的想法,平靜地抬手,道風如刀,向著狄千鈞落了下來。

天獄南方排程使,統御鳳棲嶺周邊所有天獄分司。

這樣的人,自然也是可以殺,而且必須殺的。

只是就在那一道道術便要落在狄千鈞身上時,人間忽有一劍來。

很多年前,忽有一劍來這種事,總是落在磨劍崖之上。

他們看著人間,覺得不合理,便有一劍而來,要與人間講道理。

後來磨劍崖曲高和寡,孤傲自絕。

人間便忘了這種事。

於是人間便有了新的忽有一劍來。

從某個劍宗園林中而來。

一劍破開道術,懸停在天獄牢獄之中。

枸杞劍。

對於十二樓的人而言,天獄南方排程使是必須殺的。

但是對於人間不是。

儘管對於南衣城而言,這樣的一個人,總是屈居與人間劍宗之下,久而久之,在天獄四方排程使中,也變得不再重要。

但是終究這樣的一個人,會影響到整個鳳棲嶺南北的人間局勢。

所以他自然不能死。

林二兩看到這一劍的時候,便明白了,那個終日沉浸在洗牌聲中的劍宗,始終在看著一切。

人間大勢平穩,對於人間劍宗而言,自然勝過於一個在天獄藏了很多年的十二樓之人大開殺戒的想法。

所以林二兩要殺誰,陳懷風都不會管。

但是狄千鈞不行。

所以一劍而來。

林二兩看著那一劍,猶豫了很久,看著漸漸昏迷過去的狄千鈞,轉身走出了這一處牢獄。

天獄地底牢獄的動靜自然驚起了不少的天獄吏。

林二兩於是平靜的,一個不留地殺了過去。

直到滿院梨花如血。

林二兩在天獄內院中坐了下來。

狄千鈞已經殺不了了,還有一個人必須要殺。

五刀派西門。

天獄自查,自然也包括了那些並不在院裡的人們。

想來他正在回來的路上。

西門雖然出身小門小派,但卻是與四破劍程露齊名的刀修。

林二兩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但那是雙方都在明面之上的戰鬥。

西門自然不知道林二兩會在院中等著殺他,至此便已經多了幾分勝算。

更何況,林二兩手中還有鎖神釘。

自然多了一些底氣。

西門不死。

林二兩就算逃了,也會被追殺。

他不是藏起來的十二樓之人,而是已經站在了天日之下。

要想重新隱沒在人間,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所以林二兩沉靜地在院中等待著。

只是當那扇漆黑得塗滿了血色的大門開啟的時候,在門外出現的,並不是西門。

而是一個撐著黑傘,握著一柄劍也揹著一柄劍的瘸腿少年。

林二兩看見那個少年的時候,便知道了他是誰。

南島。

狄千鈞要調查一個人,自然需要經監察院之手。

林二兩身為監察院院長,自然清楚很多東西。

這個來自南柯鎮的少年,是天獄接下來需要重點調查的物件。

這是林二兩原本的計劃。

只是可惜出了一些差錯。

那些差錯還正是因為自己。

誰會想過,自己會是一心忘我想要成仙踏天門的人?

林二兩看著門口那個來意不善的負劍少年,忽然覺得無比有趣。

誰能知道自己的身邊,某個人便不是十二樓之人?

或許連自己都是。

只是忘了。

“原來你真的是十二樓的人。”

林二兩神色淡漠地看著南島說道。

南島撐傘站在門口,警惕地看著這個帶著一身鮮血坐在院子裡,穿著天獄金紋黑袍的男人。

院子裡一地屍體,梨花帶著血汙散落一地。

聯絡著狄千鈞的那一句天獄正在自查。

南島很快便想明白了在這個陰鬱的院子裡發生了什麼。

原來天獄真的有十二樓之人。

同門相見,無論是林二兩還是南島,都沒有驚喜或者相憐的意味。

十二樓是人間唯一一個沒有譜系,沒有事蹟流傳的修行之地。

人人忘我,互不相知。

也不可相知。

如同行走在黑夜之中。

先舉火之人。

自然便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南島沉默地看著那個在夜色裡帶著血色看著自己平靜地說著原來你真的是十二樓之人的男人,突然便想起了在巷子外的那個選擇。

是的。

自己選錯了。

但已不可追悔。

南島握緊了劍,劍意環繞身周,站在傘下看著林二兩,平靜地說道:“彼此彼此。”

林二兩站了起來,輕聲說道:“彼此一詞,在於平等,在於共流。但你我並不平等,也不共流,十二樓之人,永遠不會共流,所以你這句話說的不對。”

滿院道風起,這個曾經在某個小道觀中修行過的男人,很是果決地動了殺意。

南島抬手拔出桃花劍,橫於身前,劍意流轉,儘管在小道境的道韻之下,這些劍意顯得無比孱弱。

“你雖然沒有說,但是從你的神態裡,我能看出,你應該不是在等我。”南島握劍看著林二兩,緩緩說道,“你等得很嚴肅,我方才見到你的時候,你手中正在掐著道訣。所以我猜那人應該比你強,你必須要搶先下手。”

“所以呢?”

林二兩淡淡地問道。

“我有兩柄劍,一把傘,隨磨劍崖秋溪兒學過劍。”南島看著林二兩身周正在擴散的道韻,繼續說道,“要殺我,你需要一些時間,倘若便在這個時間點中,你要等的那個人來了,你便失了先機,失了先機,你便會死在這裡。”

林二兩平靜地看著南島,說道:“很不錯的推斷,你說的自然都是對的。但是南島。”

林二兩身周道文帶著殺意向南島鎮壓而來。

“十二樓的人沒有退路,也沒有選擇。”

南島嘆息一聲,神海之中元氣湧動,那本懸浮於神海之穹中的古樸道卷驀然翻開。

抬手鬆開桃花劍,任由其懸浮身周,南島抬頭看向林二兩,輕聲說了四個字。

“出生入死。”

林二兩眉頭皺起。

這只是尋常的四個字。

但是林二兩出身道門,自然明白這四個字來自哪裡。

青牛五千言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而後林二兩神色一變,卻見南島身周道韻玄妙,在滿院道風金文之中,一步踏出,卻是巧之又巧地避讓開來一道道文攻擊。

不入死地。

如魚得水。

如同萬物避讓。

南島臉色蒼白,身周桃花劍飛旋不止,一步步穿過林二兩的道文走來。

縱使桃花會翻書。

但是南島現而今的修為終究只是入道出關境。

只是簡單的出生入死四字,便已經讓那片神海開始有了乾涸的跡象。

然而縱使這樣,臉色蒼白的少年撐著黑傘帶著一身劍意沉默走來的畫面,依舊無比驚人。

林二兩抬手掐訣,整個天獄大風不止,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向著二人之間落下,簷瓦如刀,梨葉似箭。

南島嘴角淌著血,身後所負的鸚鵡洲終於出鞘。

鏘然一聲,化作流光穿過道文,射向林二兩。

林二兩身前道文結印,化作陰陽兩儀相生之相,將迅捷而來的鸚鵡洲截了下來。

南島頂著道文之中的刀劍,咳嗽了一聲,又吐了一口血,面色蒼白如紙,抬手握住桃花劍,正欲一劍刺出,卻是驀然停了下來。

林二兩亦是停了下來。

二人一齊看向南衣城某個方向。

有人帶著刀,正在向著天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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