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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人還沒在城牆頭上站穩,杜瞻就聽得了楚維陽的這番話。
楚維陽並不是在感慨些甚麼,更相反,那稍顯平靜的語氣裡面,滿是某種告誡,某種警醒。
而老實說,同樣是身處於養傷營地,這漫長的時間過去,杜瞻所見證的生與死的震撼與對道心的拷問,並不比楚維陽他們廝殺來的少。
至少楚維陽已經很久沒有從杜瞻的臉上,再看到如昔日外海中那樣活絡靈動的表情變化了。
他長久的沉鬱著神情,拉著一整張臉,似乎將自己的所有情緒變化盡都掩蓋在了那張面具的後面。
緊接著,杜瞻像是聽懂了楚維陽的話,立身在原地,平靜地點了點頭。
「師門也在想辦法,但別的丹好煉,靜心、清心一類的寶藥,都需要幾種草藥做主材,不是獸潮中的收穫所能替代的,需得在陸上想辦法,平日裡南北各坊市賣的也不多,山門中也就沒有蘊養太多這類靈草,如今,一切都需得從頭開始,還不成氣候。」
這般說著,杜瞻頗警惕的越過楚維陽和青荷的身形,看向身後那淡紅色霧靄之中一群又一群人朦朧模糊的身形,見得幾乎無人敢窺視楚維陽,他這才將手從寬大的袖袍之中伸出,捏著一枚木匣,遞到楚維陽的面前。
楚維陽不動聲色的將木匣收下,也未曾開啟,一翻手就先徑直收入了乾坤囊裡,這才用目光朝著杜瞻這裡示意,似是在詢問。
隨即,便見杜瞻稍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一匣沉檀靜心丹,是我做主截留下來的,想來以師兄心性,一時半會兒還用不到,但留在手裡就是底氣,許是甚麼時候,就能用到應急了。」
說罷,楚維陽遂笑著點了點頭,他並沒有推辭,也並沒有問詢價格,只是話音一轉道。
「那蝕心符咒你若是還有需要,直接與我說便是,這些時日裡用得熟稔,從原本的意蘊之上又有一層進境變化,於殺伐之道上更甚了些。」
聞聽此言,杜瞻一時間未曾說些甚麼,他反而折轉回身去,看向養傷營地,只這一會兒的功夫,搬著屍體往外走去的人收尾連綴著已經成了條細線,一直通往了霧靄的深處,消失在了杜瞻的視野裡。
緊接著,是那朦朧卻又淒厲的哀嚎聲從一片片平頂帳篷裡傳出。
等他再回過身來的時候,杜瞻臉上那僵硬的笑容都幾乎消失不見了,只剩下牽強的咧開的嘴角,反而稍稍顯得神情猙獰了些。
他原本似是提振起來的情緒,也很快的頹靡了下去,只是朝著楚維陽點了點頭,表情比哭還要難看些。
「我曉得了,師兄,營地裡還有要務,等回頭去庭院中尋你閒敘罷。」
說罷,不等楚維陽這裡再說甚麼,杜瞻擺了擺手,遂先一步轉身離去了。
原地裡,楚維陽偏過頭去,正與帶著帷帽的青荷對視了一眼,隨即便見楚維陽攤了攤手,似是有些無奈的說道。
「得,這又快逼瘋了半個……」
正說著,楚維陽已經摺轉身形,這回真的要和青荷往城下走去。
只是倏忽間,楚維陽和青荷的腳步遂又頓住在了原地。
溼漉漉的水汽霧靄之中,一道微茫的電光在楚維陽的面前一閃而逝,饒是在這樣惡劣的天象之中,都顯現出了那施術人的精妙掌控。
再偏頭看去時,人群再度分列在兩旁,分明是寬闊的城頭,這會兒卻在人群裡面露出了一條狹窄逼仄的小路,遠遠地看去,正是一個神情陰翳的年輕道人,身披著神宵宗道袍,直直的朝著楚維陽這裡走來。
顯然,剛剛那道幾若挑釁的電光顯照,分明便是此人的手筆。
那沉沉地腳步聲愈近了些,楚
維陽起先時似乎想要笑,可咧了咧嘴,嘴角還未揚起來,遂換了張嚴肅的表情,用空洞的眼眸注視著那人的到來。
若是沒記錯的話,此人該是姓林。
或許是因為修行雷道法門的緣故,神宵宗的修士,極易受到情緒的影響,甚至連自己的情緒本身,都極容易受到影響。
這位林修士,又頗是那人來瘋的性格,每每聲勢煊赫的弄出些動靜來,引得楚維陽早早地就關注到了他,更也因之而清楚的明白,早在大部分人受到影響之前,這林姓修士便已經被影響了心性,變得陰翳且易怒。
可這樣追溯去,他有這樣的變化,似乎根源又不是在雷法和災劫的影響上面。
或許在那一日當著一眾人的面高談闊論,結果卻被人家皇華宗道子的聲勢震懾住的時候,他那極盡羞憤的心性裡,就已經開始醞釀著這等扭曲的暴虐。
正想到這裡的時候,在楚維陽的視線裡,那林修士立身在自己的近前,臉上帶著些不屑的蔑視,像是在看甚麼鬼蜮裡的渣滓。
「哈,烏毒道人?只你這般的渣滓,也配在災劫裡混出個名號來?不過別人不長眼,不關我的事情,貧道只是問你一句,剛剛與丹宗門人在說些甚麼,可是這災劫要有變故,似你這等小人,貫會阿諛奉承,許是曉得些吾等不知道的!」
聞聽此言,楚維陽反而頗詫異的挑了挑眉頭。
烏毒道人?
連楚維陽自己都沒想到,如今真個已經混出了名號來,還是在這災劫裡。
好不好聽的,都是次要的,極細微末節的事情,有沒有諢號,實則才是第一要緊的事情。
只聽得了這一句,楚維陽幾乎就要樂出聲來了,可一想到此人還在眼前喋喋不休的詰問著,楚維陽遂收拾好心神,只電光石火間思索著,旋即在此人話音落下後,不緊不慢的開口道。
「聽神宵宗這位道友所言,似是在這災劫裡,誰也不能跟丹宗弟子說話了?找人家買點丹藥那就是阿諛奉承,當眾多說上兩句話就得是災劫有變故?
神宵宗道友這樣的明白,似是知曉的比大傢伙都要多?再者說來,那日裡皇華宗道子回返道城,那煊赫聲勢下,分明是道友你在與丹宗修士指點江山呢。」
本就是貫會戳人肺管子,楚維陽這裡一番話說罷,再看去時,那林道人一張臉幾乎陰沉成了醬紫顏色。
事實上,直至此刻,楚維陽都未曾想明白,這人因何找上了自己來。
或許真個是覺得楚維陽該知道些甚麼,又或者純粹只是瞧著楚維陽不順眼,又被長久的血腥和廝殺影響到了情緒,覺得是在找甚麼軟柿子捏。
稍稍粗重的喘息聲中,那林道人的雙眸圓瞪,已然展露出了些許血絲,再看去時,倏忽間幾有細密的雷光從他的眼波深處一閃而過。
似是覺得火上澆油仍嫌不夠,楚維陽猛地一拍腦袋。
「怪我!怪我!端是我這兒忒沒有禮數,竟忘了互通姓名,這位神宵宗道友知曉我甚麼烏毒道人的諢號,可我還不曉得道友該如何稱呼呢?哦,對了,師妹,你是百花樓嫡傳,貴宗一道船舫橫行玉髓河東西,通曉南北玄元兩脈天驕妖孽!可知道這位道友的姓名?」
聞聽得楚維陽這般發問,厚重的帷帽下,是青荷銀鈴般的笑聲。
可說來也奇,青荷只是笑著,長久的笑著,卻始終像是沒聽到楚維陽的發問一樣,只是這樣笑著,並不答話。
起初時,她的笑容教人聽得了,只一頭霧水,不曉得是甚麼意思。
可時間一久,隨即也教人明白過來。
此時無聲勝有聲,青荷姑娘在笑聲裡的回答,愈發的意味深長起來。
這一番應
和,端的是烈火上澆了油,復又在上面添了一把火。
再看去時,兩人的面前,神宵宗的林道人,粗重的喘息聲幾乎像破敗的風箱一樣呼哨著,愈顯得聲音尖利刺耳。
正此時,連綿的笑聲裡,青荷的聲音愈發低沉至消弭,她輕輕搖晃著腰肢,側著身形面對著神宵宗修士,一雙手卻隱在寬大的袖袍裡面,教人瞧不真切。
原地裡,楚維陽遂也眯著眼睛,一雙手背在身後,眼眸流轉間,視線最後卻停留在了林道人腰間懸掛的玉符上面,動也不動。
奉道城符詔者,災劫中依令而行,切忌不許同道間出手相互殘殺。
有違命者,處之以立地斬絕之刑!
這會兒,戳人心窩子的話楚維陽已經說盡了,只等著那林道人先一步出手,然後在玉符變化的閃瞬間,以鬥法一較高下,印證生死!
氣氛陡然間凝重起來。
似是那溼漉漉的水汽霧靄縈繞著,教人呼吸愈發艱澀起來。
而漸漸地,楚維陽的身周,那原本淺紅色的水汽霧靄,竟然在一道道煙塵的彌散之中,被暈染成了晦暗的黑灰顏色。
愈發顯得楚維陽身形詭譎,似是身處在森森鬼蜮裡面。
良久的沉默。
原地裡,那林道人猛地一甩袖袍。
「哼!與你們這等魔門鼠輩鬥法,平白汙了貧道的手!這一回權且放過你們,記住,是這……」
還沒等林道人說罷,楚維陽那喑啞的聲音隨即響起。
「需得記住,是道城的符詔救了你的性命!說這樣的話當個臺階也就算了,可別真個把自己給騙了,神宵宗的道與法,就是教你在這等關頭,這樣唯唯諾諾,進退失據的?
連我這般的渣滓都要瞧不起你呢,不出手也好,從今往後,今日這一局,就是你道心上恆久抹不去的那一粒塵埃!貧道斬不得你頭顱,索性就斬你的前路道途!滾罷,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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