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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已是將近一整個月的光景過去。
說起來也是稀奇,在走出鎮魔窟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楚維陽在某一個固定的地方停留這麼長久的時間。
獸潮仍舊在繼續,依著平日裡閒暇時與杜瞻的偶爾交談,包括在一整個月在內,乃至於往後更久的時間裡,不過都只是獸潮的序篇而已,不過是七十二道城與外海妖獸之間暌違許多年之後,最小心謹慎的試探而已。
而漫長時間裡的廝殺,在楚維陽適應了最初時的那種濃郁血腥氣縈繞於水汽霧靄之中後,每日走上城頭去護衛養傷營地,在楚維陽的感觸裡,幾乎已經有了幾分天天上工的錯覺。
說起來最奇詭的地方也在於此,前世時,上工甚麼的,幾乎是楚維陽最厭煩的話題之一,被視之為生活裡最晦暗的那抹色調。
但是在這風雨飄搖的人世間,在那曾經斑斕的天地徹底遠去,褪色之後復又只殘存於記憶之中的時候,這樣罕有的極度規律的「上工」生活,在不止一次的教楚維陽想到鎮魔窟中經歷遭遇的同時,竟然無端的帶給楚維陽一種很踏實的感覺。
而沒由來的,楚維陽竟開始痛恨起這種感覺,進而痛恨起某一部分的自己。
這會兒,立身在城牆上,連綿近一整月的廝殺,已經教楚維陽面前的那烏色城牆都像是染上了一層暗紅色的漆,又像是某種打翻的厚重顏料、菌毯,並不規整的平鋪在那裡。
四下裡,已經不只是蛇妖的嗡鳴聲,愈發多的海中妖類盡都在隨著一道道風浪,朝著七十二鎮海道城匯聚而來。
但屬於楚維陽那烏色箭矢的破空呼哨聲音,卻始終如故。
那寬大的袖袍揚起,在楚維陽的施展中,一十八道蝕心符咒化作的烏色箭矢在漫空中化出凌亂卻又蘊含著獨特意蘊的弧線。
那是完整的兩套《九面玄龜太一咒》的變化以陰陽水火兩面的方式巢狀起來,先天八卦之道的變幻之中,交雜著屬於楚維陽的陰陽義理,而正中央不偏不倚的兩道烏色箭矢,楚維陽復又用上了劍招中禹步的正斜之意蘊。
乍看去時,那彷彿不是兩道蝕心符咒,更像是兩道袖珍版的劍氣長河。
在走出觸類旁通的路之後,至少,只在這蝕心符咒上面,楚維陽開始融匯自身所掌握的諸般,將彼此契合的意蘊嘗試著熔鍊於一爐之中。
在旁人看去時,這蝕心符咒幾乎已經成為了楚維陽傍身的手段,可是在楚維陽的眼中,他施展並不是……並不只是蝕心符咒。
他所施展的,是一身殺伐術的集大成,熔鍊一爐且意蘊貫通之後,來日不論是施展翠玉火還是烏光水,盡都是這般煊赫聲勢!
而伴隨著這期間修為境界的又一次躍升,立足於煉氣期七層的楚維陽,更為渾厚的法力與更為悠長的氣韻,也教這箭矢的兜轉更為眼花繚亂,往往倏忽間而去,在一眾妖獸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隨著楚維陽抬手一招,復又倏忽間折轉而來。
那虛虛交纏而成的陰陽兩相磨盤,更在八卦變幻之外多了一層流轉生息,愈顯攻勢連綿。
而隨著許久時日的過去,這會兒,城頭上已經很難聽到修士們因為心中的恐懼與膽顫而不得不發出的喊殺與嘶吼聲音,除卻身後不遠處營地裡偶然間傳出的受傷修士的哀嚎聲音,這會兒,楚維陽凝練成的烏色箭矢的破空聲,幾乎成了這方寸之地的唯一聲音。
正此時,就連楚維陽都沉浸在這樣的殺伐與屠戮之中的時候。
忽然間,一道淒厲的嘶吼聲響起。
楚維陽的視線不變,卻微微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偏了偏頭。
視野的餘光已經足夠教楚維陽瞧的真切,卻是不遠處的一個修士,許是因著甚麼疏忽,閃瞬間教妖
獸抓住了變化氣機。
這會兒看去時,正是一條粗壯的海蛇兀自騰躍起身軀來,將那修士從原地裡高高的甩起來。
那人在半空中還未落下的時候,後面密密麻麻爬上城頭來的妖獸們,已經在氣血的吸引下,接連的越空而起,張開血盆大口,要去撕咬那修士。
已沒有了。
哪怕這會兒,那人還活著,哪怕這會兒,楚維陽已經真切的聽到了那連綿淒厲的慘叫聲。
楚維陽卻又看了眼站位的陣型,見已經有修士補上了缺口後,復再沒去多看一眼。
甚至隨著自己的心神重新安穩下來,全神貫注於廝殺之中的時候,連那尖利的慘叫聲音,都像是在楚維陽的耳中變得朦朧模糊起來。
他是從鎮魔窟的森森鬼蜮裡爬出來的人,早在那曾經最悽苦的生活裡面,他便已經見慣了這等生死麻木的事情。
他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知道他是第一日被人警醒的驚恐地年輕修士,知道他大約是姓什麼,知道他大約修行著甚麼樣的法門,也知道他的故事已經結束在了這一刻,知道他的一切訊息已經沒有了值得楚維陽去記憶的價值。
漫空中,厚重的水汽霧靄之中,血腥氣息又重了一分,楚維陽的耳邊,連那朦朧模糊的嘶吼聲音都真的戛然而止了,那個年輕的修士,如今也只是那暗紅色的漆、不規整菌毯的一部分了。
但並不是誰,都曾經有過和楚維陽一般無二的經歷。
說是煉氣期修士,未曾飛過天,未曾遁過地,除卻打熬修為之外,許也不比凡夫俗子多見甚麼世面。
長久時日以來,這樣的生死分野,固然教一部分人變得麻木起來,卻也註定會逐漸擊破一部分的道心,震動他們的心神與靈智。
倏忽間,就在那年輕人的嘶吼聲戛然而止的瞬間,楚維陽真切的感應到了自己的身旁,青荷姑娘身形微微的顫抖。
再看去時,那一道裹挾著五色煙塵的妖風,倏忽間露出大片的破綻來。
不等那一眾妖蛇斑斕的鱗片反照著血光騰躍起來,楚維陽雙手一揚,那交纏在一處的一十八道符咒箭矢陡然間劃分開來,九道如九面玄龜意蘊一般,懸在楚維陽身前,另有九道兜轉著,從斜地裡殺出,幫青荷補上了那五色花煞妖風的疏漏處。
隨即,楚維陽聽到的,是青荷姑娘幾乎如釋重負的一聲粗重喘息。
再看去時,許是因為著某種沒來由的悸動,青荷立在胸前掐訣捏咒的雙手,都在劇烈的顫抖著。
好在,很快青荷便強行鎮定了下來。
再一道妖風席捲而出的時候,那五色花煞,其洶湧澎湃之甚,尚還是楚維陽頭一次看到。
見得青荷的表現,楚維陽也放下心來。
說到底,再是百花樓嫡傳,也不過是在山門中長大的小姑娘而已,許是見得勾心鬥角,未必見過幾多生死鬥法。
就像是曾經看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鎮魔窟中朝著陰物鬼祟漸次演化一樣,他熟悉這其中的心路歷程,並且發自內心的理解著。
可他理解沒有用,生死冷漠,從來不會理解凡夫俗子。
要想活下去,適應是第一步,心境的蛻變是之後必不可少的道路。
如今見得青荷在驚惶之後的出手狠厲,這其中變化的苗頭,已經教楚維陽很是欣慰起來。
可是元門大教的嫡傳修士都尚且如此了,已經可以預料,隨著那一人的殞命,帶給這一眾人緊繃的心絃何等劇烈的影響。
很快,凌亂的腳步聲從楚維陽的斜後方響起。
這一回,楚維陽冷漠若鷹隼般的眼眸,隨著頭顱猛地一閃瞬的回顧,看清楚了人群之中發生的變故。
那人似是在生與死的殘酷之中徹底崩潰了去,心神魂魄裡面那根屬於理智的心絃隨著另一個實則並不關乎他的陌生性命的隕滅而崩裂。
那是一個連續數日之中,在用冷漠神情迎接所有人的中年修士,只是這會兒,他的神情不復冷漠,他的那一整張臉,都像是引著某種痙攣,將五官扭曲在了一處。
曾經歲月銷蝕留在他臉上的皺紋痕跡幾乎扭曲交纏著要打成一結。
他已經在惶恐之中朝後退去,那原本應該捏咒掐訣的手,已經在漫空中胡亂揮舞起來,眼看著就要朝身側的人推搡而去。
他腰間懸掛著的玉符上,已經展露出赤紅色的明光,並且在劇烈的顫抖嗡鳴著。
下一瞬,當他的手還未觸及任何一個人的時候。
半空中,一道烏色箭矢砸落。
烏光自天頂貫穿,不等毒氣銷蝕他的性命,那呼哨的嗡鳴聲裡,血雨已經灑落開來。
霎時間,那血腥氣息猛然變得濃烈起來。
也正是此時,楚維陽喑啞的聲音響起。
「膽敢亂身位、壞諸修立身形勢的,莫怪楚某手段狠辣!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便是盡都死絕了,耶耶一人立身在城頭,抗他兩個時辰也是喘口氣兒的事兒,不信的,大可用性命來試上一試!」
話音落下時,死寂一樣的沉默環繞在城頭上,好在,良久的時間過去,人群中,再沒有誰展露出慌亂來。
能夠壓過對死亡的恐懼的,只有直面死亡的真實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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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
幾乎要變成淺紅色的水汽霧靄之中,一眾人沉默著分列兩旁,用恐懼且稍帶敬畏的目光,看著楚維陽與青荷先一步往城牆下走去。
不遠處的傷兵營地裡,是杜瞻皺著眉頭,憂心忡忡的迎著楚維陽二人走來。
「序章?再他孃的序章,這群人非得瘋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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