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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楚維陽越走越近的身影,那女子的魂影最先看向去的,是楚維陽的身後,是那具仰倒在草叢中的馬管事的殘軀。
劍宗門人,掌劍合擊,天海同色,承乾法脈。
哈……手足親朋?
一位鎮魔窟逃囚的朋友?
手中動作頓住的第一瞬間,想到這裡,那女子的魂影挑了挑眉頭,幾乎要譏誚的笑起來。
而原地裡,楚維陽沉鬱的目光從半懸空中的這一應事物裡仔仔細細的掃過,那三十六枚懸浮而起的長劍碎片,那一團團鍊金融化後的漿泥,那一泓恍若星河倒映的清泉。
尤其是那一泓清泉,沒來由的,楚維陽竟然從其上感應到了些許微末的氣機牽連,再仔細感應著一番,楚維陽遂明白過來,那是有曾經自己凝鍊過的煞漿,被人以獨特的法門,澆灌與滋養過這一泓清泉。
唔,原來這靈物,真真是與自己有緣分在的……
想明白了這一層,楚維陽這才走到了近前,仔仔細細的觀瞧著那女子的魂影。
哪怕虛幻的身形仍舊朦朧模糊,可湊得近了,女子的那張臉遂也教楚維陽看的仔細。
老實說,很是有意蘊的一個女人,不同於浮於表面的豔美,那種獨特的意蘊讓她整個人展露著獨一無二的風姿,像是烈烈寒風中最悽清的那道霜,像是萬仞山頭最陡峭的那塊石,像是浩瀚星海里最微茫的那顆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極薄,卻又是嫣紅顏色;眉似柳葉,偏生聳聚在中央。
尤其是這一四目相對,眼見得那幾乎是譏誚的笑容,這女子的魂影愈發給人一種刻薄的感覺。
可偏偏又正是這種刻薄的風情,哪怕只是朦朧的魂影,這女子卻給了楚維陽一種強烈的——仍舊鮮活的存在感。
對視著,沉默著。
該說的話已經說盡,楚維陽在等一個回應,在等一個答案。
而看著楚維陽那空洞而沉鬱的眼眸,無端的,那女子譏誚的笑容緩緩地收斂了起來,她似乎本有一番譏諷的話要說,卻盡都吞嚥了下去。
“練劍法的人,不需要優柔寡斷,你方才殺得了他,卻未曾殺得我,是,那瓶中毒炁詭譎的厲害,能震懾魂魄真靈,可這又如何呢,能決死否?
躺在地上的這個人,想來你該知道他的身份,我是他的大姑姑,是閆見明的大師姐,說起來錯非我那一日闖山,你未必有今日死裡求活的機緣!
與你說這些,是想要告訴你,我本非是這樣的境遇,如今只落得了一點魂魄真靈,旁的便再難顧慮周全,唯有一個念頭,就是繼續活下去,不論是甚麼法子,人總是要繼續活下去的!
可若是絕了我的活路……
我本是凝鍊丹胎的境界,雖說只剩了殘魂,早先時還折損了本源,如今更受了毒,昔日裡一身的本事還能用出來多少,便連我自己都說不好,只是若真的到了那個份上,我有心搏命一試,你又願意冒這個險麼?”
原地裡,楚維陽靜靜地聽著,起先時隨著女子的話,一句一點頭,可是等她話音落下時,楚維陽卻猛地搖了搖頭。
“嗯……淳于姑娘,你這話,講理,又蠻不講理!是了,貧道才疏學淺,沒那拘魂拿魄的手段,可若是我所學不差的話,咱們只需這麼僵持在這兒,許是一時半刻,許是小半時辰,你除非化成陰靈,否則日頭一毒,就只有魂飛魄散一條路可走。
且有這毒炁在,拼死搏命的話,說一說嚇唬嚇唬人就得了,你甚至不會有出手的機會!那到時候,這些,這些,還有這些,就盡都是貧道的……不對,是盡都物歸原主,還回貧道手中!”
見楚維陽另一隻手抬起,從漫空中這一應事物上虛虛掃過,那女子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她數度想要說些甚麼,可嘴巴張了又張,最後只得歸於沉默,死寂一樣的沉默。
而與此同時法,反而是楚維陽半低下頭,摩挲著瓷瓶上的塞子,喑啞的聲音悠悠的響起,像是鬼蜮裡傳出來的蠱惑人心的魔音。
“當然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把姑娘你往絕路上逼,捨去了你,這斷劍就是一枚枚破鐵片,這鍊金就是硬的不能再硬的臭石頭,這靈物……便也仍是不曉得名堂的東西。
但我看,姑娘似乎是一個有想法、有辦法的人,你準備拿這些做得一番事情,我沒旁的心意,只是想在邊上幫一幫你。
你看,你拿著我的東西自用,我還願意在邊上幫你!
話又說回來了,你殺了我的手足親朋,這亡命路上漫長且孤寂,需得再賠我一個說話的人,這樣想,真是再講理不過了!”
還是長久的沉默。
只是楚維陽用手指捏著那瓷瓶口的塞子,不斷的左右擰動,發出木塞與瓷瓶口劇烈摩擦的刺耳聲音。
“姑娘,這可是你自己剛剛說的……不論是甚麼法子,人總是要繼續活下去的,你騙我沒有關係,可不能自己騙自己……”
仍舊是長久的沉默。
楚維陽這裡抬起手來,只拿兩根手指夾著瓷瓶的脖頸。
“我明白,姑娘家的,麵皮總是要比別人薄上許多,那麼我來開這個話頭兒——淳于姑娘,你看看,我掌握著《清微雷雲篆籙書》還有《九元祈靈赤文諸符通旨》,若是要重新煉這麼一柄靈韻充足的法劍,該用哪一部符籙來篆刻禁制?”
說到這裡,楚維陽才又微微一抬頭。
“姑娘?”
原地裡,沉默了好半晌,那女子的虛影到底還是譏誚的笑了起來。
“今兒個可算是瞧見了,原來你們魔道修士,都是這樣給人講道理的!”
回應女人魂影的,是楚維陽頗灑脫的一笑。
“可莫要汙我名聲,我如今是劍宗半個弟子,往後……或許還是庭昌山的半個弟子!
相信我罷,姑娘,這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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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庭昌山,道宮密室中。
寬敞的密室裡,四壁盡是香燭繚繞,煙塵滾滾恍若是層疊霧靄,隱約看去,正北面的牆壁上,高高懸著玉髓河南北的千里堪輿圖,寶圖下,長長地條几上面,是一面滿是丹漿酒液的銀盆。
盆前,浩渺神光裡,顯照著的,是丹霞老母的法身。
而密室的正中央,一面冰棺鎮在那裡,透過晶瑩的靈光看去,內裡橫躺著的,是一個滿有意蘊的女子,薄薄的血色嘴唇,柳葉一樣聳起的雙眉,又平添了三分刻薄。
這會兒,丹霞老母站在那面銀盆前,乾癟的恍如枯枝的手指輕輕晃動在丹漿酒液的上方。
不知是法力高深,還是有風吹拂而來,丹漿酒液的表面,蕩起了層層的漣漪,乍看去時,像是玉髓河北面那連綿群山交疊成的細密皺褶,像是山山水水促成的自然和諧,像是高牆上懸掛的堪輿風水。
而丹霞老母枯敗乾癟的手指輕輕地在丹漿酒液的上空摩挲著,便有一點點靈光恍如光雨一樣,乘著清風,灑落進丹漿酒液裡。
乍看去時,恰恰似江山雨落,無盡唏噓。
與此同時,丹霞老母的口中,同樣有含混的道音迴響。
“九層靈臺上,八寶紫府中。”
“化千劫而駐庭昌,掌萬法而號丹霞。”
“過鵲橋而揮灑甘霖,越崑崙而降服龍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災。”
“因是本尊,呼魂喚魄。”
“至高至上,至渺至遠。”
“庭昌山道宮演靈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遠。”
“庭昌山道宮演靈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遠。”
“庭昌山道宮——演靈丹霞元君老母!”
話音落下時,絲絲縷縷的霧靄從銀盆裡,從那丹漿酒液中蒸騰而起,仿若是方寸須臾之間,有浩渺的雲海顯照,而隨著靈光的漸漸凝聚,似是大日初升,要鎮坐在雲海中央。
這般觀瞧著,忽然間,也不知是想到了甚麼,丹霞老母忽地噗嗤一笑,似是歡喜極了,竟笑出聲來。
“好孩子,好孩子,殺了奶奶的人,拿了奶奶的道法,這天下之大,這山河之遠……好孩子,咱們的因果,是算也算不清啦!”
這般說著,丹霞老母眼前那銀盆中,霧靄愈發濃厚,漸漸地,似是有一股生氣,從那丹霞神光之中不斷的凝聚和醞釀著。
某一瞬間,似是這種變化衍生至了巔峰。
閃瞬間,一道宗師印打落,丹霞老母將手直接深入那幾若沸騰的丹漿酒液裡,再抽出來的時候,乾癟抽搐的面板上全是燙的通紅的傷疤,更有不少地方面板潰爛,一點點滲出來烏紅色的血。
可丹霞老母似是不覺得痛,她反而滿是歡喜的看向手中,看向指尖處捏起的那一道靈光。
隨著指尖的力道一鬆。
幽冷的風在密室中迴旋著,疏忽間看去時,哪裡還有靈光,卻是淳于淮懵懵懂懂的魂影,茫然無措的懸在那裡。
瞧見了淳于淮的模樣。
因是,丹霞老母笑的愈是慈祥。
“好淮兒,可莫說奶奶不心疼你,想盡了辦法,還是得教你再活出一條命來!是那鎮魔窟的逃囚出手殺的你,來日,你們仍舊有因果要清算呢……”
這般說著,不等那懵懵懂懂的魂影有甚麼反應,丹霞老母手一伸,指尖一捏,那顯照成形的魂影,陡然間靈光一轉,又化作一點真靈,被老母捏在了指尖。
只見她顫顫巍巍的走著,幾步路站定在了那冰棺前,這才雙手又捏了個陰陽訣,將那一點真靈扣在正中央,就要往冰棺裡那女人的眉心按去。
“淮兒,你姑姑只曉得一味乞活,傷了奶奶的心,這往後……山高水長的,你可不許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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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髓河口。
一如來時,清海道人負手而立,而在他的身旁,是謝姜和靳觀神情複雜的沉默靜立。
看著小兒輩的表情,清海道人反而笑了起來。
“哭喪著臉做甚麼?折損子弟的是庭昌山,又不是咱們乾元劍宗,你看,咱們仨不還是全須全尾的站在這兒麼?
師伯不是那孤注一擲的人,老實說心底裡的話,打從一開始教你們往南邊走這一趟,師伯就備著你們空手回來的準備呢,其實歷劫補經這樁老祖宗留下來的糟爛事兒,誰做成的其實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那靈物煉成的是劍器!
只要最後補成的,是開天的劍經!”
說這話的時候,清海道人幾乎站在了玉髓河的邊沿上,他隔空看向遠方,像是隔著這條寬寬河,隔著蔥鬱的樹海,看向那縹緲的天邊。
等話音落下,清海道人忽然又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他轉身看向身旁的謝姜,一翻手的時候,掌心裡已經捧出了一枚佈滿裂紋的劍形玉符。
“這是我師弟、你師尊的證道寶器,既然是你一路南下帶在身上的,就由你再帶回師門去罷。
師伯我年輕時許是風流太甚,留下許多冤孽因果,臨到頭竟然是膝下無人的境遇……
你們二師伯身為掌峰,又是大公無私的敦厚性子,當年接位的時候就盟誓,不講法脈私傳,要將你們這些孩子視如親徒。
如今看,不論這災劫、這補經最後成甚麼樣子,截雲峰一脈的法統,大約是要落在你們兩人的身上了。
要記清楚了,孩子們,劍修的眼裡,求得是眼前一時的痛快!求得也是那一世的長生!不論是甚麼時候,這口心氣兒,不要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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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丘山外,蔥鬱樹海最邊沿的那棵樹旁。
楚維陽靜靜地依靠在樹幹上。
他的不遠處,是幹松的新土堆成的半人高的墳塋。
在墳塋前,朝著劍宗的方向,有一面闊木雕刻成的碑,碑上寫著數個古篆大字——
故劍修馬三洞之墓。
這會兒,楚維陽已經靜靜地依靠在樹幹上,看著那墳塋,就這樣沉默地注視了良久。
這般愣怔之中,某一刻,楚維陽才終於像是回過了神來,他下意識的攥緊手中的長劍。
忽地,這個動作教他又是一頓。
噌——
楚維陽抽出了長劍!
入目所見,劍身上明黃與銀白二色交雜,復又在熊熊烈焰裡煅燒成渾然一體,仔細看去時,那充斥在一枚枚碎片之間的明黃顏色裡,靈光兜轉間,是雷篆與雲紋交替勾連,化作靈光,隨著楚維陽的呼吸聲,若隱若現。
而那原本暗啞的銀白色碎片裡,原本的銀輝更盛,像是九天流淌的月華之中,開始一點點倒映著星河的斑斕顏色。
最外面的邊沿上,一層薄薄的明黃顏色將原本的劍鋒包裹,銳利的寒光依舊,復又平添了些許的厚重。
到底是劍修,這般端著看手中的寶劍,楚維陽是越來越歡喜。
情不自禁一樣,楚維陽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劍脊,撫摸著那明黃與銀白之間並不存在的交替痕跡,許是靈韻太盛,只兩三息的時間,寶劍的劍身便陡然顫抖嗡鳴起來。
隨即,是恍若驚雷一般的怒音,順著那一道道法劍禁制,響徹在楚維陽的心神之間。
“楚!維!陽!”
“你最好——做點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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