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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鳳七年的這最後一場雪,一刻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夜。

甚至到了第二天辰時,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是越下越大。

整個長安城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亭臺簷廊白,人鳥風煙淨。

在這肅殺空寂、冰冷刺骨的風雪中,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還是一早就出了門。

今日雖然不是大小朝議的日子,但是他仍然要到尚書署裡去議事。

這十來天裡,霍光去尚書署的興致都不高,因為有天子在尚書署,他總是被壓了一頭。

自然更是無事可做。

今日,霍光穿了一身簇新的袍服,腰間紫色的組綬扎得非常細緻,整個人氣度非凡。

在全副的大司馬大將軍的車仗護送之下,安車裡的霍光,冒著風雪,向未央宮疾馳而去。

這整肅的車仗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碾過官道的時候,會在上面留下了兩道醜陋的傷痕,讓人觸目驚心。

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冒雪出來的路人很少,所以除了“叮噹”作響的車馬鈴聲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雜音了。

霍光乘的這輛安車是冬日裡專用的,加了保暖用的車廂,和春夏之交乘坐的安車並不相同。

車窗和車門上都掛著沉重的毛氈做成的簾子,車廂中還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爐,所以霍光並不覺得寒冷。

爐火正旺,袍服簇新,氣定神閒……怎麼看,霍光的心情都應該不錯。

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霍光此刻的心情非常複雜和慌亂——那份氣定神閒和穩操勝券的模樣,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現在,他的懷中一共有三份“捷報”——昨日午間,收到了範明友的捷報;傍晚的時候,田順和田廣明的捷報也送來了。

這三份“捷報”是霍光日思夜想的東西,但是真的送到手上的時候,卻並沒未讓霍光鬆一口氣,反而有一些燙手。

原因很簡單,這捷報實在是有些不體面。

田順所部從五原出發,出塞八百里,抵達了餘吾水邊,斬殺和俘虜匈奴人一千八百。

範明友所部從張掖出發,出塞一千六百里,抵達西浚稽山,斬殺和俘虜匈奴人一千。

田廣明所部從西河出發,出塞一千二百里,抵達東浚稽山,僅斬殺和俘虜匈奴人十九。

範明友和田廣明看似出塞的距離很遠,但是他們出發的西河和張掖均在河西走廊上,位置比五原本就靠南許多。

算起來,範明友和田廣明雖然出塞一千餘里,但是最後抵達的浚稽山,根本就沒有深入塞北的腹地。

除了田順所部接近舊時的單于庭之外,其餘兩路人馬離單于庭還有十萬八千里遠。

在東浚稽山和西浚稽山,想要尋找到匈奴的大部,簡直就是痴心妄想。

更丟人的是,這三路人馬加起來,所斬殺並俘虜的匈奴人還不到三千。

硬是要較起真來,這三千匈奴人的人頭又怎麼能算得上是捷報呢?

而不只是捷報上的戰果都名不副實,這三位領兵大將的說辭也出奇地一致。

三人都在捷報中明確提到,因為塞北天氣驟變,滴水成冰,風雪交加,所以人馬都寸步難行,只得提前南返歸塞。

這三路大軍拔營南返歸塞的時間都是十月二十九。

這個距離算下來,幾路大軍十一月十五之前就能南方歸塞,比原定的歸塞日期早了半個月。

出擊匈奴人的時間定在兩個月,不到一個月就開始撤軍了,這與公然違抗軍令並無二致了。

昨日傍晚,當霍光收到這三份捷報之後,當場就想大發雷霆。

恨不得立刻伸手到數千裡之外,把範明友等人揪到面前來,好好問問他們是不是犯了癲悖之疾。

一起裹足不前,一起無功而返,一起提前南返歸塞——霍光敏銳地聞到了一絲陰謀的氣味。

要說這三個人私下沒有商議勾連過,恐怕連霍顯這個婦道人家都不相信。

可現在霍光也猜不透,這三路大軍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竟然要著急回來?

範明友等人故意在捷報中含糊其辭,不只是因為戰果太小,更是有意隱瞞他!

這讓霍光更為惱怒,私下串通,隱瞞軍情,這又是族滅的大罪。

可生氣歸生氣,霍光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現在這個微妙的局面,還不是追究範明友等人罪責的時候。

恰恰相反,霍光還要想辦法幫他們遮掩過去。

畢竟,範明友等人是自己的親信——即使沒有立下任何的功勞,也仍然是霍光手中最大的籌碼。

不管範明友等人遇到了什麼問題,又或者有什麼“陰謀詭計”,霍光只能捏著鼻子幫他們打掃乾淨。

等他們回到長安之後,再找他們問個明白。

霍光感到心力憔悴,天子不讓他省心,“霍黨”也要給他找麻煩。

……

因為下了雪的緣故,安車行駛得比以往要慢許多,這讓霍光有時間再覆盤一下他的計劃。

範明友等人都算是宿將,他們都未能取得戰果,那麼恐怕趙充國和韓增這兩路大軍也難有所得。

這樣一來,毫無斬獲也就不顯得那麼丟人了。

再對比一番,“田順斬殺俘虜匈奴人一千八百餘”雖然寒磣,但也能拿得出手了。

幸好天子生長在昌邑國,遠離戰事,不懂軍務;張安世和王吉等人雖是武將,畢竟也沒有出塞遠征過。

也就說,如今長安城裡有資格說話的朝臣中,沒有一個是“知兵”之人。

這樣一來,就給霍光留下了粉飾虛張的空間。

霍光昨晚就已經定下了主意。

首先,要大肆渲染今年天時不利的情況。

其次,說士卒出征之苦,範明友等人皆有苦勞。

再次,將田順斬殺一千八百匈奴人的事情定調為大勝。

最後,請陛下發銅節,讓三路大軍即刻返回長安——這是重中之重。

如此一來,霍光至少可以讓自己在長安城獲得一份助力,穩住岌岌可危的局面,而後再徐徐圖之。

此次出征,沒有斬獲,雖然是一個遺憾,但是隻要有漢軍這籌碼在,霍光就有翻盤的那一日。

霍光如今已經看清楚了,和匈奴的“外患”比起來,天子這“內憂”才是心腹大患。

“大將軍,已經到北闕了。”車外護衛的聲音傳了進來,打斷了霍光的思緒。

不知不覺當中,竟然就已經到了。

“嗯,老夫知道了。”

一陣響動,安車後方的門就開啟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讓霍光覺得有一些刺眼。

霍光從車中下來了,轉身就看向了北邊那兩座高大的城闕。

它們高高地聳立在原地,頂部落滿了白色的雪,看著就像兩個在沉默中戍守宮禁的衛士。

他感受到了一陣逼人的壓迫感,胸腔裡的那顆已經開始衰老的心更加劇烈地跳著。

沒有想到,他今日居然要“虛報戰果”“欺君罔上”:他霍光雖然擅權專權,但是從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情。

幸好此刻未央宮裡的天子不是孝武皇帝,應該看不穿這軍務上的事情吧。

霍光有一絲僥倖。

“大將軍,雪大,上乘輿吧。”身邊的護衛再次說道。

“嗯。”

霍光說著,就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步攆旁,遲疑一下,就坐了上去。

尋常的朝臣到了這裡,都要下車步行,但是從這個月開始,天子特意准許霍光坐乘輿到前殿下。

這也是一種優待了。

這半年來,霍光得到的優待實在太多了,超過了大漢歷代所有的朝臣,但他心中還在為失去權力而憤憤。

自己替大漢遮風擋雨幾十年,為何淪落到天子忌憚?

“走,進宮。”霍光沉聲說道。

“唯!”

霍光的乘輿被抬了起來,朝雙闕之間那大開的北門前進。

……

辰時將過的時候,霍光來到了尚書署的正堂之中。

御史大夫蔡義和少府丙吉已經來了,他們坐在同一側——對面空出來的那張坐榻是霍光的。

而堂上的主座自然是天子的。

蔡義和丙吉看到霍光之後,連忙就起身行禮,而霍光也點頭致意。

三人的關係現在非常微妙。

蔡義和丙吉都曾經在大將軍府當過屬官。

尤其是丙吉,甚至當過大將軍府的長史。

非要說起來,霍光對二人是有知遇之恩的。

但是眼下的情形卻不一樣了。

上個月,蔡義在朝堂上直接對霍光發難,掀起了天子奪霍光朝權的序幕。

而丙吉雖然並沒有當面頂撞過霍光,但是卻一定是天子身邊的肱骨之臣。

如此一來,二人就被霍光打上了“忘恩負義”的標籤。

有那麼十幾日,霍光恨不得“食之肉,寢其皮”。

但是現在,霍光暫時收斂起了這份“憎惡”,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和他們是和睦相處的。

霍光發跡靠的是謹小慎微,如今權力的根基有所動搖,他再拿出這謹小慎微的本事也不難。

“二公來得早啊,這麼大的雪,早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夫就差點誤了時辰。”霍光坐下後主動寒暄了起來。

“大將軍日理萬機,我等豈敢與大將軍相提並論。”蔡義似乎在奉承,但腰桿挺得很直,與以前那阿諛奉承的模樣不同。

這再正常不過了,蔡義現在是御史大夫、領尚書事、未來的國丈,自認為地位今非昔比,更不願再討好霍光這“晚生”。

就損是非要討好,蔡義也只願意討好天子。

“如今御史大夫府重掌官民上書之事,關乎言路,蔡公肩上的擔子也不輕。”霍光平靜地說著,比以前平易近人了許多。

“都是分內之事,老夫也不敢說累,更不敢說苦。”蔡義在霍光的面前也敢自稱“老夫”了。

“誒呀,大將軍和御史大夫,你們都是朝堂上柱石,這缺了哪一根都是不行的。”丙吉非常恰當地出來打起了圓場。

霍光現在倒是對蔡義這些忤逆毫不在意,夏蟲不語冰,蔡義就是那隻活不了太久的蟲子。

他看了看還在飄著雪的院外,發現天子今日似乎來得有些遲了,放在平日天子此刻應該到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無人知道該說些什麼,正堂中的氣氛有一些詭異。

最後,倒還是霍光忍不住再次把話頭給挑了起來。

“蔡公,你覺得今年的這場雪算不算大?”霍光看似若無其事地問道。

“這麼大的雪,確實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了,也算是一道景緻。”蔡義看著門外飄飄揚揚的雪花說道。

“丙公怎麼看?”霍光又問丙吉道。

“嗯,下官也許多年沒有見過那麼大的雪了,但縣官說了,瑞雪兆豐年,來年會有一個好收成的。”丙吉有分寸地笑道。

如今,丙吉在朝堂上起著居中調和的作用,哪裡會有人想到,這個儒生模樣的朝臣,幾個月前曾經刺殺過當今天子呢?

“縣官這句話說得倒也在理,只是苦了那徵北大軍中的兵卒和將士啊。”霍光故意輕嘆了一口氣。

“嗯?大將軍是收到徵北大軍的捷報了嗎?”丙吉敏銳地聽出了霍光暗示的意思。

霍光沉默片刻,許久之後才點了點頭,但是也沒有往下解釋的意思。

蔡義不是帝黨的核心人物,所以第一時間並沒有想到此事關係的利害,反而以為霍光是在炫耀,所以很是不屑。

但是丙吉就不同了,他深知徵北大軍是霍光翻盤的籌碼,而捷報更可以讓籌碼的重量翻倍。

雖然平日天子談到這徵北大軍的時候,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和口吻,但是卻也從來沒有給丙吉他們交過底。

所以在丙吉和張安世等人看來,這徵北大軍的捷報就像一把鋒利的鍘刀,就這樣懸在他們的頭上,隨時可能落下,將他們的人頭盡數砍下。

如今,這把鍘刀真的要落下來了嗎?

突然聽到徵北大軍有捷報送來,就連丙吉這老成持重的人,都難免地露出了驚慌的神情。

“丙公聽到這捷報傳來,為何不見喜悅,卻面有難色?”霍光故意問道。

“下官只、只是聽大將軍說兵卒要忍受天寒地凍的天氣,所以心有愧疚罷了。”丙吉找了一個由頭勉強搪塞了過去。

“所以他們能取得大捷就更是不容易了。”霍光點頭說道。

“自古出征,最苦的就是這些將士了。”蔡義也插話道。

“蔡公高義,此言說得在理。”霍光罕見地附和道。

霍光可不是在做沒有意義的寒暄,而是在用提前想好的話術,先為今日的事情定下一個基調。

雖然蔡義和丙吉是天子那邊的人,但是天子太喜歡擺出一幅“禮賢下士”的模樣了,所以難免要受朝臣的影響。

如今,讓蔡義和丙吉先入為主地認為“大捷”來之不易,那麼待會說不定就可以影響到天子。

一旦不知兵的“糊塗”天子認下了這大捷,那後面的事情就都水到渠成了。

“大將軍,那可否向我等提前透露一下這捷報的內幕?”丙吉裝出了討好的樣子問道,想要提前探聽一些訊息。

“嗯,時辰也不早了,縣官看樣子很快就到了,還是等縣官來了,老夫再上奏吧。”

丙吉不好再追問下去,只得閉上了嘴。

此時,外面的雪又一次下得急了起來,堂中的溫度有一些降低。

三個立場不同的人“心懷鬼胎”,又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了閒話。

但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時不時就往外看去,都在等著天子的駕臨。

半個時辰之後,門外終於是傳來了謁者的唱喊:“皇帝駕臨!”

連同霍光在內,三人連忙從榻上站了起來,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了尚書署的院中。

在署的六部尚書、六部御史和掌璽官,以及幾十個屬官吏員全都來到了院中,恭迎聖駕。

除去不在長安的內朝官外,其餘的人都到場了——他們各自還有外朝的官職,所以每日只有早上才來尚書署。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竟然將尚書署逼仄的院子裡,塞得滿滿當當的。

雪花飄落在他們的頭頂,被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融成水霧,接著蒸騰到了空氣中。

一時間,霧氣和雪花匯合在了一起,有霧凇沆碭之景。

有不明所以的人看到這一幕,定然會以為這些人是在修煉什麼長生之術。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天子總算姍姍來遲,昂首走進了院中。

“臣等問皇帝陛下安。”

“眾卿平身。”

“諾!”

“今日天寒地凍,眾位愛卿回閣去吧,不必在此受凍。”

“謝陛下!”

眾人行禮散去,劉賀才徑直來到了霍光等人的面前。

他似乎有些愧疚地說道:“幾位愛卿,朕昨夜與皇后一道讀書,忘了時辰,所以今日起來遲了。”

“陛下和皇后還是要保重聖體,不應為了讀書傷了身體,否則就是本末倒置了。”霍光似乎很是關心地說道。

“仲父說得是,來,進去議論今日的政事吧。”

“諾!”

入堂之後,君臣分別坐定,劉賀就從霍光那氣定神閒之下,捕捉到了一絲焦急。

看來,霍光今日是要著急說那“捷報”的事情了。

而劉賀不著急,恰恰相反,他要拖延上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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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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