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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子儒直說即可,老夫知無不言。”

“將軍可知道,陛下要新建昌邑郎的事情?”

“這是自然,那日在朝堂上,陛下不是已經當著滿朝百官說過了嗎,大將軍也是應允了的。”

百官公卿在長安裡都有自己的訊息渠道,趙充國是大漢軍中的柱石,自然也有一一套這樣的幕僚班底,所以早在那一日朝議之前,趙充國就已經知曉此事了。

“大將軍府下發的府帖寫得很明白,這昌邑郎隸屬我光祿勳統轄,但直接聽陛下調遣,下官對此事有一些惶恐。”

在此時的大漢,統兵權與調兵權是分開的,絕對是不能發生交集的。

就拿羽林郎來說,平時在光祿勳的統轄下操練、值守,但並不能隨意離開駐守值守之地。

光祿勳也好,中郎將也罷,都只有日常的統兵權,而沒有調兵權。

到了戰時或者換防的時候,才會由大司馬大將軍擬定調兵命令,在加蓋天子印璽之後,連同虎符交給領兵出征的將領,由出征的將領帶著虎符和天子的詔令到前去軍營調兵。

昌邑郎是新設的禁軍,由光祿勳統管倒是沒有問題,無非是多開一份錢糧罷了。

但是直接聽令陛下調遣,卻有所不妥。

“這有何不妥,我大漢的軍隊,最後不是都該由天子調遣嗎,只要有璽書和虎符,天子別說是調遣這新建的昌邑郎,就是調遣全部的南軍和北軍也名正言順啊。”趙充國不鹹不淡地說道。

“可這調兵的虎符銅節和天子印璽,可都在尚書署了。”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了,尚書署作為天子的“門下”,替天子保管符節璽印,而大司馬則負責軍隊日常的統領。

二者本應該相互制約,但此時大司馬和領尚書事都是霍光。

也就意味著霍光同時掌握了大漢的調兵權和統兵權。

孝昭皇帝在時,天子從不過問軍務,那一切軍令自然只從大將軍出,倒也不會有矛盾和衝突。

張安世看到趙充國沒有說話,就又接著說道:“可如今,大將軍說昌邑郎由陛下直接調遣,那調兵的時候,還需不需要符印呢?”

張安世的話有一些僭越了,讓趙充國都不免微微皺眉。

“下官再說得直白一些,如果有一日,陛下不出示符節和璽書,親自來昌邑郎調兵,但是大將軍出示虎符和天子璽書,不許天子調兵,那下官是該阻攔還是該同意呢?”

沒有虎符印璽的天子,有虎符印璽的大將軍,孰重孰輕?

夜色之下,趙充國那雙見過了無數次殺戮和死亡的雙眼,突然閃過了一道光。

張安世問到了一個最為敏感的問題,是啊,天子親自來調兵,那還需要符印和璽書嗎?

“大將軍如何說的?”趙充國問道。

“此事如何能問大將軍呢,下官前腳開口,恐怕後腳就要被轟出去了,搞不好還會因此而下獄!”

有些事情不上稱沒有四兩重,上了稱一千斤也打不住。

直接了當地對大將軍問出這個問題,那無異於是在說:如果天子要調兵搏殺大將軍,我站在大將軍一邊,還是天子一邊?

“子儒多慮了吧,我聽說那般昌邑國來的少年郎,都是一些浪蕩子弟,人數也不過幾十人罷了。”

“且不說大將軍現在深受天子信任,就是退一萬步說,天子如果真的受到他人蠱惑,下了亂命,這幾十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趙充國緩緩地說道,“你是光祿勳,只要足額給昌邑郎發放糧餉即可,不必杞人憂天。”

區區三百人,又能掀起什麼風浪呢?大將軍既然如此自信,他們這些旁觀者何必憂人自擾。

“將軍您是讓我學孝武帝時的北軍使者護軍任安嗎?”張安世問道,“可任安最後落得的下場可是腰斬啊。”

當年,廢太子據謀反,給監管北軍的任安寫了手令,讓其跟隨自己誅殺江充,控制長安。

任安不敢自決,收下了太子的符節,但是卻緊閉營門,兩不相幫。

他滿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過一劫,但是孝武皇帝回朝之後,立刻以“坐觀成敗,有不忠之心”為由,腰斬了任安。

想用當牆頭草的方式來自保,恐怕是最愚蠢的辦法。

不論哪一邊贏下來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鋤掉牆頭草。

此時此刻,天子稱大將軍為仲父,用情同父子來形容也不為過,張安世與趙充國說的這番話傳出去,都要背上挑唆君臣不合的罪名。

可是以後呢?以後還會這樣嗎?

霍光有霍光的自信和跋扈,但其他人也有其他人的想法。

張安世不得不小心翼翼,身居高位,如處於危牆之下,說不定哪天牆塌下來就會帶來滅頂之災。

他的老父親張湯曾經身居高位,三公九卿不知道當了多少輪,但是卻仍然輕輕鬆鬆被御史中丞李文和丞相長史朱買臣誣陷致死。

所以,從幼年開始,張安世就知道朝堂鬥爭的殘酷性和血腥性。

真的到了君臣相爭的那一天,張安世他們是一定要選邊站的。

聽完張安世的話,趙充國內心有一些意外,張安世是霍光一手提上來的重臣,沒想到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擔憂。

有這樣的擔憂,意味著就有不滿。

趙充國對當今的天子不抱希望,但是他不會忘恩負義,更不會背忠棄義。

一是孝武皇帝對自己的恩,二是貳師將軍李廣利對自己的恩。

孝武皇帝讓自己封侯拜將,所以自然要忠於漢室。

李廣利戰功不顯,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而這劉賀,不管怎麼說,都是李家最後的血脈啊。

只要不是天子荒唐到動搖大漢根基的地步,那麼於公於私,這長安真的發生了兵戎之事,那麼趙充國只能站在天子這邊。

趙充國嘆了一口氣,沒有正面回到張安世的話,而是反問了一句:“子儒啊,你是大漢的光祿勳,還是大將軍的光祿勳。”

“將軍這說的是哪裡的話,當然是大漢的光祿勳了,可是……”張安世還想要說什麼。

趙充國抬手打斷了張安世的問題:“老夫知道你擔心什麼,說到底你擔心天子狂悖,被賊人迷惑,做出有損大漢根基的事情來。”

“正是。”

大漢此時的根基是霍光,張安世從不承認自己是什麼霍黨,他只承認自己忠於的是大漢。

“你能想到此處就對得起大漢了,我等不需要太焦慮,如果有一日,天子與大將軍相爭,哪一邊有益於大漢,我等就站在哪一邊,即使身死族滅,也就對得起大漢的歷代先君,對得起大漢的百姓,對得起大漢的宗廟社稷了。”

“《左傳》有言:君為社稷死,臣則死之;為社稷亡,臣則亡之。”

趙充國的這幾句話,讓張安世豁然開朗。

是啊,他們是大漢的臣子,自然應該為大漢的江山考慮。

只想著對某一人盡忠,未免太狹隘了一些。

“下官受教了,將軍之言,謹記於心。”張安世行禮拜謝道。

“呵呵,時候不早了,你我要趕緊回去了,否則那閭巷的門都要關上了。”

“唯!”

趙充國上馬車的時候,張安世已經先行一步離開了。

看著消失在夜幕中的馬車,聽著逐漸遠去的車輪聲,趙充國回望身後森森的未央宮。

似乎,大漢要起一些波瀾了,只不過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希望那言行無狀的天子,不要做出有損大漢的事情來;也希望那大將軍,不要做出有損大漢的事情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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