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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轉瞬便至二月下旬。
整個青州境內爆發了一樁天大的事件,那就是才剛擠掉焦和,擔任青州刺史一職不久的夏侯惇。
突然以其州刺史的身份。
向青州各郡縣境內釋出了一則命令,以文書的形式張貼廣而告之,那就是從今往後,凡青州境內不允許再私設鹽場,也不允許私人引海水採鹽。
同時現存的所有鹽場。
州府將會出一定的價錢,全部折現收購過來,這個命令是強制性的,不允許捏在手上不賣。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青州境內只有官鹽,不再有私鹽。
過往通行了許久的私營鹽場,將自今日之後成為歷史,以往那些靠採鹽而發家致富,賺的盆滿缽滿,一代代積蓄了海量財富的家族。
將被迫斷掉這門營生。
逐步轉變為最原始,最普通的,靠耕作田土為生的地主型家族。
而事情還不僅僅如此。
在青州州府單方面發出詔令的同時,凡曹家所統治的地盤,包括兗州全境,豫州北部,以及冀州南部等地,都統一口徑,步調一致的發出了命令。
內容無一例外,都是自此之後,不再允許私營鹽場的存在,過往經營的規模多大,吞吐多少鹽量,這些都一概不管,只做既往不咎。
但往後私設鹽場,私自採鹽,將被劃定為違反法令的行為。
一旦被官府發現,輕則在抄沒非法所得的同時,還要進行鉅額罰款,尋常的小鹽商,絕對扛不住這樣的重罰。
重則直接抄家問罪,甚至屢教不改,或者私設鹽場規模過大的,說不定還要在牢裡蹲一蹲。
膽子再大一點的,那說不定要到刑場上走一遭,缺胳膊少腿,身上缺個零件什麼的,也不是不行。
總之罰格非常高。
…………
儘管在曹家的實際統治區域中。
只有青州的沿海地帶產鹽,像兗州、豫州等內陸地區,那是一絲鹽花都看不見,這道同步頒佈的政令,實際上只針對青州地區的私營鹽場擁有者。
但其造成的聲勢卻是浩大的!
關東地區一共才幾個州啊?
眼下這副情形,是除了徐州之外,其餘四州全部統一口徑,如此威勢,當真好似排山倒海一般。
讓青州地區經營採鹽、販鹽的家族和商人,無不為之惶恐不安,自接到海發文書的那一日起,便是整日如同天崩了似的,個個著急上火。
這可是他們傳家守業,子孫代代永享富貴的關鍵啊,是維繫他們永遠屬於人上人階層的命脈所在。
更是無數鹽工衣食所繫啊!
如今州府傳來命令,不允許再私自開採海鹽,要將一切權利收回官府機構,這不是在要他們的命嗎?
倘若以往沒有,從來沒有享受過的,那自然是無所謂。
可是從有變成沒有,這樣的滋味,他們享受慣了的,又豈能忍受得了呢?
因此惶恐情緒是一日強過一日。
…………
而最讓這些經營採鹽業的家族,和商人感到擔憂的,是會因此而產生連鎖反應,他們害怕四州聯動所推行的政令,很有可能會成為風向標。
換句話說。
他們害怕這道政令會擴散,會成為沿海地區統一改革的徵兆。
那可真就是徹底斷他們的命根了。
畢竟眼下整個大漢朝的海鹽產區,就集中分佈在渤海灣以及萊州灣,外加上淮河入海口以南的一些沿海段,這幾處地方加起來,基本上壟斷了海鹽。
而如今青州下令禁止私鹽的話。
那就意味著渤海灣南部,以及整個萊州灣,將禁止採鹽曬鹽活動。
而一旦渤海郡和徐州地帶,也跟著聯動起來,那麼連渤海灣北部,以及淮河入海口地區的採鹽區,可就得跟著徹底迴歸官府的懷抱了。
彼時他們這些世代經營鹽業開採的家族和商人,還能剩下什麼呢?
故而恐慌在不斷蔓延。
而反抗之心,以及各種暗地裡的謀劃,也在不斷加劇,隱隱有爆發之兆。
…………
而就在局勢越演越烈。
反抗之火逐漸點燃的同時。
位於東萊郡的盧鄉縣,曹昂所率領的數百號騎兵,與夏侯淵所統領的大部隊,成功在此地匯合。
東萊郡地處青州的最東邊,也是整個青州中,唯一所有城市全部沿海的郡,相較於北海國、齊國等地而言,可以說是完全靠海吃飯。
整個東萊郡的形狀大概類似於“╮”,是一個開口朝西南方向的n字環,正好與北海國凸出去的一部分鑲嵌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整體。
而曹昂目前所處的盧鄉縣,就位於這個半環狀的西北角落上,毗鄰產鹽重地萊州灣,距離沿海尚有一段路程。
此刻在臨時徵用的府衙之中。
曹昂正秘密會見夏侯淵,二人針對著眼下的局勢,展開了一番商討。
“妙才叔父,你率兵進入東萊郡,也有一段時日了,想必郡中絕大多數的縣鄉,你都已經派人接觸過,可知目前他們是個什麼狀況?”
夏侯淵先是向曹昂恭敬的行了一禮,接著將這些天的情況彙報而來。
“不瞞子脩,此番我從兗州出發,率兵萬餘以上挺進東萊地界,如此龐大的一支兵馬,所到之處無不為之懾服,各縣邑城池的宗族、官吏,都是夾道歡迎,熱情之至,以為王師!”
“只是自打元讓那邊頒佈了政令,宣佈從今往後不允許私設鹽場,開採私鹽之後,風向好像就有些變了。”
“儘管這些人還是畏懼於我所統率的大軍,但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們在私底下謀劃醞釀著什麼。”
…………
耳畔聽著夏侯淵的敘述。
曹昂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不過都是些跳樑小醜,癬疥之疾罷了,起初以為我們率兵而來,只不過是讓青州換了個主人,他們這些得利者照樣得利,故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結果到頭來卻發現,我們要大刀闊斧的改革,要收回他們賴以吸血的資本,自然就變了一副模樣。”
“只是就憑他們這些小角色,私底下整些蠅營狗苟的勾當,又能奈我們如何呢,尚不值得我正視一眼!”
無情冷斥了一番後。
曹昂卻又話鋒一轉。
“這些地方宗族和商人不足為懼,只是他們煽動百姓的本事,卻是不得不防,尤其是那些為鹽場做事的鹽工。”
“這些鹽工都是尋常百姓,市井青壯而已,是最容易受人教唆,也最容易被挑撥著當刀使的。”
“一旦他們受唆使與我軍為敵,我雖兵強馬壯,不懼他們,但也是一樁不大不小的麻煩,況且若無必要的話,我也不想對這些命途多舛的百姓動手。”
對於曹昂言語中的意思。
夏侯淵自然是能夠理解的。
曹家的軍隊是王師,無論曹操還是曹昂,都是大漢忠臣,如果百姓被煽動著與曹家作對的話。
事情就真有些棘手了。
…………
不過理解歸理解,夏侯淵對此卻絲毫不擔心,反倒面上露出幾分輕鬆的笑意,而後順手指了指窗戶的方向。
“子脩勿憂,你且看外面飄著的大雪,以及這凜冽刺骨的寒風,便可知我等如今已盡佔天時!”
“自上個月起,東萊郡境內幾大的鹽場,所毗鄰的近海地帶,都受極寒的影響,出現了封凍,海面之上多有浮冰,想要採鹽極為困難。”
“對於手持幾大鹽場的那些家族和商人而言,寒冬臘月不能開工,卻平白養著一群青壯,那可是賠本的買賣,因此早早的就先行將鹽工遣散回去了。”
“而如今他們想要將這群百姓重新聚集起來鬧事,那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畢竟鹽工們被遣散之後,早早的就各自歸鄉,忙碌家中事務去了。”
夏侯淵說的輕鬆寫意。
曹昂臉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是啊,早在當初前往朱虛縣的路上,那場大雪就讓他有所察覺。
這是天地人三要素中的天時在握。
海面封凍,天空飄大雪,這種氣候條件想要曬鹽,那就是曬上十天八天,也曬不出二兩鹽花。
作為一個合格的資本方,那肯定不能讓手底下的青壯光吃飯不幹活啊,自然是早早的打發回鄉,各忙各的去。
等到開春解凍了之後。
再把這些人重新召回來。
而這樣一來,就給曹昂留下了天大的好機會,畢竟這個時代的交通和通訊條件極差,打破規律的想要聯絡上這些被遣散的人,難度無異於登天。
如此一來,只要沒有百姓參與其中,不會激發民變或者其他。
那剩下一些中小家族和商人,他們算個屁啊,敢鬧事兒就碾死他們!
懂不懂軍隊的含金量啊?!
…………
不過本著謹慎起見。
曹昂還是額外叮囑了一句。
“妙才叔父,這件事還得伱多費心,儘管大股百姓聚集不起來,但零散的小規模倒是不難。”
“咱們還是以安撫這些人為主,可以派人在沿海各縣鄉宣讀我們的政令,那就是州府在把鹽場收歸官營之後,依舊是要僱傭他們這些青壯採鹽的。”
“咱們不可能親自上手去做這種活,所以讓他們不必擔心,會因為由私轉官,而丟了吃飯的行當。”
夏侯淵重重的點了點頭。
向曹昂沉聲應是,表示自己明白。
只是在記錄下了這項命令之後。
夏侯淵卻又突然想起一事。
趕忙向曹昂一併稟報道:“其實在州府那邊命令頒下之後,子脩你到來之前,相隔的這些日子裡。”
“有不少人都藉故找到了我,或是明裡請求,或是暗地裡暗示,要麼是許以重利,要麼展示以金錢。”
“都想著我軍能高抬貴手,稍稍放鬆一些管制,給他們留口氣喘。”
此言一出。
曹昂不由輕笑了一聲。
果然這些地方宗族勢力就是聰明,遇到了事情還知道找正主。
明白州府那邊究竟是拿主意,青州刺史夏侯惇的背後是誰在做主,想要從強制禁止私鹽的政令下喘過氣來,誰說的話最起作用。
所以他們不是來找夏侯淵的。
是想要借夏侯之口,轉求自己。
…………
倘若是別的事情。
曹昂說不定還要考慮一下。
但鹽鐵官營,將會成為曹家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基本國策。
鐵暫且不說。
鹽是一定要收回來的。
這關乎到曹家勢力的錢袋子。
更別說曹昂眼下掌握了粗鹽提純的技術,以及更高效化開採鹽花的法門,早一日將採鹽業收歸官營,就能早一日讓海量財富滾滾而來。
和這樣的宏偉目標相比。
那些趴在海鹽身上,吸了好幾代血的地方宗族和商人,他們算什麼東西?
想到這裡。
曹昂就只是薄有興致,且語氣平淡的追問了一句:“哦?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麼樣的章程,又希望我們如何高抬貴手,怎樣給他們喘口氣呢?”
夏侯淵並未立即作答。
而是快步來到屋內懸掛著的地圖邊,接著在東萊郡的西北沿海岸線上劃了一道線,然後著重點了點東萊郡的郡治黃縣。
“這些人都是聰明人,他們知道我們將鹽業收歸官營的決心,也明白憑藉他們的力量,不足以和州府對抗。”
“因此話裡話外都只是一個意思,那就是能否在這條沿海地帶中,稍稍留下幾道口子,用以給他們經營。”
“又或者絕大多數的中小鹽場,以及中小家族經營的鹽場,都願意如數交給官府,但只求放出幾家大族,准許這幾家繼續經營鹽業,以做代表。”
“而作為投名狀,他們願意在鹽花開採出來之後,優先轉賣給官府,並且在一年所得中拿出大頭做稅收上繳。”
…………
不得不說。
這個方案還挺有誠意的。
留下幾道口子,或者犧牲一些中小家族,以換取剩下人的存活,每年還照實上交一定的利益。
只可惜曹昂不在乎這些。
他所想要的又豈只有這點呢?
“哈!”
在稍稍疏動了一下筋骨後,曹昂禁不住冷笑了一聲。
接著語氣如同數九寒天的九幽之風一般,冷厲而又無情的說道。
“若是隻收掉一部分人的鹽場,或者只針對那些中小家族,那事情傳出去,豈不等同於咱們打自己的臉?”
“政令既然頒佈了下去,那就嚴格執行,咱們自己區別對待的話,那所謂政令就形同虛設了,州府的威信也會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
“再說了,他們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又哪來的臉面讓我給他們留口喘息之機,他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說到這裡。
曹昂稍微頓了頓。
緊接著邁步來到了窗前,將原本緊閉著的窗戶,稍稍推開了一條縫,屋外的寒風頓時向屋內倒灌進來。
讓原本因為爐火升騰,而有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屋內,頓時變得清爽起來。
…………
如此一番後。
曹昂方才揹負雙手,目光透過縫隙看著窗外,眼神深邃無比的喃喃道。
“所謂鹽鐵專營,自古有之,這齊魯大地上,自從春秋時期的齊國開始,就有著鹽鐵官營的法令。”
“而在我大漢成為天下的主人後,由於漢初時奉行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學,所以暫停了鹽鐵官營,但是緊接著在孝武皇帝時期,又重新透過了這道法令,以求獲得大量的國庫收入,以及打擊抑制地方上的鉅富豪強。”
“但是很快在孝昭皇帝時期,爆發了鹽鐵之議,此後朝廷被迫放棄了對酒的專營,以及廢除了部分鐵官。”
“直到光武皇帝再興漢室之後,所謂的鹽鐵官營就徹底廢除了,轉為由大族大商私營自營,而朝廷則從中收稅,如此運轉了一百餘年。”
大致陳述了一番歷史沿革後。
曹昂突然眯了眯眼睛。
以越發冷冽的語氣,緩緩吐露出了一句令人心驚的話語。
“無論是孝昭皇帝時期的鹽鐵之議,還是光武皇帝之後奉行的私營徵稅制,之所以會如此改變,都是因為這道法令受到了極大的阻礙和反對。”
“帶頭唱反調者,就是以齊魯之地的大商大族為主,包括那些口中唸誦經典,心中常懷仁義的儒家學派。”
“他們高舉著的旗幟唯有一點,那就是朝廷不應與民爭利!”
“可是他們話語中所指的民,難道是那些面朝黃土,背朝蒼天,終日裡埋首于田間地頭,辛苦忙碌一年卻所剩無幾,年復一年,迴圈往復,只勉強維持在溫飽之上,但凡碰上些天災人禍,就要失地流亡,賣兒鬻女的百姓嗎?”
…………
講到這裡時。
曹昂右手在窗沿上重重的拍了拍。
眼中寒光更甚地搖了搖頭。
“民顯然不是指百姓,而是指的那些士族和商人,儒家學派是想告誡天子和朝廷,不要和這些人爭利。”
“嘿!”
“偏偏這條道理在我這行不通,若是能使天下萬民皆富裕,國富而民殷,那此利我誠然願意讓之。”
“可要只是讓給這些士商宗族,或者說讓給這一小撮青州沿海地帶上的大小家族,那所謂不與民爭利之理,我是決然不能認同的!”
“這也是我決心推翻自光武皇帝之後,奉行了一百餘年的私鹽徵稅制的原因,妙才叔父可明白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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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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