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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下河村,這裡比往日安靜許多。
夏雲鶴一身銀鼠暗金紋常服,腰束白玉帶,外罩一件對襟毛領裌棉皂色小金花比甲,衣服遮住腰身,不用擔心身份暴露,也不畏寒,臻娘總有辦法幫她保暖,這一身融入人群,不再扎眼。
只是她面容清俊,與旁人相比頗為出挑,路人時不時會回頭看她。
見她拐進小巷,又露出嫌棄的表情。
繼續往隘巷深處走,狹長逼仄的小巷寂靜,只聞她一人足音。四周瓦簷低垂,牆垣剝蝕,石板路面亦見龜裂,猶如一幅破敗又了無生氣的畫。
而夏雲鶴就是這幅畫卷中唯一的點綴。
三孃的小院,換了新門,門扉緊閉,夏雲鶴試著推了下,並未推開。
於是站在門外等候,過路人偶爾瞥她一眼,又掃幾眼三孃家的門,隨後勾起嘴角,帶著古怪的笑容離開。
人人都知道三娘是做什麼的,夏雲鶴抬頭望向天際,天空澄碧,浮雲遊動,她就望著雲,慢慢等。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到一個脆生生、銀鈴般的笑聲。
“郎君,你來了。”
一轉頭,就看見三娘笑盈盈的臉,瑩潔如玉,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素棉袍,胳膊間跨了一個藤編小籃,走過來熟練地開門。
夏雲鶴一低頭,就看見籃子中的物什,綠油油的莧菜、兩個白胖胖的蘿蔔、幾顆水靈靈的蔥、一把蔫的幹豆角,還有一包開口的板栗混著瓜子,吃剩的冰糖葫蘆,倒是豐富。
院中陳列如舊,三娘開了屋門,她也隨其進屋。屋內簡陋,一張小桌,一張小凳,一張窄榻,再無其他。
屋中陰冷,略帶潮氣,夏雲鶴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三娘請她坐在方凳,問道,“貴人今日來是找許郎?”
夏雲鶴點頭,“來看看那張字仿得如何?”
“貴人可是姓夏?”
夏雲鶴抬眼看她,默不作聲。
三娘尷尬地笑了兩聲,“奴家聽市井傳言,說有位夏大人,曾來我們這裡。”
她截斷三孃的話,笑著回答,“借木梯一用,我今日翻牆過去,趴在牆頭確實不舒服。”
然後站起身,轉了兩圈,拍拍身上衣服,“今日這身更適合爬牆。”
三娘噗嗤一樂,見夏雲鶴並沒有生氣,也不像旁人那樣斜眼看自己,瞬間不怕了,伸出手指戳她臉頰,“黑衣服可容易沾灰了,別又帶下來一層泥。”
二人閒話兩句,就去搬梯子。
攀上牆頭,正看見許行倚在石桌花瀑旁曬太陽,臉色依然蒼白,細看院中,那日的血跡已經清理乾淨,整個小院清爽寧靜。
她喊了一聲,“許先生。”
許行轉頭看她,起身作揖,“閣下十分準時。”說著,便回了屋子。
夏雲鶴藉著三娘木梯下到院中,許行也從屋中出來,手中多了兩張銀紅蠟箋。
她伸手去接,許行卻抽回手,緩緩走到花瀑下,坐在石凳上,曬著太陽問道,“夏大人,聽聞你是清流名貴,恃才傲物,為何……”他低頭思索,尋找妥帖詞語。
“許先生足不出戶,倒是訊息靈通。”趁他不留神,夏雲鶴夾走他手中蠟箋,轉身坐到另一側石凳上仔細對照字跡。
一展開蠟箋,她登時愣住,小到字跡起勢、出峰、收峰,用筆力度,大到排布、行次,神韻……一模,一樣。
【夏雲鶴,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不是你寫的。】
【不是。】
【是你寫的。】
【不是……】
【是——你——寫的。】
痛苦的記憶如潮般一遍又一遍拍打腦海,她攥緊手中蠟箋,撐在石桌上的雙手不自覺顫抖,後背生出一股又一股寒意。
許行看夏雲鶴面色慘白,小心翼翼問道,“夏大人,您沒事吧。”
他伸手想探一下情況,還未接近,夏雲鶴猛地抬起頭,眼中淬出陰狠,死死盯著他,許行打了個顫,後退幾步。
他愣在原地,剛才還好好的,不過看了眼仿字,怎麼這麼大反應。
又聽見後面傳來響動,許行轉身,發現三娘從牆後露出腦袋,撐著手臂翻坐到牆頭,扶著木梯,神色焦急,“快快快,許郎,讓夏大人過來,那煞神轉到巷子口,我倒潲水時看見了。”
夏雲鶴當然聽見三孃的聲音,她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斷告訴自己昭獄之事已過去,不應這麼大反應,心裡更不該這麼痛苦。
可她這個樣子根本無法翻牆,許行環顧院落,看見三娘已經將木梯挪到牆另一側,三娘訕訕笑了兩聲,小聲說道,“我害怕。”
許行看向屋舍,咬咬牙,說了聲“得罪”,扶起夏雲鶴,推開屋門,走到床榻旁,一把將夏雲鶴塞進床底。
“夏大人,得罪了。您先在這裡冷靜一下。”他伸手去奪夏雲鶴手中蠟箋,卻數次滑脫,反被夏雲鶴攥得更緊。許行又試了幾次,根本拿不出來,只得放下床巾,遮住夏雲鶴,順便鋪平床角。
忽聽外間傳來三娘喊聲,“陳爺,吃不吃栗子?”
緊接著,伴隨“嗖——”的尖銳聲響,一片嘩啦啦落瓦聲。
三娘嚇得驚叫,“不問了,不問了,我走了,我先走了。”
一陣佩刀緱繩摩擦衣襬的簌簌聲,半掩的屋門“哐”一聲被甩開。
陳海洲眯起眼睛,看了一圈屋子,許行不著痕跡擋住床榻。
“身體沒好,怎麼不歇著?”
許行白著臉,提口氣,盡力放平聲音,道,“你又來幹什麼?”
床下的夏雲鶴手捏一張蠟箋,這會兒心神才歸位,意識逐漸清晰,她摩挲紙張,心中突然警鈴大作,暗道一聲,糟了。
“子懷,那邊收拾妥當了,你什麼時候搬過去?”
“我不會走的,你滾吧。”
陳海洲繞著屋子轉了幾圈,忽從地上拾起一張紅紙,紙上落了幾個腳印,他吹了口氣,擦淨,卻突然停下動作,將紅紙翻來翻去細看,皺起眉,抬頭看向許行。
許行嚥了口唾沫,緊張得不知所措。
陳海洲認識許行字跡,手中這飄逸飛揚的字,絕對不是許行寫的,便說,“你怎麼又在幫人仿寫字跡。我不是說過,我養你嗎?”
“我現在是天子身邊做事,每個月的俸祿抵你寫好多字的。”
陳海洲還要繼續說,許行怕他再待下去會察覺,咬了咬牙,劈手奪過蠟箋,推著陳海洲往出走,“滾,別來煩我。”
二人出了屋門,可交談聲還是落入夏雲鶴耳朵中。
“我是個刀頭滾血的粗人,你喜歡吟詩作對,我就去學,你喜歡詩詞曲賦,我就去聽,你說我不認識字,我也慢慢看,慢慢學。只求你能看看我,求你別趕我走。”
沒有聲音,只有難捱的沉默。
“子懷……”
“滾!我說不要殺人,你聽過我的話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南源黃金案、平蕪定侯案、臨州漆雕案,還有,遠州……血羅衣,牽涉千餘家,冤死多少人,你網羅無辜,捏造罪證,你一次次殺人,酷法訊囚。我真不該給你一碗飯,反叫你恩將仇報,囚我於此。”
許行一口氣,講了許多。
說到最後,話尾帶了一絲顫抖,又突然轉為恨意。
“我那天真不該救你,就應讓你死在爛泥裡。”
陳海洲良久沒有回應,夏雲鶴清楚他們二人還在對峙。
冬日地板冰涼,久臥於此,她四肢僵硬,縮於床下,偷聽壁角私語,這種事情是極為不齒的,她心中默默唸叨,見人耳語,不可竊聽。不可竊聽。
過了許久,聽見陳海洲平靜的聲音,“你今日突然跟我講這些,我有些意外,子懷,你從前說要出人頭地,我如今得了天子信任,跟你出人頭地是一樣的。你不必……”
“滾!”許行一陣氣急,咳嗽半天。
陳海洲笑了,“我明日再來。”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陳海洲的話倒是給了夏雲鶴啟示,陳海洲說許行今天講的話之前都沒說過,或許,許行今天的話不是對陳海洲講,而是對她。
一個赴京趕考的學子,被陳海洲絆入泥沼,越陷越深,人生如雨打浮萍,他自己也似無根飄蓬。許行一無所有,期望著自己這個突然出現的大人,能幫他一把。
又或許,是她猜錯了,許行僅僅只是在發洩苦悶。
床巾掀開,亮光照進床下,夏雲鶴看見許行那張蒼白卻又漂亮的臉,許行將她從床下刨了出來,扶到桌旁長凳上。
他擦著額頭冷汗,臉色更加慘白,問道,“夏大人,您沒事吧。”又摸到夏雲鶴衣袖,一片冰涼,嚇了一跳,連忙倒了杯水遞給她喝。
“若被他發現你在此,定會砍了你,那人就是個瘋子。這幾日,您還是別來了。”
青年的關懷帶了幾分真意,夏雲鶴輕笑,破口的素白瓷杯冰涼刺手,正如真真假假看不透。
她垂眸慢慢嘬水,在口中暖上半會兒,緩緩嚥下,抬眸盯著許行眼睛,問,“若是有人找你去仿寫……通敵書信,你仿不仿?”
許行驟然一愣,面色蒼白間燃起紅暈,緊緊捂唇劇烈咳嗽,沉悶嘶啞之聲令夏雲鶴喉頭髮癢,同他一起咳了半天。
過了好半會兒,只聽許行一字一句,咬牙回答道,“我許行雖才疏學淺,斷不會做此等卑劣之事。”
見他氣憤非常,過分好看的臉上一片紅,一片白,夏雲鶴又問他,“若他人強令你書寫,奈何?”
“書生自有嶙峋骨,若真有人逼我仿不願之文,我便懸樑自絕,以證吾心。”
夏雲鶴輕笑一聲,讚了句,“好骨氣。”
寧直不屈,呵,你要做雲端冰雪,偏偏就會碾作塵泥。
歇了一陣,夏雲鶴緩過勁,整理了衣袖,撣掉衣袍灰塵,起身辭別許行。
今日回去,必然受寒,臻娘又要說她了。
出巷口,穿街市,夏雲鶴慢悠悠淹沒在人潮中。
她所不知道的是,有一雙眼睛盯著她從許行家出來,目送她離開了巷口,消失在街市另一端。
這雙眼睛的主人,就是陳海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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