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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人殺得好。”
謝翼聲音很大,像是在故意講給牆壁另一側的夏雲鶴聽。
陳海洲良久沒有回應。
夏雲鶴聽得心焦,陳海洲殺人不眨眼,別是連皇子都敢動吧。
“七殿下。”
牆壁兩側均鬆了一口氣,獨三娘睜圓眼睛驚訝地看向她。接著就要叫出聲,夏雲鶴一把捂住三娘嘴巴,堵回三孃的驚呼。
“這廝略孤至此,幸得陳大人斬殺奸僕,煩請陳大人護孤回宮。”
又聽得許行迷迷糊糊醒來,接著爆出一連串咒罵,還是“滾”,“你滾”之類的話。
夏雲鶴輕輕皺眉,三娘動了動,搖搖頭,並舉起三指發誓,表示自己絕不亂喊。
夏雲鶴撤了手,用手指壓壓自己眉心。
望了三娘一眼,發現三娘果然閉口不言,只是也愁眉不展。
陳海洲的聲音從牆那側傳來,似乎還拖行著什麼東西,隨後扛起。
“我晚上再來收拾,你身子虛,多歇著。”
“滾——!”
這一聲吼得夏雲鶴一激靈,差點跌一跟頭,三娘一把撈住她。
她對三娘投去感謝的目光,卻發現三娘並沒看自己,而是微微側耳注意聽著牆壁那邊的對話,偶爾思緒放空,雙眼發呆。
牆那面沉默良久,連謝翼的聲音也沒有。她有些著急,忽又聽到陳海洲低聲喊了句“殿下,這邊。”
謝翼又是很大聲,“多謝陳大人。”
隨後傳來院門落鎖的聲音。
三娘抓得很緊,抓得夏雲鶴手臂發疼,她拍拍三孃的手,女子訕訕笑了笑,終是鬆開。
謝翼隨陳海洲回宮定然一路安全,宮中人蠢蠢欲動,夏雲鶴看向牆頭,心中思量,這個牆還真是非翻不可了。
她撩袍欲扶梯攀上牆頭,卻一把被三娘拉住,“你作何?”忽然又猛地撒開手,退了幾步,雙目含愁,蹙起眉頭打量她。
“你,到底什麼人?”
女兒家的心事就寫在臉上,夏雲鶴當然看得出來,她仰首凝視牆頭片刻,自古痴情者,多為紅塵人。
轉頭對三娘道:“我對他無意,只是有事一問。”
三娘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
見她不再相攔,夏雲鶴頷首一笑,踩著梯子繼續往上爬。
翻上白牆,她踩穩梯子,回頭發現三娘呆呆望著她,眼中包著淚,輕輕說道,“梯子我早就備好了,從不敢用。”
情之一字磨人,她沒有心悅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三娘,只略微一點頭,便轉頭去看許行的院子。
院落四方,左側是主屋,高聳的屋脊從三孃的院子中就能看到,在整片爛房破瓦中格外顯眼。院牆內外都用白石灰粉刷,她趴在牆頭都能聞見刺鼻氣味。稍稍往上寸了寸,還是咳嗽了兩聲。
主屋右前方有一石桌,兩石凳,鵝黃迎春花瀑使石桌和屋舍相連,院內雖為泥地,卻十分平整,唯一煞風景的,是右側地面一大片暗紅血跡,延伸出一串弧形血點。
“吱嘎”一聲,屋門開啟,走出一個身形頎長,著月白棉袍的男子,不像真人,好似一個畫中仙,臉色慘白,看不出具體年齡。
他拎著畚箕,箕中有小鏟,去花牆下挖了些土,將其灑在血跡上,咳嗽兩聲,搖搖欲墜。
夏雲鶴想看得清楚些,不小心撞到袖爐,發出輕輕一聲“咚”。她急忙捏住袖爐,抬眼,發現這人盯著她。
“你,又是誰?”
聲音就是許行的,她閉眼揉了揉眉心,清了清嗓子,爬這麼高,她有些害怕,心中只想趕緊結束。
從袖中摸出一對銀紅蠟箋單條,一張有字,一張空白,道,“曾於墨柏齋見先生仿筆,還請先生幫忙仿一仿這張字。”
“不摹了,你走吧。”,他語氣疏離客氣,完全沒有陳海洲面前的瘋癲狀。
又聽他低低唱起《今日良宴會》:“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而後,深深嘆口氣,咳嗽兩聲,帶著大病初癒的虛弱。
後面不再唱了。
夏雲鶴當然聽過這首曲子,更重要的是後面許行並未唱出的兩句,“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她心中一動,道,“先生既有傲骨……”
許行卻打斷她,歇到石凳上,閉目養神,“你走吧,我心已死,仿不出的。”
夏雲鶴微微皺眉,宮中暗鬥已砍向七皇子,夜不收重建更是遙遙無期,她沒功夫與這人繼續耗下去,於是故意激他,“許子懷,你若真一心求死,就趁現在陳海洲不在,一頭撞柱子上乾淨。”
許行驀然睜開眼睛,顫巍巍指著她,胸脯起伏,連連咳嗽,“你,你,你,士可殺不可辱……”
竟然沒暈過去。
她撐在牆頭,奮力說道,“你幫我仿出這字跡,我盡我所能幫你擺脫陳海洲。”說完,伸手摸出腰間銅魚符,示意許行看,“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一定聽過,黨同伐異。”
夏雲鶴回來後,筋疲力竭,她的玄色衣衫染上牆頭石灰,繡線脫落。臻娘心疼,為她引水沐浴,隨後取來煨好的雞湯,哄著喝了,又在戌時三刻喊她起來,餵了綿軟的肉羹,月下安靜,她也迷迷糊糊睡過去。
與此同時,宮內鬧得雞飛狗跳。和惠帝大怒,稱皇家恥辱,聞所未聞,下旨徹查並派兵清剿下河村。
後聽宮裡傳出訊息,說萬貴妃第二日親自押著五皇子負荊請罪。當著和惠帝的面,將五皇子鞭笞至暈,還是太子、四皇子、七皇子一併求情,和惠帝下令拉開貴妃,才保下五皇子。
萬貴妃痛哭流涕,怒罵生出此等不肖兒男,兄弟鬩牆,外御其辱,自請降級罰俸,去佛堂唸經,以求贖罪。
五皇子被禁足三月,要求好好學習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同時,杖殺五皇子身邊宮人,換了一批新人。
宮裡人人謹慎小心,大氣不敢出,更不敢隨便議論。
和惠帝更是眉頭緊皺,但還是在朝會上誇了幾句夏雲鶴賀詞寫得不錯。感受到諸位大臣打量的目光,她眼觀鼻,鼻觀心,視作無物。
下朝後,有臣子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回頭,這幾人也不再遮掩,迎上前來,笑著問她,“夏大人,可還風流?”
不知幾人意思,她默不作聲,噙起笑,平靜地看他們。
有人道:“以為夏大人清流名貴,翩翩君子,原來也愛美人。”
另一人道:“狎妓之樂焉可乎?”
又有一人附和:“哎,此言差矣,真名士自風流啊。”
真名士自風流,本來說的是名士舉止自然,品味高雅。到這幾位大人嘴裡,夏雲鶴品出一點,不一樣的意思。
見她不說話,幾人以為說中心事,相視一樂,撫須大笑離去。
狎妓?
夏雲鶴心頭一動,無怪乎皇帝在朝會上故意誇她,定然是知道了下河村的事情。
三娘……夏雲鶴又想起那日,她與許行商量好仿筆所需時日,回頭發現三娘一直望著她,又盯著自己從梯子上下來,目不轉睛。
直到她踏出院門時,才問道,“貴人您真能幫到許郎?”得到她肯定回覆後,三娘瑩白的臉龐綻出笑顏,跑過來,跪下,磕頭,“貴人的身份奴家絕不會說出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打死我也不說。求貴人一定要幫許郎。”
夏雲鶴抬起脖頸,嘆口氣。罷了,清流名貴,隨它去吧。
“逸之——”
夏雲鶴回頭,發現身著紫袍的定國公柳嶸山,正笑眯眯看她。
“老師。”
柳嶸山連連擺手,“逸之啊,你也是七殿下的老師了,老夫又老了許多。聽聞你喜歡一個女子,陛下也說,夏逸之及冠之後,才算開竅。真的喜歡那女子,替她脫了奴籍,接入府中,也未嘗不可。日後再看中哪家貴女,將此女抬為妾,也算是美談一件。”
夏雲鶴垂眸思量這老狐狸又在出什麼主意,聽他繼續道,“你莫要拘謹,自古佳人才子,逸之才學廣博。”
見她低頭不語,又道,“哎,莫等閒,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莫辜負那姑娘一片心意。”
柳嶸山總會東拉西扯一些詩句,夏雲鶴微微蹙眉,有些看不懂這人。
定國公講完,非得跟她把臂相攜,一起閒聊出宮。夏雲鶴也隨意應付。
皇宮上空籠著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攪動風雲,更牽連每個人的命運。
無事宅中簷下靜坐。
母親來信,夏雲鶴展信覽之,八箋紙上只有十一個字,“京中物繁,汝自購之,勿詢餘。”附帶一個做工精美的小葫蘆瓶,上面刻了兩個字,瘦金體,“什齋”。
她晃晃小瓶,舉起來看了又看,又倒立瓶口,看能否倒出東西,結果什麼都沒有,輕輕摩挲小瓶子,盯著“什齋”二字,喃喃出聲。
“什齋葫蘆,什齋葫蘆,什齋葫蘆。”
……
實在,糊塗。
母親生氣了。
又仔細審視兩個瘦金體字,瘦?
幼時母親就常用一些帶“瘦”字的,或者諧音打趣她。
如今還是一樣。
已然能想到母親在收到她書信時,是如何頓足罵她。
那又如何呢?
慈母多懷憂,可她還是得繼續做下去。
天上陰沉沉的,似有風雪之來跡象。
她在等一個訊息,一個讓傅三前去邊城帶回的訊息。
但在此之前,她還得再去看看許行仿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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