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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日雪天,空氣又溼又冷。

吐氣化霧,迎面粘在人臉皮上,溼漉漉得並不舒服。

夏雲鶴身著厚重衣袍,仍感發冷,抬手擦掉眉頭潮氣,沒注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幸虧李福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胖呼呼的太監總管瞪圓眼睛,張嘴準備敲打誰這麼不長眼,看清來人後,又像熱灶撤柴似的熄了火。

夏雲鶴揉著胳膊,目光追隨著那侍衛,他頭戴金絲嵌珠烏紗冠,身著玄色勁裝,眼神銳利,宛如蒼鷹。

她心下納罕,這人反倒行色匆匆,點頭致歉後,就快步離開。

順著他來時方向遠眺,夏雲鶴瞧見黛瓦紅牆,重簷門楣上掛的巨大匾額,御書房。

李福順前行領路,到門口高聲唱報來人,得了裡面通傳,引夏雲鶴入內。

室內地龍烘得腳熱,座上的和惠帝冕服未褪,面含笑意。

今早大朝議,戶部報了罕見雨雹,牛馬死,江東俱凍,災情並不樂觀。

見皇帝神色如此,夏雲鶴收視返聽,端身而立,將一切關照暫且收於心內。

“逸之,你到上都幾年了?”,和惠帝忽然問她。

夏雲鶴聲音平靜,回答道:“從芒種離家,至今兩年六個月零三天。”

上首輕嗤一聲,“倒是記得清楚。你身體一直不好,冬日多暖著,補氣養血的藥食常備,小時候見你可不是這樣,跟皮猴似的,在水裡竄來竄去,還敢把水往朕衣裳上甩。”

“幼時頑劣,不小心驚擾陛下。”

“學他們那般拘謹,朕看著自己的幾個兒子,常常想起那時的你,無法無天,誰也不怕,當然,你那時比他們年歲小點,個頭也矮,差不多到這兒。”,和惠帝伸手往案邊比劃一下。

天子又說七皇子拜師禮的事情,問她夏老夫人身體如何,囑託云云。

談到她父親,和惠帝長吁短嘆,感慨了一番兩人的情意,甚至落下幾滴眼淚。

“陛下,臣自父親逝後,每見舊物,皆感憂愁,憶及先親曾提夜不收,亦常為其困境憂慮。”

說到這裡,和惠帝打斷她的話,“夏家的事,朕知道,夜不收在邊境苦,朕也知道,可惜……你體弱。”

夏雲鶴對上和惠帝的視線,見皇帝深意盈盈,忽然反應過來,天子的耳目遍佈京城,自己昨日的行蹤,他早已洞若觀火。

她心中一緊,撩袍跪下,“陛下,臣只是不忍夜不收老弱病殘無人照管,想厚加撫卹,以分陛下之憂。”

室內寂靜,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壓抑的檀香味道。

和惠帝威嚴的聲音從上首傳來,“也好,夏家做這件事也是名正言順,你私下去辦。”

“臣,遵旨。”

天子又笑了兩聲親自扶她起來,邀她品鑑書畫,還賞了一對灑金銀五色臘箋,讓她多教老七寫字。

君臣之間十分融洽。

甫一出宮門,夏雲鶴心頭掠過一絲回憶,撞她的侍衛曾於昭獄中見過。他呈給定國公一物,定國公又當著太子的面展示給她看。

通敵書信……“夏雲鶴,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些。”

與她一樣的字跡,令人心驚膽戰……

抽身回憶,她垂眸抓緊手中臘箋紙,誰當初仿了她的字跡,得拜託傅三爺查一查。

走了幾步,夏雲鶴卻停住腳。

口中一字一字琢磨,“傅,三,爺?”

傅三昨日猶豫不決,和惠帝今日警告,聯絡起早晨行色匆匆的侍衛……想通中間關節,她心中發寒,天子早就將夏家的情報勢力消化得一乾二淨,哪裡需她撫卹?

可確實同意讓她私下去辦,是順水推舟還是另有他因?

舉目四望,她心中茫然,上都如同一汪深潭,吸著眾人越陷越深……寒風一吹,她驚出一身冷汗,又是連咳幾聲。

這些勾心鬥角,往來相剋,真折磨人。傅三用不成,臻娘雖忠心,可心思直,這事只能她自己去查。

雪後初晴,連日陽光明媚。

上都八街九陌,商賈雲集,樓閣高聳。歲末之際,適值天子壽辰將臨,城鄉內外,懸燈張彩,歡慶氛圍濃烈。放眼望去,一片繁忙熱鬧。屆時,皇城內外放假三日,闔城同慶,老少鹹集,無不開懷暢飲,歡天喜地。

夏雲鶴漫步街頭,置身人聲鼎沸處,吵吵嚷嚷的煙火氣慢慢滋養她的心,整個人也活了過來。

可惜,她要辦的事情沒有絲毫進展,非無仿筆者,而是模仿得不像,前世她看到自己那封“通敵”信,被驚得說不出話,筆勢落尾,字型間距,活像另一個她寫的,那人對細節掌控之精,她心中清楚,他們都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一點著落也沒有,事情彷彿陷入僵局。

她看了會街頭撂地賣藥、說書、雜耍,踅到茶館聽了時下新鮮的小道訊息,又繼續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

待轉過河坊街,四周高高的牆壁攔住街面上的喧囂,給背街闢開一片寂靜,牆上爬滿薜蘿枯藤,順著枯枝指引,她來到一片鬧中取靜之地。

書齋不大,門前列松檜盆景,青蔥鬱然。旁置一洗硯池,又設盆池,蓄金鯽五頭,悠然自得。

書齋匾額用古隸書題字“墨柏齋”,入內,一銀眉鶴髮的老先生正揮毫潑墨,寫的是“光而不耀,靜水流深。和光同塵,與時舒捲。”

夏雲鶴默不打擾,佇立一旁靜靜觀看。

齋內陳設簡樸,一案,一榻,一博山,一筆,一硯,右列書格一,分三層,最上有宣紙兩摞,牆上只掛一副橫字,上書“墨韻留香”,字型遒勁,滄桑古樸,與老人字跡如出一轍。

等老人寫完,夏雲鶴問了齋號,道了聲“墨柏先生”,又讚了幾句牆上墨寶,老人聽她講完,捋著鬍子直笑,“小友不知,那並不是老夫所寫,乃老夫侄子許行仿筆。老夫覺得他寫得像,懸於此,常誤眾人,亦趣事一樁。”

許行?仿的筆跡?

夏雲鶴又喜又驚,心中暗道踏破鐵鞋無覓處,拱手相問,“不知許郎君何處高就?”

墨柏先生搖頭嘆氣,“子懷一心求取功名,但屢試不中,生活落魄,老夫時常資助,偶爾會來借宣紙一二。”

正想追問許行何時會來,忽聽身後有人朗聲招呼,“許先生,我來借幾張草宣。”

她心中一喜,轉身回頭,定睛一打量,卻皺起眉頭,來人是那位眼神銳利如鷹的侍衛。

今日他一身青灰紗罩便袍,柔和了肅殺之氣,面色紅潤略顯疲憊,額上有汗,右手拎三包草藥。

見到夏雲鶴,這人也吃了一驚,墨柏先生卻沒有注意這些,熱心引薦二人認識。

經過介紹,夏雲鶴才知道,這位名叫陳海洲,許行對他曾有一飯之恩,二人引為好友,交情匪淺。

陳海洲笑著同夏雲鶴打招呼,“那日走得急,衝撞了夏大人,還請大人多包涵。”

“陳統領有公務在身,不妨事。”

墨柏先生一旁奇道:“原來你們認識。”

見夏雲鶴點出自己身份,陳海洲神色微變,不著痕跡上下打量幾眼夏雲鶴,訕訕笑了聲,轉身對老人道,“宮裡曾經見過一面。許先生,子懷染了風寒,我代他取些宣紙。”

聽到侄兒生病,老人眉頭緊鎖,仔細問了情況,說隔日去看望。陳海洲道並不妨事,讓老人莫急,又擔心許行身體,挾著草宣匆匆離開。

夏雲鶴覺得有趣,這位陳統領總是行色匆匆。

她心中也逐漸明朗,與老人隨便攀扯了些寫字品鑑之道,察覺老人神色懨懨,也不多留,相約來日再敘。

幾日後,七皇子服青衿,有執事奉酒,相者引之,一跪一拜,行了拜師禮,送帛五匹、酒二斗、修五脡。

夏雲鶴贈他筆墨紙硯,字帖書籍,勉力他用功讀書。

忙忙亂亂已是半月過去。

這日,夏雲鶴家中閒坐,整理這些日子蒐集的仿筆人資訊,一張一張細細分類。厚重灰布門簾猛地一掀,一股冷風襲來,她忙用手護住紙張,不讓它們亂飛。

臻娘端了一疊芸豆,喜滋滋衝她喊,“公子,三爺來啦。”

她站在桌案前,遠遠透過簾縫往外面一窺,果然,傅三搓著手,縮著背,站在屋外時不時哈氣跺腳。

夏雲鶴將紙張藏入匣中,讓臻娘放人。

傅三佝僂著腰進來,眉眼恭敬,拱手道,“公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沓羅紋紙,“這是夜不收剩下人員名冊。”

“這麼多?”,夏雲鶴有些詫異,吃不準傅三意思,抬手接過他手中名單,坐於炕沿細細檢視,本來神色平常,越看臉色越沉。

“名單一共三百八十四人,戰死三百四十五人,僅剩三十九人。”

怪不得天子放心讓她撫卹殘兵,偌大的夏家夜不收,已經被削減得幾乎沒有剩下。

自古君王皆握權自保,和惠帝亦然。或許從祖父夏燦投靠朝廷那日,夜不收的命運就已寫定。

她抬頭看著臻娘,笑著說,“臻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和三爺單獨說。”

臻娘應了一聲,挑簾出屋。

等臻娘走遠後,夏雲鶴緩緩開口,“三爺,你認識陳海洲嗎?”

聽到這個名字,傅三一臉震驚,抖著嘴唇看她一眼,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結結巴巴解釋,“公子,小人不是有意欺瞞公子。只是,只是,陳大人是陛下所派,我這樣做,老夫人也是同意的。”

“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說一切都是為保住夏家,還有,還有……保住,公子。老夫人說,君王臥榻之側,哪裡容他人酣睡,老爺出事就是明證。”

“夠了!三爺不必再說。”,夏雲鶴咬牙打斷傅三,卻聽外間有人高聲說話。

“夏大人,您準備準備,七皇子開蒙第一課,咱接你過去。”

外面喧鬧,夏雲鶴直起身,示意傅三噤聲。

她半挑簾子,李福順也就收了掀簾子的動作,攏起手對她笑,“七皇子練了幾日字,正嚷嚷著讓夏大人教呢。”

夏雲鶴頷首,“容我收拾一番。”

說完,她撤下簾,聽得臻娘哄著李福順往院中去等。

回到屋內,見傅三窩起身子蹲在地上,瞥她一眼又飛速垂頭,夏雲鶴心中不忍,畢竟是同鄉,又是夏家老人,扶起傅三,長揖道,“三爺見諒,雲鶴一時失態。只是人多耳雜,此事休要再提。待我與宮裡內侍走後你再出來。”

傅三愣愣點頭,仿著她的手勢笨拙地回了個禮。

天子心難測,她只能另做打算。

簡單洗漱一番,夏雲鶴換上笑臉,隨李福順入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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