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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夏雲鶴提筆給母親寫了一封又一封書信,待日頭中移,一封滿意的都沒寫出。
心煩意燥之際,索性翻出一些自己寫的舊字帖,和著早上寫廢的信稿一併燒掉。
火苗舔舐松煙墨跡,屋內漸漸溢滿淡淡清爽松脂香氣,臻娘掀起簾子,咦了一聲,又是一驚,“公子,你怎麼把寫的東西燒掉了?多可惜呀,那麼好的字。”
好嗎?她盯著眼前一點一點消失在火中的飄逸俊秀字型,前世她鋒芒畢露,一路大刀闊斧改革,與眾臣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字跡也是鋒芒舒展,宛如利劍出鞘,直指長空,卻被有心人利用,仿照她的字型,偽造了她通敵叛國的書信。
驀然想起江南的啟蒙先生,教她寫字鋒芒內斂,沉靜如水,“練字如練性,剛柔相濟,流暢通達,阿雲鋒芒太露。”
後在昭獄手指腐爛,再提不起筆,寫不了字,剛執筆落墨,竟有一瞬間惆悵。
握著火鉗靜靜撥弄紙片,看它一點一點化為灰燼,臻娘在旁邊斟酌開口,“公子,總覺得你與平時不太一樣。”
夏雲鶴身著珠灰色滾邊便袍,領口、袖口圍了一圈細白絨毛,縱然烤著火,她還是唇色蒼白,手腳冰冷,聞言,火鉗撥動炭塊的動作稍稍頓住。
臻娘思考了一會,自顧自說道:“要是七殿下不好教導,咱們跟陛下商量商量,換個人教。看公子這樣,我心裡也難受,夫人讓我照顧公子,我希望公子每日多笑笑,別總悶頭做事,朝堂上那些大人的心眼子可多,算計不過他們,咱們就歇歇,讓他們自個跟自個玩去。”
夏雲鶴重重咳了兩聲,臻娘嚷嚷道,“公子,你又沒喝藥,夫人囑咐過,一天三頓,不能少的。”
說罷,掀起簾子出去,不多時,端來一碗黑糊糊的湯藥,嘴上繼續說,“今早出去,買了老母雞,還有山菇,筍乾,山核桃,幹棗,山楂,柿餅,各色果脯,炸的乾乾的脆豆皮,還有南邊春城鹹香的火腿,紫色的米粉,軟糯糯的燒餌塊,今天給公子做好吃的。”
夏雲鶴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怕臻娘忘了正事,連忙問道,“臻娘,你可去找了三爺?”
“去了,三爺不在。問了人說是出門送貨了。”
“幾時回來?”
“說晌午過後。”
她摩挲著左手黑檀扳指,心中不免擔憂,十年前父親走後夜不收便銷聲匿跡,十年過去,自己這個突然冒出的“家主”還能號令得了夜不收嗎?
說起夜不收,最開始由她太祖父夏無傷建立在邊城,負責蒐集、傳遞和分析北戎敵情,經過多年發展,變成楚國一支神秘的情報組織。
後在她祖父夏燦帶領下,投靠了朝廷,再到她父親幼時舉家遷往江南,直至她這一輩。
歷來只有楚國皇帝知曉,和惠帝說看著夏雲鶴長大,也是基於對夏家情報組織的依賴。
不過,近些年和惠帝有意吸收夏家情報組織,成立他自己的暗探,夜不收十年未啟用,如今不知還剩多少人。
正皺眉思考,臻娘端著藥站在她面前,看著她把藥喝了下去,臉上露出笑容,變戲法一般掏出幾個蜜餞果子,塞到她手裡,道,“果脯鋪子的老闆見我買的多,贈了幾個新品,公子嚐嚐。”
夏雲鶴啞然失笑,收了心思,吩咐臻娘早點做飯,決定中食後,親自去傅三店鋪一趟,成與不成都要有個結果。上輩子自己死在二十九歲,今生算起來,離二十九也只有八年時光,更不必說前世死後十年北戎就攻入上都。
山河破碎,黎民遭難,抬眼望去,浮華竟成蕭索序曲。
心緒難寧,一口氣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她挑簾出了屋,搓手哈氣,撥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空中,晴光映雪,牆頭堆滿亮晶晶、白閃閃的雪塊,庖屋頂黑黢黢的煙囪滾出團團炊煙,四隻淺棕斑雜的麻雀成一排擠在屋頂乾燥處,喳喳叫著,臻娘隨手扔了兩把穀子,幾隻雀鳥便圍在庖屋門口搶食,更有膽子大者跳進屋內啄食殘羹,臻娘揮手驅趕。
難得一日暖陽。
心中稍安,她從手中撿起一顆蜜餞果子,放在口中反覆咀嚼,直到徹底沒了味道,鼻腔重重撥出一口氣,又從袖中摸出家信,展信縱覽母親叮嚀,把信在胸前抱了一會兒,想著前世昭獄中的訊息,紅了眼眶,喃喃自語,“母親。”
人間可貴,此生常足。
她攥緊拳頭,上輩子從未啟用的夜不收,此生她必須握在手中。就算名存實亡,她也要把它重新盤活。
臻娘看她站在院內哭泣,在庖屋裡扯著嗓門,“公子,你莫要站外面哭,想夫人了,來年開春把她接來嘛,公子本來身子弱,這麼哭,多傷身體呀。”
見臻娘撈著鍋鏟急得要來攆她,夏雲鶴連忙擦了眼淚,提著衣角閃進屋子。
桌案石硯留有餘墨,細長的筆桿擔在其上,筆毫微翹,蓄勢待發,她又撿了一顆蜜餞吃,凝眉細思,徐徐呼氣,提筆在信箋上落下幾行字。
“兒一切如常,只北方天寒,念父親遺物不能呵護周全,望家中多寄木蠟油,以便時時勤護。願母親切勿煩憂,愛惜身體,努力加餐飯。投筆傷情,臨書惘惘。”
阿雲拜上。
字跡清秀雋逸,意氣平和。
中食一過,空中漸有雪意,街上颳起寒風,不多會兒功夫,路上只剩三三兩兩行人,傅三爺的雜貨鋪前,緩緩停下一架馬拉板車,駕車的漢子結實魁梧,兩步從車上跳下,牽著馬嚼頭,引導白耳黑馬往後院中去。
夏雲鶴此時坐在臨街八方茶樓二樓,在這裡剛好可以看見對面傅三爺的店鋪,她已經等了兩炷香的時間,見傅三趕車回來,連忙付了茶錢,撩起衣袍,直奔雜貨鋪子。
傅三真名不可考,之所以叫傅三,並非排行第三,而是因為右面頰有黑痣,痣上長有三根粗鬍鬚,好似一個媒公,被人嘲笑,戲稱“傅三”。不曾想卻是一個血性漢子,仗義疏財,一個人敢和四五個水匪搏鬥,保下東家貨物,從那以後,人人都尊稱他一聲“傅三爺”。
後來夏雲鶴離開家鄉,拜別眾人,赴上都趕考,中了探花,於街上偶然撞見傅三,得知他攢了錢,來上都闖蕩。
兩年過去,倒真讓他在西市打出一片天地。
夏雲鶴還是披著昨日的白狐裘大氅,等傅三開門時,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傅三爺,生意興隆。”
漢子回頭看她,愣了半天,恍然大悟,嘴上“哎喲”好幾聲,一邊卸門板,一邊道,“稀客,稀客,探花郎好久不見,今日怎麼得空來我這裡?”
說話間,將她引進屋內,只見不足二十平的小屋,大包小包堆得滿滿當當,貨架上擺滿各色雜貨,傅三撬開窗縫,屋內透進一絲光亮,順著光,夏雲鶴看見到處灰塵飛揚,鼻翼翕動,聞見空氣中淡淡苦澀氣味。
傅三搗旺了爐火,擦淨桌椅,請她坐下,靦腆笑了笑說,“您且將就吧,店小,灰多,您這白衣服一會就沾一層,別介意,但最好把衣服翻過來護住面兒。”
夏雲鶴依言護好狐裘置於身側,取下左手扳指,放在桌上,含笑出聲,“三爺,今日來,是為這件事。”
只見傅三臉色微變,眨了眨眼睛,頰上三根粗鬍鬚抖了抖,抬眼打量夏雲鶴,咂咂舌,“您這是什麼意思?”
聽到他言語遲疑,夏雲鶴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但神色自若,開門見山問,“夜不收還剩多少人?”
傅三微哂,面龐僵硬,“這個,有十年了吧,多少有些斷了聯絡,說不準的。”
“說不準?”夏雲鶴笑而不語,戴回扳指,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三爺,那麻煩您找時間好好查查夜不收近況,母親資助您進京,可不是讓您來販賣‘返魂香’這種違禁品的。”
她指了指貨架頂上那三大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菸草,攏起袖子,“人們都說夏家夜不收,北戎又畏又恨,如今四海昇平,海內無戰事,夜不收多是身懷絕技的普通人,如三爺一樣生活拮据的不在少數,夏家既為家主,自然要替大家考慮。十年前,父親突然逝世,夜不收迫不得已停止執行,如今我二十有一,也該收整收整剩下的夜不收,老弱病殘該撫則撫該管則管,總歸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傅三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微張嘴巴呆了半會兒,粗糲的手指撓了撓面頰三根鬍鬚,擠出笑容,“您既然這麼說了,我想想辦法,看還能聯絡多少人。其實,夜不收……二十年前還活動在邊塞,經常被派去偵查北戎騎兵動向,被發現後,少有人能逃脫,被北戎挖鼻掏心去眼。”
“邊軍有幸收到夜不收的訊息後,出塞追殺百餘里,最終也只能找回犧牲夜不收的半具殘缺屍骸。如今太平,十年前老家主離世,無人管事,夜不收也就漸漸停滯,老夫人這些年時常補貼夜不收,終究效力甚微。您願意擔起這份擔子,為弟兄們考慮,傅三甘願為新家主驅使。但……”
他面露為難,看了一眼架上菸草,伸手指了指,“這事可不可以別讓老夫人知曉。”
夏雲鶴點頭應下,她當初應試,傅三便已來了上都,她是瞧見的,三甲跨馬遊街那日,傅三裝作偶遇,她並未戳穿。母親不想她插手夜不收,苦心營營十年,她也理解,只是今時不同往昔,這一次,換她來護住夏家。
給母親的書信為其一,來找傅三為其二,明日入宮再奏報和惠帝為其三,三招齊下,她定要讓北戎聞風喪膽的“夜不收”再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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