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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聽證會房間裡,沈酌靜靜坐在扶手椅上,像一尊優美冷漠的大理石雕像;而在他背後,四四方方一大片旁聽席全部清空了,唯有白晟雙手插兜蹺著長腿地坐在那裡,如同高處籠罩一切的保護神。
沈酌身側兩邊,旁聽席上擁擠不堪,人人面色驚慌茫然,彷彿這一幕模糊而荒誕的背景。
哐當——
房間門被開啟了,EHPBC的諸位委員在警衛護送下魚貫而入,坐進最高處的聽證席。
這些委員當中有人類也有進化者,平均年紀偏大,幾乎每個人身後都具備強大的政治資源和背景。委員會主席是個沒進化的普通人類,五十來歲紅頭髮鷹鉤鼻,曾任安理會高階官員;分坐兩側的委員基本都已經頭髮花白,卡梅倫走在主席下手第五位。
這些委員剛進來,迎面看見旁聽席上這荒謬的一幕,都愣了下。
人人神情各異,或忐忑或鎮靜,小聲議論響徹房間。
“咳咳。”
委員會主席清了清嗓子,麥克風將他的聲音傳遍整個房間,周遭人群迅速安靜下來。
然後主席皺眉望向擠攘房間中那片突兀的空白,以及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的白晟:“請問這個情況是……”
一個上了年紀的B級進化者疾步上前,是EHPBC的委員會秘書,低聲對主席說了幾句什麼,眼角忌憚地瞟向白晟,卻不慎與白晟含笑的目光正正對上。
秘書打了個寒噤,下意識扯出一個不自然的笑,低頭迅速退了下去。
“請不用在意我。”白晟用流暢的英語主動開口,語氣彬彬有禮得像個紳士,但與之相對的是他連動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右腿愜意地蹺在左腿上,一隻手肘懶洋洋搭著椅背:“我只是個關心人權,愛好和平,不願看見任何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旁聽者罷了。”
“……”
委員會主席注視著他,那鷹鉤鼻顯得面相有點陰霾,但終於還是開了口:“我們秉承公開與和平的原則,絕不會讓任何人蒙受不公正的待遇,白先生。”
白晟感動地一頷首:“您真是太慷慨仁慈了!”
好幾個委員都深深吸了口氣才能穩住血壓,只有卡梅倫眼觀鼻鼻觀心,因為已經習慣了。
“三年前關於S級異能者傅琛在青海爆炸中身亡一事的聽證因為缺乏關鍵證據而被迫中止,今天決定重啟調查,是因為當時現場唯二的親歷者之一,亞洲S級蘇寄橋先生從昏迷中醒來,經鑑定已具有獨立清醒的自主意識。”
委員會主席一眼都不看白晟,轉向房間遠端門邊的守衛,一點頭:“可以把證人帶上來了。”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
白晟眼角一瞥。
只見守衛開啟門,一道柔弱伶仃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是蘇寄橋。
他真不愧是頂級進化了的容貌,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的反應恐怕都是驚歎,更別說他此刻大病初癒、虛弱白皙,完全就是個教科書級別的典型受害者,即便知道他已經二次進化成了S,還是會讓人情不自禁生出濃濃的憐惜。
四面八方無數道視線同時落在蘇寄橋臉上,讚歎者有之,感慨者有之,同情者有之。
唯有前方一道黑色西裝的背影清挺孤直,毫無動作,甚至連偏一下頭的跡象都沒有。
——蜻蜓點水的剎那間,蘇寄橋收回了看向沈酌的目光,在守衛護送下穿過一排排眾多視線,走向聽證委員會對面的證人席。
“蘇寄橋先生,”委員會主席坐在最高處正中,略偏頭對著麥克風:“你已經按流程對EHPBC的成立憲章發誓,會遵從誠實與客觀的最高法則,對本次聽證會上涉及的所有問題做出坦白的回答,是嗎?”
蘇寄橋說:“是的。”
同聲翻譯立刻將他的回答傳到每個人的耳機裡,委員會主席緊接著丟擲了第二個問題:
“請問你與青海爆炸事件中的另一位親歷者沈酌是否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利益關係?”
這唯二兩名親歷者,蘇寄橋身上的嫌疑三年前曾經被沈酌否定過,沈酌自己的嫌疑又沒有任何證據能支撐;因此嚴格按程式的話,沈酌與蘇寄橋都算陳述人,都坐證人席。
兩張證人席並排而列,相隔數米,眼角一瞟就能看見對方的側影,但從剛才到現在沈酌就沒轉過分毫。
他那鴉翅般的眼睫垂落著,擋去了眸底冰冷的神采。
“沈監察曾經是我的老師。”頓了頓之後,蘇寄橋似乎有點遺憾:“但……沈監察現在也許已經不願意再看我一眼了。”
聽證席上一名委員敏感地:“為什麼?”
蘇寄橋偏過頭看向沈酌:“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老師一件事。”
幾乎就在他這話落地同時,身後高處投來了白晟冰冷的視線。
雙S資訊素具有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威懾力,如同泰山壓頂擇人慾噬,換作任何一個進化者此刻都已經冷汗潺潺雙膝發顫了,蘇寄橋的心臟也在重壓之下瘋狂地擠壓著胸腔。
但他卻好似完全不在意,臉上純真無辜的神情絲毫未變,只滿含希冀看著沈酌:
“老師,這三年中你有來過醫院看我任何一眼嗎?”
眾目睽睽之下,沈酌那雕像般冷漠的側顏沒有半點變化。
蘇寄橋重複了一遍:“老師?”
聽證席上似有一陣難以察覺的騷動,委員會主席隱蔽地望向卡梅倫,神色略有疑慮。
蘇寄橋想幹什麼?
按計劃他待會就要去指控沈酌操作失誤導致青海爆炸,現在他卻一反常態地跑去跟沈酌敘舊情,難道他覺得沈酌會為了得到有利的證詞而反過來討好他,說自己經常去看他?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沈酌對他的一切厭惡、反感甚至是辱罵,都會影響到他的證詞可信度,讓人覺得蘇寄橋是因為跟沈酌有舊仇,才故意說出不利於沈酌的證詞去進行誣陷!
“老師,”蘇寄橋幾乎是刻意地在一個字一個字重複了:“這三年中,你有來醫院探望過我任何一眼嗎?”
委員會主席忍不住沉聲打斷:“請證人提出與本次聽證相關的問題,只有切實的利益關係才——”
“有。”
沈酌終於說出了他在這場聽證會上的第一句話。
諸位委員同時精神一振!
所有人心中都浮現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沈酌還真打算討好他不成?
等等,難道蘇寄橋是想故意誘導沈酌來對自己示好,然後再做出不利證詞,藉機來當眾進行羞辱?
卡梅倫盯著沈酌,微微眯起了眼睛。
“三年中確實有過一次。”沈酌波瀾不驚地對著麥克風,平靜道:“因為某個目的需要特定異能者的血清,所以我去醫院對證人進行了強制抽血,大約500CC。”
四面八方一片安靜。
“我的回答完了。”
旁聽席上終於響起輕微的交頭接耳,每個人都在不可思議中又夾雜著不出意外的表情——沈酌竟然幹得出這種事。
不愧是沈酌,果然幹得出這種事。
聽證席上,本來還以為沈酌真會對證人示好的委員們神情迥異,卡梅倫眼神複雜地別開視線,呼了口氣。
“……老師,傅哥已經死在了青海,只有你我從那場爆炸中僥倖存活,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掛念我嗎?”蘇寄橋彷彿一個可憐無辜的受害人在公堂上又被兇手甩了一耳光,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那真是心都要碎了,甚至他的尾音都彷彿在微微發顫:“我以為我起碼……我起碼是你教過最特別的學生,難道不是嗎,老師?”
沈酌終於偏過眼神瞥著蘇寄橋,語調非常平淡:“不,你是我最厭惡的學生。”
“……”
“我的回答完了。”
他真的還不如當面衝上去左右開弓抽蘇寄橋幾個耳光來得痛快點!
蘇寄橋小臉慘白,搖搖欲墜,一開口剛要說什麼,聽證席上頓時咳嗽一片,連委員會主席都不敢再讓他繼續被沈酌羞辱下去了:“請證人只提出與本次聽證相關的問題!再次重複,請證人回答三年前5.11青海試驗場爆炸的詳細經過,並接受聽證委員會的質詢,不要再提出無關問題!”
再這麼送上門去被沈酌羞辱,待會證詞就一點可信度都沒有了!
“……”蘇寄橋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好像直到這時才終於對沈酌完全絕望了,回頭望向聽證席,茫然重複:“5.11青海爆炸……那天晚上嗎?”
“是的!請對委員會詳細闡述爆炸發生前最後一個小時的詳細經過,以及S級進化者傅琛死亡的具體情境!”
“傅哥的死,傅哥的死……”
蘇寄橋喘息著點點頭,終於回過神來一般,魂不守舍喃喃:“是的,那天晚上在青海基地,那天晚上爆炸的Ⅰ級進化源……”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略向前傾身,眾多目光牢牢鎖定在蘇寄橋蒼白哀切的臉上。
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爆炸時誰操縱的進化源?
到底是傅琛還是沈酌?!
撲朔迷離的真相即將揭曉,周遭一雙雙眼睛不由自主睜大,就在那緊繃到極致的氣氛中,只見蘇寄橋深深地、用力地閉上眼睛,一手顫抖著捂住自己的嘴:
“對不起,我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爆炸中我的腦子受了傷……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進化源怎麼就爆炸了,傅哥他怎麼就死了啊?”
“我真的……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有誰能告訴我嗎?”
彷彿無聲重錘落地,把所有人砸蒙了,全場一片死寂的空白。
哀泣還在斷斷續續,但沒人有心思聽,委員會主席的表情彷彿沈酌剛才那一耳光是抽在了他臉上,難以置信地望著臨堂反水的蘇寄橋。
卡梅倫沒說話,只輕輕閉上了眼睛。
沈酌垂下眼睫,難以察覺地呼了口氣。
他賭贏了。
三年前被迫接受第一場訊問的那一刻他就思考過今天的情況,他知道自己必須打這個賭。要麼把責任推給傅琛,要麼把責任推給蘇寄橋,後者有相當的可能性會刺激蘇寄橋瘋狂反咬,萬一將來某天蘇寄橋奇蹟般甦醒,情況就會對他相當不利。
當然,就算把責任推給傅琛,蘇寄橋也有可能在恨意驅使下不顧一切地指控他,所以他今天並不是全無準備來到這場聽證會上的——
他身後是忠心耿耿的全球最強異能者,高懸於公堂上威壓一切,在任何最壞的情況發生時都有能力帶著他全身而退;申海地下的HRG秘密實驗室在他出發前就已經關閉,以高通林為首的所有研究員全部被送往別處躲避,這些人的全家老小身家性命都握在他手裡。
至於申海市監察官的職位,那根本不重要。
那些人想得到的只是HRG,而他所有職位與權力也都只是HRG的保護傘。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蘇寄橋接過一個媒體記者遞來的紙巾,柔弱地掩了掩嘴唇,抬頭望向臉色精彩紛呈的聽證委員會,聲音強忍哽咽: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們還想聽什麼……請放我的老師回國。”
臺上的主席簡直忍無可忍了,伸手拿過麥克風,連語氣都沒控制住:“申請聽證委員會舉手表決對兩位目擊者交叉使用測謊儀及讀心異能……”
“抱歉主席先生。”聽證委員會中的另一個年邁A級異能者卻做出了更快的反應,“援引EHPBC憲章條例6-13,對存在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有正式醫學證明大腦曾受過損傷的證人使用測謊儀及讀心異能是侵犯人權的,其結果也不能作為指控沈監察的實質性證據。”
EHPBC內部利益魚龍混雜,各方勢力矛盾重重,並不是所有委員都希望HRG落到人類手裡的——起碼進化者並不希望。
“證人還有任何需要補充的嗎?”
蘇寄橋搖了搖頭。
那名A級進化委員示意守衛:“可以帶證人離開了。”
結束了。
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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