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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實說,把順平帶到家裡、然後弄暈過去的過程沒有任何難處,因為對方從被邀請去他家裡玩開始就已經是一種相當宕機的狀態了。
臉通紅的、腦子彷彿CPU過載所以無法反應。
他這種全然信任和順從的姿態讓觀南鏡感覺自己甚至不需要動用咒力,隨便在水裡放點安眠藥對方都會毫無懷疑地大口咕嚕咕嚕喝下然後睡死過去。但不知道吃安眠藥對人類的身體有沒有什麼壞處,更關鍵的是家裡實際上也沒有安眠藥,所以他只是想想,沒有這麼幹。
觀南鏡給順平倒了熱可可,準備了零食,挑了一部電影,陪他一起坐在了毛絨絨的地毯上,應和對方激動的、亮亮的眼睛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把人弄暈了。
他現在有了大概兩個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可以料理一下外面發癲的傢伙。
不過……觀南鏡拉開窗戶,雨水紛紛,卻沒有一滴落入室內,房間裡安靜到只剩下了男高中生均勻的呼吸——外面已展開了一個半透明的結界,在他出去後,將會牢不可破地保護著昏睡的吉野順平——不過,他不覺得自己需要這麼久。
“不要在我周圍惹事。”觀南鏡懶得和真人玩躲貓貓的遊戲,沒用幾分鐘就在一個滴滴答答的下水道里把對方堵住了,用整整一百八十條細細的鋼筋:“‘夏油傑’和你達成了什麼交易,和我沒關係。如果你再礙事的話,我會殺了你。”
被他固定在牆角的真人逐漸發出一陣陣大笑,眼睛裡閃爍的是全然興奮的、惡意的光:
“真的嗎?你真的可以違揹他的命令列事嗎?你啊——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實際上根本就是對方捏在手掌心吧——”
咒靈就是這樣。觀南鏡毫不留情地把鋼筋穿得更用力了點,在真人的嚎叫中卻感覺內心一片平靜。真人說的是對的,這個從人類對人類的憎恨中誕生出的咒靈,真的很擅長捕捉人性的弱點,但是他錯估的一點在於,觀南鏡並不像他想象中一樣活在虛妄中。
他也許活在很多謊言中,活在很多錯亂內,很多謎題裡,但唯獨不會自欺欺人。
從一片混沌、記憶全失的誕生日開始時就是如此,他對羂索從來都沒有幻想,對自己的處境一直一清二楚。已經很痛苦的人,當然不會再被刺痛。
自以為自己從人心中誕生,就能隨意看穿和玩弄他人的蠢貨,才是在自欺欺人。
傲慢是如此容易矇蔽雙眼,對咒靈來說也是一樣。
“那又怎麼樣呢?”觀南鏡抬起手腕,指尖咒力如旋渦般轉動——他在大範圍地抽走空氣。
在陰暗潮溼的水泥通道里,他反倒顯得一塵不染、眼清目明,紅痣如果是在眉心,他將會很像是壁畫上的一尊童子:
“你——太弱了。在他發現前,我可以殺死你一百次。”
真人瞳孔緊縮,在真正的死亡威脅前,終於放棄了花裡胡哨的犯賤話語,一改剛剛掛在鋼筋上虛弱無力的樣子,生龍活虎地蠕動變形著跳下鋼筋,一邊衝著他衝過來一邊裂開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太棒了,太棒了!!!那就來試試殺死我吧,讓我嚐嚐死亡的滋味,讓我嚐嚐看你的靈魂!——”
雖然他奇行種一般扭動的掉san身軀、癲狂的表情和高昂的語調讓他看起來很像是什麼要爆種的反派boss,但是觀南鏡說他傲慢真是一點也沒錯。
覺得自己在面對極限時就一定能突破極限、實現飛躍式的進步,這也是一種人類特有的唯心主義式自戀幻想。“自我無所不能”,這是孩童式的自我膨脹錯覺,放在無視規則、自顧自認為自己是絕對的主角、宇宙中心的新生咒靈身上,可笑得格外明顯。
三招都過不了啊。
觀南鏡只是抽走了一定空間內的空氣、然後打在了對方身上,就把它攪碎成了肉泥。雖然真人在急速蠕動著想重新拼起來,但觀南鏡已經再次扭轉了真實,把它全收攏了起來,不給逃跑的機會,然後狠狠地一腳踩住。
什麼臭魚爛蝦。
“奇怪,我怎麼會碰不到你的靈魂?為什麼?明明是裸|露在外的。”
真人像一堆肉蟲子一樣蠕動,伸出一隻畸形的手,試圖摸上觀南鏡裸|露在外的一點點腳踝上的面板,被削掉後又不在意地拼湊起來,發出困惑的聲音:
“你又為什麼可以傷害到我的靈魂?”
靈魂,是啊,這攤肉泥竟然也是有靈魂的,就和他在這裡做的那麼多悲慘哭嚎的異性人類一樣。
觀南鏡本來沒想殺了它的,現在都有點噁心到了,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忍受這種東西——歸根結底,就像他剛剛說的一樣,在羂索趕到前他足以弄死真人了。
他從來不妨礙羂索的事業,對方也該管好他的棋子,不要讓它失控了來破壞他安穩的校園生活。然而就在他猶豫的瞬間,口袋裡卻忽然傳來震動感,清脆的手機鈴聲在整個甬道結構的長廊中迴盪。
是‘夏油傑’來電。
他垂下眼皮,到底還是接了起來。
“喂,是鏡嗎?”電話那頭立刻傳來的卻是漏壺一板一眼的聲音:“真人在你附近嗎?夏油傑說它在,別殺了它。”
“別殺它?”觀南鏡又踩了一腳真人,讓它發出痛呼:“我現在身份是人類,他跟在我附近,在有監控的大庭廣眾之下殺了我的同學。馬上咒術師可能會介入調查,查到我頭上我們都會暴露,這是你們想要的嗎?”
“什麼?”
漏壺聽出了點動靜,沒談正事,反而是先有點納悶地說:
“你在踩著它嗎?建議還是不要踩了,別獎勵它。你越踩,它恐怕越來勁……”
真人在痛苦嚎叫中摻入了嘻嘻哈哈的扭曲笑聲:“啊呀,漏壺看靈真準。”
觀南鏡:……
在觀南鏡決定結束和咒靈的弱智通話前,羂索接過了電話。屬於夏油傑的聲音非常柔和與安定,一如既往的帶著溺愛的感覺:
“寶寶,沒必要和真人起衝突,放了它吧。這件事我來善後,我向你保證,從現在起,他做事不會妨礙你上學的——你聽得出我沒有在說謊,不是嗎?”
“……別喊我寶寶,好惡心。”
觀南鏡掛了電話。
真人大概是疼得沒力氣了,也不蠕了,只是散亂在他的腳底下,依舊被咒力折磨著——觀南鏡看了它一會兒,到底是鬆開了腳,仔細檢查了一下身上的制服,確認沒有不對的地方後就開始往外走。在背對著陰影離開了數十步後,他聽到了從背後傳來血肉重組的簌簌聲,還有幽幽的聲音:
“別覺得可以騙過我,騙子,你們兄弟都是騙子。他不是‘夏油傑’——你裝著醜惡的人類靈魂,你也不是咒靈。”
觀南鏡腳步毫無停頓,幾秒後,對方卻忽然又開始發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說玩笑話的,合作愉快哦~真是冷淡啊,鏡,好不容易找你玩一下,你卻這麼粗暴——”
把這些聲音甩在背後,觀南鏡走了出去。
“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啊?難道我不是你的愛人嗎?”
“可我是個怪物!而你卻是人類!你不會愛這樣的我……”
吉野順平是在對話聲和淅淅瀝瀝的雨水聲中醒來的。
屋內沒拉窗簾,但依然很暗,顯然是快天黑了。面前掛在牆上的螢幕中正在播放電影,儘管頭腦還糊塗著,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這是《蚯蚓人1》,畢竟他看了很多遍。有小小的風從窗戶裡進來,把窗簾吹得微微鼓起,送來初夏的植物香氣。
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寧與睡了個好覺的舒適將他籠罩住,讓他一度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只是呆呆地坐在地毯上,稚嫩柔軟的脊椎彎曲,臉頰貼住自己的胳膊,往旁邊望:
啊!
看到正在專心看電影的觀南鏡,他才忽然回魂了似的,想起來自己是在朋友家做客!
“醒了嗎?”觀南鏡扭過頭來看他,很自然地說:“沒事哦,順平只是看了一會兒電影就睡著了……肚子還疼嗎?”
吉野順平還沒來得及惶恐,不安就被對方打散了。
“不,不疼了。”
他重新安靜下來,習慣性地蜷縮著肩膀。
觀南鏡輕輕說:“嗯。”
雖然電影還在播放,但他們都感覺到了彼此的注意力並不在影片上,他們更像是共同坐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發了一會兒呆。
“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在下雨呢……”
順平抱著膝蓋,小聲說。
“順平不喜歡雨水嗎?”
觀南鏡用手掌撐著下巴,柔軟漂亮的黑髮散落了一點在旁邊,讓他看起來很像是被精心飼養的名貴貓咪。吉野順平其實有點害怕他的眼睛,有點太過漂亮和幽深的深綠瞳仁,看久了會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像是志怪小說裡說的那樣“路遇美目,跳懸崖”。
“不,喜歡的……雨天的時候,大家都早早放學離開了,我可以簡簡單單地就回到家,自己看電影,等著媽媽回來幫她做飯,一起吃飯、看電視劇,……對不起,聽起來好宅男、好窩囊、好無趣啊。”
他本能地隔著髮絲按住自己的額頭,觀南鏡莫名知道了此時自己應該“擁抱”他,就像昨天看到的電影裡的動作一樣,但他伸不出手。在他和順平之間,明明只間隔著空氣、一小塊毛茸茸的地毯和雨帶來的淡淡水汽,卻好像隔著一整條生與死的長河。
他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年輕又旺盛的生命,即使在順平自己看來他是孱弱又痛苦的,可觀南鏡感受到的卻是再鮮活不過的心跳、再鮮活不過的血液湧動聲、再鮮活不過的體溫。
“順平。”
“嗯?”
“頭髮——”觀南鏡和他說:“可以撥上去嗎?”
吉野順平沉默了下來,眼睛裡露出一種“拒絕了是不是就會失去朋友”“答應了是不是也會失去朋友”的苦痛。
“對不起……可以,不要嗎?”
如果結果都是失去朋友的話,還是不要被看到醜陋的、傷痕累累的一面比較好。不管此時此刻觀南鏡是不是真的在關心他,日後如果他不再和自己是朋友了,這份“看見”一定會變成他傷害自己的工具。
吉野順平不是想抱怨人性,他只是怕了。
“可以哦。”
出乎他意料的是,觀南鏡彷彿只是友善地好奇了一下,並不想強迫他披露自己。對方緊接著問了新的問題:
“媽媽……是什麼樣的?”
是從小不在母親身邊長大嗎?吉野順平敏感地意識到觀南鏡好像非常迷茫和關注這個話題。這讓他變得非常小心翼翼、幾乎有點不知所措,根本不敢講自己的媽媽有多麼好,生怕自己悲慘人生中這麼點僅剩的幸福會刺痛到另一個不幸者,哪怕對方可能只是在這一件事上有點不幸運罷了:
“呃,媽媽就是媽媽啊……”
連他都可以確認,這下換成觀南鏡在悶悶不樂了。
都說了不要總想著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媽媽了,觀南鏡沉悶地想,我根本就是,沒有來處的東西嘛。
為了緩和氣氛,順平主動提出要去添飲料,開啟冰箱時意外發現裡面放了很多甜品。回想起第一次見面那天,在車上觀南鏡的哥哥和他打趣的話,他覺得真的有點可愛,跑到房間門口問觀南鏡,試圖提振對方的心情:
“真的好多點心啊,沒想到鏡你是喜歡吃甜品的性格呢——需要我拿幾份給你嗎?”
觀南鏡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那些東西確實是自己買的,也站起身來:
“……其實,也不是喜歡吃,就是習慣往冰箱裡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滿冰箱的甜點,他完全沒動過,彷彿是買在這裡等別人吃一樣。其中大多是和式點心,順平感慨說口味也很古雅啊,觀南鏡腦子裡閃過的原因卻是“並不是出於口味偏好,只是和式點心更容易一口吞,匆忙的時刻也可以吞兩個”——太奇怪了,這又是什麼時候形成的觀念?
觀南鏡太習慣於不去探究自己混沌的精神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試試自己買的東西。他給順平拿了一個草莓味的大福,給自己拿了個抹茶的,兩個人一起坐在餐桌邊很認真地吃掉了。
“好好吃——”順平的臉上沾著點粉色的糖霜,認真地和觀南鏡說,然後就有點不安地發現對方的吃相好文雅、小口小口的、一點抹茶粉都沒沾到——啊,不,還是沾到了,而且是在鼻子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沒忍住,趴在桌子上笑了起來。
觀南鏡:?
客觀來說,甜品並沒有給他這具虛假的身體帶來什麼特別的感受,畢竟在他的身體裡,糖分不會按照生物學常理引發大腦的快樂。但是吉野順平吃了甜點後好像很幸福的樣子,這種感覺莫名讓他感到熟悉和安定,於是吃完後他又按照不同口味都拿了兩份出來,和他說請拿回家去和媽媽一起分享吧,就說是朋友送的禮物。
“媽媽會開心瘋了的……”順平笑著搖了一會兒頭,彷彿已經想象到了母親激動地一蹦三尺高、拉著他問真的交到新朋友了嗎太好了的景象。
對方走後觀南鏡站在冰箱前,頭抵在冰冷的門上,聽著冰箱製冷時發出的淡淡的轟鳴聲,久久沒懂自己為什麼會囤積甜食——明明他根本不用吃飯,而羂索顯然對糕點也沒有興趣。
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胸口,接著才發現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可笑:他根本沒有心臟啊。
“吃蛋糕嗎?我特意繞路去新宿區,在AigreDouce買了帶回來的哦,排了超級——久的隊,累壞了!好想念鏡在的時候啊,只要他幫忙,我就完全不用等了……”
寬大的辦公室內,兩個成年男子正靠在沙發上相對而坐,銀髮戴眼罩的那一個熱情開朗地把擺在自己面前的七八個裝著蛋糕的小碟子中最不愛吃的一款往另一個人那兒推了推。
對方西裝穿得一絲不苟、金髮偏分,手裡拿著報紙,肌肉把西服撐得很飽滿,顯得他有種沉甸甸的成熟感。特殊的墨鏡擋不住他能夾死蚊子的眉心——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五條悟卻輕飄飄地玩笑般吐出來,七海建人的嘴角抿住了。
他捏著報紙的指尖繃緊,把紙張攥成了小小一團,有點生硬地說:“請不要這麼輕浮,說正事。”
“這就是正事啊:鏡當年好像沒死——”
窗外有梨樹最後的一茬花在慢悠悠墜落,夏天要到了,枝頭已經全綠了,只剩下一點點白,隨著每一次雨的到來而消失不見。屋內一時間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逐漸清晰的,還有七海建人逐漸加重、無法保持節奏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再惡劣也不至於拿他開玩笑。”
“所以我沒有。”五條悟單手搭在沙發靠背上往後仰著,望著窗外輕聲說:“前些日子……我看到鏡了。”
“嘭!”的一聲,七海建人把手裡的報紙砸到了茶几上,往後倒進沙發裡,捂著臉,寬大的手掌微微發抖:“你瘋了。”
“沒有哦。”
五條悟往嘴裡塞了一口蛋糕,用甜蜜的聲音嘟嘟囔囔說。
這種時候他還做個謎語人、在這兒若無其事地嚼蛋糕,實在是讓七海建人怒氣沖天,直接翻身起來揪住了他的衣領——但當然是揪不到的。五條悟鎮定地喝了一口紅茶,滿足地嘆息一聲,這才看著對方暴怒的神情,不緊不慢地說了下半句:“但他也不是作為人類活著了。”
大驚、大悲、大喜、大怒攪在一起,讓七海建人額頭上的青筋在狂跳:“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什麼事,給我說清楚點——”
五條悟舉起雙手,戒指閃過幽幽的光:“現在不是正要和你講嘛——真是的,七海的話一遇到和鏡有關的事就性情大變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第一時間告訴你。”
七海更怒:“你!——”
“冷靜,一級咒術師七海建人先生。”
五條悟卻是掛上了笑,咒力快準狠地一把將對方推回了沙發中,雙手交握,靜靜地與他對坐:
“別忘了,你現在已經是奔三的靠譜成年男人了……16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十六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的確是這樣的。
失去了兩個同伴的那天,七海建人的青春就永遠結束了。
他只記得自己像行屍走肉般連夜穿過了大半個國境返回高專,穿過山,穿過海,穿過樹,穿過竹林,穿過山風,穿過黑夜,穿過黎明,穿過走廊,穿過無窮無盡的門,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最後頹然跪倒在友人冰冷的屍體前,像是已經走完了一生的路。
他問神佛,神佛不應。
咒術師好像總要學著做凡人的神,修自己的佛。
可是一道一道、劫難無窮。
彼岸其遠,何日能渡。
明明已經逃走了,卻還是回到了這汪苦海中,也許也是因為他內心深處終究清醒地明白:此生屬於他的歡欣早已被永遠奪走,他只是活著的死魂靈。於是他又回到了水裡,只希望在溺亡前的日子,能推著船,送別人上到岸邊去。
追著咒力殘穢一路追到下水道、在這裡被長著縫合臉的特級咒靈和他創造的一堆悲慘改造人堵殺時,七海建人內心深處並沒有意外。他習慣了咒術師臭狗屎一樣的生活,習慣了惡臭、鮮血、死亡、腐爛、惡毒、孤獨、恐懼,習慣了痛苦,在這種習慣中感到一種麻木的平靜和救贖——但五條悟不該告訴他觀南鏡可能還活著的事情的。
就好像不該騙一個絕症患者他還有救一樣。
這會讓他,對稀爛無比的命運,再次燃起希望的。
“他在哪!——”
他像是不知疲倦和痛苦地揮舞著手裡的刀,就和那個行千里的夜晚一樣,不斷逼問著真人,又像是在逼問那個自己:“你的身上,有他的咒力——所以他在哪兒?——”
真人被打得幾乎快死了。觀南鏡帶給他的傷本來就沒好,這個咒術師又這麼瘋癲,實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級術師,原來已經這麼強大了嗎?他重新構建了自己的認知,意識到了自己有點過於自大,實際上卻缺乏經驗。
但是來自七海建人的問題還是讓他本能地捕捉到了對手巨大的情緒弱點,他被擊中砸落在牆壁上,石塊墜落,砸得他死去活來,卻爆發出了暢快的笑聲:
“那個黑頭髮綠眼睛的傢伙?——你說呢,我還在,他卻沒了,當然是——”
“已經死在我手裡了!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是嗎?”
咒術師停了下來,手掌轉動,慢慢擦掉刀刃上噁心的血漬。
希望,對於咒術師來說,是多麼惡劣的詛咒啊,是命運玩弄人的手段罷了。
明明已經,不想要再忍受痛苦的,就這樣到無悔的死亡,就很好……
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折磨他呢?
七海建人抬起頭,目光中麻木一片:“去死。”
然而他話音未落,穿過他腹部的,卻是來自對方咒力操縱的銳利無比的石頭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碰不到你的靈魂,我就不能用別的方法擊中你嗎?你忘記我也有咒力了嗎?”真人大笑著:“看看你的表情,多有趣啊,哈哈哈哈哈哈——人類真是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還沒笑完,就在下一刻被重傷的咒術師悍然砍掉了腦袋。
“我不去。上次沒殺它已經很煩了,你現在還要我去給它收拾殘局。”
觀南鏡揹著制服包,不耐煩地和電話那頭說:
“這麼喜歡給它擦屁股你認它當兒子去,別噁心我。”
“吃醋了嗎?”羂索低低地笑。
“我沒和你開玩笑。”觀南鏡的聲音無比平靜,在雨點背景音中甚至夾帶上了一點狠勁:“大不了我就去死,大不了你殺了我再造一個聽話的出來,但我不要忍受噁心的咒靈和噁心的事——”
“好了好了,都怪媽媽不好,不救它就不救它,不準說胡話。就只是回家路上順便在外面看一眼情況,就當散步了,好嗎?”
“啊呀,忘了說了。”電話那頭傳來屬於夏油傑身體的、繾綣的低喃:“如果遇到還活著的咒術師……就順手殺掉吧。”
“sos”
七海建人用僅剩的力氣發了個定位和預設的急救碼出去後,就捂著腹部的血洞倒在了下水道口外的路邊上,背靠著水泥牆壁,像一個快要壞掉的大娃娃一樣癱坐在骯髒的泥土上。他設下的帳也已經因為咒力渙散而崩潰了,估計外面的人很快就會趕過來救援,他應該是死不掉的。
但也不一定,死在救援前一刻的咒術師多如繁星,聽天由命罷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拿出手機來,用最後的力氣告訴五條悟疑似復活的觀南鏡疑似已經被二次殺害,卻又不想這麼做。他不想要再傳遞出新訊息了,甚至想要在也許是生命最後時刻的階段拋棄自己的理智,假設自己沒聽到這些話。
死人的話,任性一下也無所謂的吧?他仰著頭,墨鏡碎了,滑落下去,只能任由雨水滑落在自己的臉上。初夏的天邊,彷彿傳來淡淡的驚雷,大雨該來了,和青蔥歲月的回憶一樣。於是雷聲又一次落下時,他回到了高專宿舍的和式走廊邊,仰起頭,看著雨水嘩啦啦瘋狂砸地,像是在廊外連成了一片雪白的牆壁。
灰原雄冒著雨衝進來,渾身都溼透了,大大的圓眼睛悲慘地緊閉著,阿嚏連天,卻完全顧不上自己,只忙著問:
“鏡回來嗎?哎呀真是不得了,他可不能淋雨啊,他身體不好……”
“他和混賬白毛在一起呢,沒事的。”
七海嘴上這麼說,卻已經點了爐,熱著薑茶,一直看著溫度。
“不聽話的學弟在喊誰是混賬白毛啊,啊?”
雨做的白牆被撕開了一道裂口,夏油傑乾乾淨淨地從一個咒靈的嘴巴里跳了出來,輕巧躍入走廊(灰原:不愧是夏油前輩!),跟在他後面一起跳進來的是家入硝子,連聲抱怨她的菸捲要溼掉了,又問爐子上煮的是不是酒。接著在這片拉開的帷幕後盛大登場的是嚷嚷著“我要好好教育教育娜娜米”的五條悟……
和他手裡牽著的觀南鏡。
大自然狂暴無序,但有五條悟在,天地也不能傷他的小學弟分毫。
老實說,五條悟當時是什麼樣子,是插著兜還是揮著拳頭,是戴著墨鏡還是沒戴,是表情猙獰還是表情搞笑,身邊的同伴們又在說什麼,他都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他唯一能記得的就只有極少見的、穿著莊重紋付羽織袴的觀南鏡不緊不慢地從雨幕中跨進來的樣子。他們進來後夏油傑就撤回了咒靈,於是白牆重新在他身後合攏,真像是落下的珠簾。他鬆開了五條悟的手,衣袖頓時在風裡鼓動開,暗暗的蝴蝶紋搖搖欲飛。
一切宛如慢鏡頭。
“我們去做法事了,所以穿這個。”
明明他沒說一句話,觀南鏡卻還是感覺到他在想什麼了,那麼多人裡,只看著他,微笑著把某個輕到感覺不出的東西放到了他的頭頂,袖中香氣彌散:
“撿到了一片和娜娜米的頭髮顏色一樣的葉子。”
有腳步聲傳來,強行打斷了他沉浸式的回憶。救援已經到了?七海建人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了雨水中向自己走來的,是……
不,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此時他狼狽不堪地捂著傷口坐在地上,已經比十一年前高大健壯了不止兩三圈,傷重得成了個憔悴的狼狽的爛泥似的成年男子。然而黑髮少年還是和他記憶中初見時一模一樣。
天地廣闊,暴雨如注,他舉著傘慢慢踏過大雨,彷彿一株水底搖曳的荇菜。
十五歲的觀南鏡。
他瞳孔緊縮,直接呆滯住了。
“啊。”
對方停在了他面前僅僅一步之遙的位置,經年不散的苦香在水汽中下墜,眉,眼,唇,唇下痣,比他在回憶裡描摹千百倍的幻影要清晰得多,像隨著時間流逝越發模糊的炭筆畫忽然變成了寫實油彩,生動豔麗得讓他簡直快發瘋。
觀南鏡把傘撐到了他的頭上,隔離出了一個帶著噼啪噼啪珠簾的小小圓形世界,冰涼纖細的食指抬起他帶著淡淡胡茬的下巴,仔細瞧了瞧他的臉:
“啊,居然真的有啊……還活著的咒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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