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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拉開車窗簾,

斯德哥爾摩的傍晚便如倫敦的午夜,

寒風凜冽,

靜默無聲。

這座城市彷彿被冰塊填滿,一切都變得沉寂而神秘。

陸時的手指節都被凍得發白了,

刷——

他拉上車窗簾,

“真冷。”

旁邊的龐加萊附和道:“幸好託翁選擇待在酒店,以他七十歲的高齡,肯定受不了這個溫度。對了,陸教授,怎麼不見蕭先生?”

陸時撇撇嘴,

“之前我和老蕭聯合起來懟了瑞典文學院,他肯定不願意來觸黴頭。再說了,蒙森教授也……哼哼……”

總之,蕭伯納溜得很快,或許也有法國人血統。

龐加萊不由得笑,

“說起這件事,你準備怎麼解決?”

陸時沉吟,沒有回答。

旁邊的羅蘭卻說道:“陸教授本就和蒙森教授一樣,是歷史學者。既如此,當然要拿成果說話。”

龐加萊:“……”

小老弟可真敢說。

跟蒙森比成果?

那得多難啊……

要知道,蒙森寫《羅馬史》時有個夢想,就是以後的羅馬歷史研究者看他這書就夠了,不需要看前人的史料。

敢以此為目標的學者,能沒幾把刷子?

龐加萊問陸時:“陸教授,你覺得《羅馬史》有缺點嗎?或者說,你是怎麼看待那一系列作品的?”

陸時攤手,

“缺點肯定還是有的。就比如,他只寫了羅馬共和國,卻不寫羅馬帝國。”

有一本書叫《羅馬帝國衰亡史》,成於1788年,作家是英國人愛德華·吉本。

這本書從哈德良時代開始寫起,與《羅馬史》的時間軸非但沒有重合,之間甚至還空了150年的間隙。

由此不難看出,《羅馬史》確實不全。

當然,也是羅馬跨度長所致,

長得離譜。

羅蘭說:“這個不算吧?蒙森教授自己說,他認為凱撒之後的羅馬已經變味了,凱撒是羅馬最後的衛道士。這是他不往後寫的原因。”

這一點確實,

在《羅馬史》第五卷,蒙森寫道:

那真是一個陳舊的世界了,即使凱撒那般得天獨厚的愛國心都無法使它回春。黎明必待黑暗過去始得回返。但凱撒至少在酷熱的正午後,帶給疲睏的地中海人一個尚可忍受的黃昏。

史詩感撲面而來。

陸時輕笑,

“蒙森教授筆下的羅馬是分裂的,我想,這跟他善於描寫戰爭場面有關。”

羅蘭點頭道:“《羅馬史》最精彩的兩部分,分別是漢尼拔戰爭時期和凱撒時期,著於兵事筆墨極多。但‘分裂’一說從何而來?”

陸時回答:“漢尼拔戰爭,就以第二次布匿戰爭為例,現在普遍認為的英雄是誰?”

羅蘭:“大西庇阿?”

龐加萊:“馬塞盧斯?”

兩人說了兩個名字。

陸時“嗯”了聲,肯定地說:“他們都是。而且,蒙森也很客觀地進行了表述。從這一點不難看出,他是讚揚羅馬元老院的,他筆下的羅馬人民充滿激情和活力。”

“啊這……”

羅蘭反應過來,

“這麼說來,蒙森教授寫第五卷的時候,畫風一轉,開始誇讚凱撒、詆譭元老院,有些奇怪啊……”

從人民史觀到英雄史觀,

態度變化非常大。

也難怪歷史學界對《羅馬史》存在兩種觀點:

一、羅馬人民和元老院的奮鬥史;

二、凱撒傳記。

羅蘭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教授,伱難道覺得是抄……嘶……”

陸時白了他一眼,

“那怎麼可能!?”

羅蘭尷尬,

“我剛才什麼也沒說。你們什麼也沒聽見。”

龐加萊插話進來:“史學觀點驟變有兩種可能。其一,《羅馬史》共分五卷,從1854年寫到1885年……三十多年,什麼事情是不能變的?”

羅蘭問:“其二呢?”

龐加萊解釋:“第二種可能是個人喜惡。坦白講,我讀第五卷時,感覺蒙森教授對凱撒抱著極深的感情。而且我相信,但凡讀過那些文字的,應該都會有和我一樣的想法。”

“……”

“……”

“……”

車廂內陷入沉默。

外面傳來輕響,是馬蹄踩在地面上發出的聲音,於空寂中迴盪。

羅蘭嘆氣,

“個人喜惡?這樣寫作還能保持客觀嗎?”

龐加萊聳聳肩,

“不能。”

說完,他看向陸時,投去詢問的目光。

但陸時只是搖了搖頭,

他很清楚,在學術上跟蒙森掰扯,屬於出力不討好的行為。

到底要怎麼辦,還得從長計議。

這時,外面傳來馬車伕的聲音:“先生們,到了。”

三人交了車費,進入酒店。

大堂裡冷冷清清,全然看不到科學家的身影,只有兩個服務人員杵在那兒,倚靠著身後的牆壁,時不時打個呵欠。

龐加萊看了眼時鐘,

“這個時間,大家應該都在餐廳。”

他轉向陸時,

“我中午就在這兒吃的。你真應該試試瑞典肉丸,相當不錯。”

說完便在前面帶路。

奇怪的是,靠近餐廳仍然聽不到半點兒喧鬧聲。

三人疑惑地推開門,

一瞬間,凡爾納的聲音撞入耳中,

‘科學家們聲稱為全人類的利益而研究,其實只是拿社會的財富滿足自己的慾望,滿足他們對那種玄虛的宇宙和諧美的慾望,這和拿公款去紅燈區消費有什麼區別?!’

陸時:???

這特麼……

是《朝聞道》的內容啊喂!

他環顧一圈,

餐廳裡的裝潢極盡奢華,吊燈的光輝和壁畫的色彩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高貴而舒適的用餐氛圍。

在一排排餐桌盡頭,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小臺子。

材料是八把椅子,

它們兩兩相對,用椅面拼出三平米左右的平臺。

凡爾納站在上面朗讀:

‘科學發展到今天,終於有人對它的本質進行了比較準確的定義。’

至此,《朝聞道》第三章結束。

房間內先是安靜,

緊接著,震耳欲聾的掌聲掀翻了屋頂。

討論從四面八方響起,

“科學研究等於用公款嫖娼?這個說法實在是……哈哈哈!貼切!太貼切了!”

“漸入佳境啊……”

“是的,這部越來越精彩了。”

……

陸時不由得滿頭黑線,

 ̄□ ̄||

他怎麼也想不到,普朗克說要把分享給各位同仁一閱,現在卻變成了公開處刑。

龐加萊懵逼,

“我們這是錯過了什麼?”

他下意識左右看看,發現了一個叫得上名字的物理學家——

亨得裡克·安頓·洛倫茲。

他光溜溜的前額和經典大背頭的辨識度極高。

龐加萊試探,

“請問,你是洛倫茲教授?”

洛倫茲仍沉醉於中,

驀地有人叫他,把他嚇了一跳,投來視線,

“啊?”

他的目光中滿是迷茫。

龐加萊知道,那是過於集中注意力在一件事情上留下的後遺症,

自己研究艱深的數學題的時候就是這樣。

他又說:“洛倫茲教授?”

洛倫茲終於回神,

“你……唔……龐加萊教授?”

龐加萊小聲詢問道:“剛才那是怎麼回事?聽著像儒勒的即興演講。”

洛倫茲搖頭,

“不不,那是一部新的科幻,你沒注意到凡爾納先生手裡拿著的稿件嗎?”

科幻。

聽到這個詞,龐加萊渾身就像觸電一般,

他不由得轉向陸時。

陸時無奈,

“是。”

只此一字便勝過了千言萬語。

洛倫茲也注意到了陸時,

看到這個年輕的華人,他第一反應便是提高音量:“你是……唔……!@*#¥%……”

後面的話變成亂碼,因為被捂住了嘴。

陸時低聲道:“請你小聲一些。”

洛倫茲拼命眨眼,

“!@*#¥%……”

陸時這才鬆手。

洛倫茲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良久,他說:“陸教授,你當真是厲害,文筆好、立意高。最重要的是,寫科幻題材能深入結合各理工類學科,還沒有明顯硬傷,這屬實難得。”

陸時說:“你過獎。”

眼前這位科學家可是經典電子論的創立者,自己還是謙虛一些好。

沒想到的是,對方根本不允許他謙虛。

只見洛倫茲拿出一個筆記本,

“你能幫我籤個名嗎?”

他翻開其中一頁,

上面有些潦草的數學符號,陸時能看到電子的振動、負電子的荷質比等等概念。

都不是什麼新東西,

1896年,洛倫茲便發表論文闡述了這些。

他有些尷尬,

“這個……對不起,我都寫滿了。只有這一頁相對乾淨。”

陸時擺手,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簽上名字,

“沒關係的,我們交換吧。”

洛倫茲:!!!

“謝謝陸教授!”

他把自己的筆記本塞給陸時,又搶過對方的,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好像是怕某人反悔。

陸時輕笑,

“感謝。”

他與洛倫茲道別,隨後便和羅蘭、龐加萊去尋托爾斯泰和凡爾納,

普朗克、愛因斯坦也在那兒,

科學家與文學家同坐一桌,屬實比較少見。

另外,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有濃密的鬍鬚和深邃的眼睛,

他的面部線條分明,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的模樣,增加了幾分學者氣質。

但他此刻的行為並不“學者”,

只見他緊緊地握著餐叉,正殺氣騰騰地攻擊著眼前的小牛肋排,

肉汁順著鬍鬚滴落,他每次吞嚥,喉結上下滾動,眼睛便會眯成一條縫,充滿了滿足和野性。

普朗克用德語說:“你吃得慢點兒,威廉。”

陸時啞然,

沒想到這個人是威廉·康拉德·倫琴,

倫琴於1895年發現了X射線,後在醫學實踐中大量應用,

救人無數,善莫大焉。

只聽倫琴回答:“慢不了。一會兒就是第四章了,我可不想邊吃邊聽,那是對陸教授和《朝聞道》的不尊重。”

“嘖……”

普朗克咋舌。

這時,他發現了陸時,

“陸教授。”

同一桌的幾人都投來視線。

陸時打過招呼,隨後一屁股坐在普朗克身邊,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普朗克一臉無奈,

“我也……唉……剛開始,我把分享給費米爾和阿爾布雷希特,結果,他們讀到妙處竟然拍手叫絕,吸引來了歐內斯特和約瑟夫這對師徒。緊接著,約瑟夫又叫來了赫爾曼,赫爾曼之後是加布裡埃爾,加布裡……”

陸時趕緊抬手打斷對方,

“停!停停停!”

他聽這些名字都快聽暈了,

“普朗克教授,請儘量挑重點說。”

普朗克從善如流,說道:“當時的情況是,你的稿子被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大家排著隊上。”

這說法聽著也太奇怪了!

陸時問:“然後呢?”

普朗克朝托爾斯泰的方向微微頷首,

“託翁出了主意,讓凡爾納先生搭個小講臺,把《朝聞道》朗讀出來,最後變成這樣了。”

陸時:“……”

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凡爾納站起身,跳上臺子。

第三章和第四章之間的休息結束,

一瞬間,餐廳安靜下來。

凡爾納朗聲讀道:

‘第一批八位數學家沿著長長的坡道向真理祭壇上走去……‘請提出問題。’……‘我們想看到哥德巴赫猜想的最後證明。’’

幾段讀完,下面忽然傳來了議論聲,

“蠢!真特麼蠢!為什麼是哥德巴赫猜想?!怎麼能是哥德巴赫猜想!?”

“哥德巴赫猜想可是數學皇冠上的明珠!有什麼問題?!我看,有問題的是你才對!”

“扯淡!明明是黎曼假設更重要!”

“你什麼意思?覺得數論不如你研究的領域唄?”

“我就是實事求是!”

……

爭吵越來越激烈。

而且,不只是那兩個人,各桌都出現了不同的觀點。

陸時直撓頭,

他看了看桌上幾人,

“要不,我們……龐加萊先生?”

只見龐加萊倏地站了起來,說道:“我一直有一個拓撲學的猜想,任何一個單連通的,閉的三維流形一定同胚於一個三維的球面。我想知道這個猜想能不能證明。”

陸時:!!!

沒想到本該在1904年出現的龐加萊猜想,因為《朝聞道》而提前了。

他站起身,

“各位,想聽,就請保持安靜!”

這句話幾乎是用吼的。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了過來,

“那是Lu嗎?”

“華人啊……應該只能是陸教授了吧?”

“沒想到這麼年輕。”

……

餐廳漸漸歸於了平靜。

陸時說道:“各位如果繼續爭吵,那就別怪我把原稿收走了。”

這句威脅非常有用,

整個餐廳立即安靜了下來。

凡爾納對陸時悄悄豎起大拇指,隨後繼續朗讀,

結果,到了考古學家登上真理祭壇獻祭的時候,科學家們又吵吵起來了,

他們這次討論的內容:

A、恐龍滅絕的原因;

B、圖坦卡蒙存不存在;

C、拉帕努伊島(又稱復活節島)是怎麼回事。

三者到底哪個更加重要?

陸時沒轍,再一次用威脅的方法維持秩序。

結果,凡爾納每讀到一次獻祭,便要讓陸時站出來說幾句,以平息餐廳裡的混亂。

最要命的是,參加諾貝爾的物理學家尤其多,

這導致到了第四章最後,一幫人差點兒掄圓了拳頭大打出手。

就他們這樣,還想看陸時和蒙森血流成河?

自己先別血流成河就行了。

陸時藉機收走了原稿,

“各位,不好意思,我剛才說過,你們如果不能保持安靜,我便會……哼哼……這就是懲罰。”

此言一出,全場被施加了靜默詛咒,

安靜得可怕,彷彿落針可聞。

有人發出溺水一般窒息的聲音,請求陸時:“陸教授,請你……我真的……我們真的很想聽完這部的內容。”

其他人跟著附和,

“是啊!”

“陸教授,拜託~拜託了~”

“我求你了,陸教授。”

……

陸時怎麼可能答應?

《朝聞道》第四章講的還只是各學科的知識,還算好應付。

而第五章則是科學哲學命題——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種科學觀到底值不值得認同?

這是牽扯到本質的內容,必然引起爭論,

如果真的有幾個倔牛科學家想不開,現場表演一個身死證道,那事情可就大條了。

還是先讓他們冷靜一下吧。

陸時收走了原稿,

“抱歉,我說到做到。”

他一溜煙地跑了,直奔自己的房間,鎖上門。

餐廳裡的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過了良久,有人說道:“唉……我們對陸教授的不尊重激怒了他……”

聲音極其虛弱,就像丟了魂。

眾人一齊投去視線,發現是荷蘭理論物理學家洛倫茲。

只見他癱在椅子裡面,彷彿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又不知過了多久,

“走也。”

他緩緩站起身。

其餘人嘆氣,也跟著站起身,魚貫離開餐廳。

洛倫茲回到房間,坐到書桌前,

他翻開筆記本,想著做一些推算,卻赫然發現那是陸時的筆記本,上面只有龍飛鳳舞的兩個漢字簽名——

陸,時。

“呼~”

洛倫茲長出一口氣,《朝聞道》前幾章的內容又衝入了腦海。

他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驅散,

“罷了,今天就睡下吧。”

他換上睡衣,鑽入被窩,喃喃自語:“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還是休息重要……睡吧……睡吧……”

……

……

……

兩個小時後,

“Fxxk!”

洛倫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尾聲到底是什麼啊!?”

艹!

睡不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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