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咈哧——

馬兒嘶鳴。

晚了蒙森一步,陸時等人的馬車抵達斯德哥爾摩大酒店。

陸時先下車,交給車伕一枚瑞典克朗,

“勞駕,幫忙搬行李。”

他只會簡單幾句瑞典語。

車伕立即悶頭幫忙。

陸時回身,扶開爾文下來。

“真冷啊……”

開爾文跺了跺腳,環顧一圈,又說:“真黑啊……”

從時間上算,現在只是下午,但斯德哥爾摩處於高緯度地區,天黑得特別早,12月到5月甚至有極夜。

陸時看了一眼天空,

漆黑如同巨幕般降臨,將萬物全部收入其翼下,似乎要吞噬萬物。

寒風吹來,纏繞著周身,無聲無息地滲透進肌膚。

還好斯德哥爾摩相對繁華,

城市的燈光如同篝火,照亮一片又一片的黑暗。

此時,車伕已經搬完了行李,

他指指酒店大門,又對幾人打個喝酒的手勢,

“Go!Drink!噸噸噸——”

老哥也是有夠熱情的,竟然又用英語、又用擬聲詞。

普朗克大笑,

“Good!Verygood!”

德國人裝英國人。

陸時:“……”

被整得無語。

他又塞給車伕一枚瑞典克朗,隨後與三名科學家進入大門。

沒想到,迎面撞上了熟人——

亨利·龐加萊。

“陸教授!”

他怔了怔,立即熱情地打招呼。

龐加萊雖然也寫文學性作品,但本職工作是研究數學、天體力學、數學物理,所以一眼就認出了開爾文,

“開爾文勳爵!你也受到邀請了?”

他又轉向普朗克,

“啊……你是……研究黑體輻射的‘天才的普朗克’,對吧?”

三人握手。

緊接著,龐加萊看向愛因斯坦,發現不認識,

“……”

“……”

“……”

沉默讓氣氛變得有點兒尷尬。

陸時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拍拍愛因斯坦的後背,壓低聲音道:“阿爾伯特,學術交流會最重要的時段是茶歇,對吧?拿出你的社交功力來嘛~”

頂尖科學家都是人精,

愛因斯坦這種天之驕子更不必說,很自然地自我介紹。

氣氛緩和不少。

開爾文覺得有些冷,往手掌哈氣,

“各位,咱們別在這兒聊天了。進去吧,喝口酒、吃些熱食。”

說完便準備進門。

龐加萊嘴唇囁喏了片刻,對陸時說:“陸教授,最好等等。剛才蒙森教授在酒吧有些……”

話雖然沒說完,但眾人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普朗克問:“裡面氣氛很冷?”

龐加萊大笑,

“冷?一點兒也不!裡面現在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呢~他們都想看‘血流成河’。”

瞬間的安靜,

緊接著,普朗克、愛因斯坦、開爾文都不由得大笑,

“我也很想看‘血流成河’!”×3

他們竟然異口同聲。

這幫人也是夠無聊的。

陸時心中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艹!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龐加萊拍拍陸時的右肩,

“裡面八卦之火燃燒得正旺,所以,伱這個當事人最好還是別進去火上澆油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陸時還能怎麼回答?

只有鬱悶地接受現實。

龐加萊又說:“既然如此,那我們一起去拜會亨利克·易卜生先生吧。羅曼過會兒也要跟來。”

陸時暈了,

“易卜生大師不是挪威人嗎?”

在他的印象裡,易卜生自從中風後就一直在奧斯陸臥床,直到逝世。

這也是諾貝爾獎沒頒發給易卜生的原因——

無法到現場領獎。

可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自己這隻蝴蝶扇動翅膀,又引發了怎樣的風暴?

龐加萊聳聳肩,

“具體原因我也不甚清楚。”

陸時也好奇,

“好,我陪你和羅蘭先生一起。”

三名科學家雖然對文學作品感興趣,但不多,

普朗克說:“那我們就暫時分別,晚上再……唔……對了,陸教授,你能把《朝聞道》的原稿借給我嗎?我想請各位同仁一閱。”

開爾文和愛因斯坦跟著點頭。

陸時無可無不可,

他在行李箱翻找一陣,將原稿遞過去,囑託道:“務必要好好保管。”

自從上次和畢加索聊過,他已經決定開一傢俬人博物館,

原稿無疑是重要展品。

普朗克虔誠地接過,

“請放心。大家都是知輕重的。”

三人離開了。

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龐加萊才說:“陸教授,那個‘朝聞道’是你們中國的古言吧?”

他研究美文和銘文,又懂哲學,所以聽說過。

陸時點頭,

“‘朝聞道,夕死可矣’。不過,普朗克先生說的《朝聞道》是科學幻想。”

見證過《鄉村教師》誕生的龐加萊興趣大增,

“講的什麼故事?”

陸時剛準備說,卻想到羅蘭來了還要重複,遂回道:“等等羅蘭先生。”

“嘖……”

龐加萊不由得咋舌。

接下來這幾分鐘,他等得抓耳撓腮,

就像心裡住了一隻吾輩,時不時地撩撥一下,難受得緊。

幸好,羅蘭沒有讓他們久等。

三人坐了馬車,

一路上,陸時都是在講《朝聞道》第一章的大致內容,

結果,剛準備往後進行,羅蘭便叫停:“停,停停!陸教授,你還是別講了,我不想被劇透。”

陸時瞭然,

“那我就不……”

話還沒說完,羅蘭又道:“陸教授,可我心癢癢得厲害,你能不能在不劇透的前提下講一講。”

陸時白了對方一眼,

“你當我是神仙?”

羅蘭和龐加萊不由得對視,

他們心想,

陸時可不就是神仙?

前有《鄉村教師》、後有《朝聞道》,哪個不是開先河之作?

羅蘭忍不住說:“同為作家,我不得不說,陸教授,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牛X。”

一旁的龐加萊被逗得大笑。

就在這時,馬車伕的聲音響起:

“到了,先生們。”

三人下了馬車。

夜色又深了,

行人在寒冷的夜色中匆匆而過,面孔被冷風咬噬,或者泛紅、或者發白,眼神裡透著絲絲疲憊。

龐加萊忍不住嘀咕:“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陸時笑,

“是,這裡肯定比不了地中海氣候宜人。”

三人走向一幢建築。

龐加萊敲門。

很快,一箇中年女性開啟門,發現外面站著三個人,其中還有亞洲面孔,不由得疑惑。

龐加萊趕緊依次介紹。

女人一聽陸時,

“Lu!?寫《是!首相》的Lu嗎?!快!快請進!”

她將三人引進屋的同時自我介紹。

她叫索菲亞·易卜生,

是亨利克·易卜生的女兒。

陸時注意到,索菲婭的神態透著疲倦,行動甚至有一絲遲緩,

那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態,就好像十分操勞。

但是,這間房子並沒有被打掃的痕跡,

四周的牆壁灰暗而沉悶,就像一幅失去了色彩的畫,尤其是廚房的瓷磚上,油漬和食物殘渣形成不和諧的圖案,

傢俱的角落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書桌上的書籍堆疊,雜亂無章,宛若小山。

索菲婭注意到了陸時的目光,

她看向廚房,

在水池裡,鍋碗瓢盆隨意堆放,洗刷過的和未洗刷的甚至混在了一起。

她不由得大為尷尬,

“抱歉,我……我有些……”

說著,竟然開始掉眼淚了。

陸時:???

龐加萊:???

羅蘭:???

三個大老爺們哪見過這個陣仗,直接被整懵逼了。

還好索菲婭擦乾了臉頰,

“抱歉,我有些失態。”

看到這個場景,陸時其實已經想走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可偏偏跟他來的是兩個法國佬,別的特點沒有,就一個字——

浪。

龐加萊連連擺手,

“沒有~沒有~”

聲音輕輕的,異常溫柔。

陸時一個頭兩個大,沒話找話道:“夫人,你們不是久居奧斯陸嗎?怎麼搬到斯德哥爾摩來了?”

索菲婭直勾勾地看陸時一眼,

“先生,你便是原因之一。”

陸時:???

索菲婭回答:“你與凡爾納先生曾對瑞典文學院的第十一席奧德納先生說過,應當提名我的父親作為諾貝爾文學獎候補。他來了興致,便想著來這邊看看。”

有這回事?

陸時回憶良久,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

他不由得更尷尬了,岔開話題:“夫人剛才說‘原因之一’,意思是還有別的原因嗎?”

索菲婭點頭,

“極夜。因為斯德哥爾摩有極夜。”

龐加萊忍不住稱讚道:“浪漫。”

索菲婭嘆了口氣,

“浪漫嗎?唉……”

一股類似祥林嫂的怨氣沖天而起。

不好的預感升騰,

陸時對龐加萊和羅蘭連打眼色,示意他們千萬別追問。

結果,索菲婭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往外說:“我的父親因中風臥床,各位想必是知道的吧?”

龐加萊點頭,

“知道。”

索菲婭便繼續道:“我不知該怎麼形容……我的父親自從中風,就變得……變得自尊心異常的重。”

陸時、龐加萊、羅蘭沉默了。

索菲婭將臉偏向一邊,

“他明明中風了,卻似乎想要萬事不求人。就比如如廁,他不會說‘誰來幫我把尿’,反而躺在那裡不停地扭,非要我去問,他才肯說話。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不求人、是我自己主動過去問的。”

如此鮮活、具體的事例,只有長期陪伴纏綿病榻的病人才能描述出這種切身感受。

陸時看索菲婭一眼,

所謂“交淺言深”,一般不是什麼好詞,

除非喝了二兩小酒,或者心裡憋了天大的委屈,才會抓住任何機會傾訴。

壓力太大,不傾訴是會得心理疾病的。

索菲婭又說道:“還有吃飯。我問他吃什麼,他從來不吭聲,做出來以後卻這不吃、那不吃。而且,他從來不說自己不喜歡,只說一句話,‘太甜了’。好像這樣就不是提要求……唔……唉……我都說了什麼。”

索菲婭露出苦惱的表情。

她剛才說極夜也是原因之一,道理很簡單,

天黑著,病人睡眠多;

看護的人受的折磨也會少很多。

此時此刻,陸時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看向龐加萊和羅蘭,

結果,兩個法國人也“浪”不起來了,保持著沉默。

索菲婭搖頭,

“瞧我這……罷了,你們進去吧。”

她將三人引到一間屋子前,隨後敲敲門,低聲道:“父親,他們來了。還帶來了《是!首相》、《羅馬假日》的作者Lu。”

屋裡立即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

“快請!”

索菲婭對三人點點頭。

陸時他們進屋。

這個房間已經被改成病房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能看到牆壁上掛著幾幅溫馨的畫作,讓冷清的空間多了一份生活的氣息。

易卜生半臥在床上,後背支起來,

“陸教授!”

龐加萊和羅蘭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如果以往,他們一定自我介紹,

但現在……

頂包,還是讓陸時來好了!

陸時看他們一眼,

呵,法國人,關鍵時刻就行軍禮。

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環視了一圈,說道:“這間房子,就像一個沉默的受害者,被家務的疏忽和遺忘所困擾。”

雖然說的是房子,但實則指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易卜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他的身體彎曲成一種不自然的姿勢,右手臂彎曲在身前,左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

手指輕輕敲打著床沿,

噠噠噠——

良久,他說:“陸教授是一個浪漫的詩人。‘沉默的受害者’……你的比喻,讓人驚歎。”

陸時緩緩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

易卜生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

“我喜歡你的戲劇。”

陸時點頭,

“我也喜歡你的,尤其是《培爾·金特》。”

會這麼說是有原因的,

他和蕭伯納是好友,而蕭伯納就是受了《培爾·金特》影響才開始進行戲劇創新的,

這是一則美談,戲劇圈無人不知。

易卜生說:“是這樣啊……陸教授,你喜歡《培爾·金特》哪一點?”

在《培爾·金特》中,他創造了一個富於幻想、終日懶散生活的青年培爾·金特流浪闖世界的經歷,

培爾·金特遇到過妖魔,後來又販賣奴隸(黑的)發財致富,幹了不少壞事,最終破產潦倒,回到了家鄉。

陸時沉吟片刻,

“我喜歡裡面的象徵意義。”

易卜生又笑,

“哦?”

陸時道:“在戲劇結尾,舞臺上的培爾·金特剝了一隻洋蔥,一層又一層,最後卻什麼也沒有。這個具有強烈象徵性的情節突出了全劇的哲理:自私、專橫地向生活索取的人,最終會一無所有。”

有首流行歌曲《洋蔥》也是取自於此。

易卜生似乎很開心,

“我也喜歡陸教授的作品,《是!首相》的辛辣諷刺,縱觀整個戲劇史都沒有先例。”

“……”

“……”

“……”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們聊了很多,

直到易卜生累了,安然睡下。

如果沒有索菲婭剛才說的那些話,這番討論一定讓陸時、羅蘭、龐加萊覺得受益匪淺,

可現在,他們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縈繞在心頭。

三人退出房間。

出乎意料地,外面已經被打掃乾淨了,

房間的傢俱佈置得有條不紊,沒有一絲雜亂,灰塵也被一掃而光,

書桌上的書籍整齊排列,筆筒裡插著筆,筆記本放在一旁,顯得很有秩序。

陸時:“……”

心裡更不是滋味了。

他看向索菲婭。

沒想到,索菲婭一臉感激,說道:“陸教授,多虧了你。我已經很少見父親能情緒穩定地與人交流這麼長時間了。”

陸時啞然。

他心裡清楚,易卜生的平靜只是一時的,

老人難免認知功能退化,有的甚至部分腦區開始萎縮。

尤其是中風患者,

老人中風之後,突然暴怒的情況非常多見,因為中風可以使大腦受到損傷,如果恰好是管理情緒控制功能的額葉,就容易出現脾氣怪異的現象。

只可惜,認知障礙要到1962年才被精神疾病學家提出,

20世紀初的人對此沒概念。

陸時低聲道:“夫人,那我們就……”

索菲婭說:“當然,我送你們。”

說完便主動在前面引路,將三人送出了房子。

寒夜的清冷襲來,

陸時、羅蘭、龐加萊三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腦子也變得清醒。

沉默一陣,羅蘭說:“沒想到會這樣。”

龐加萊拍拍他的肩膀,

“羅曼,不是每個老人都會變得睿智而柔和,偏執者、暴躁者、貪婪者……倒不如說,後面這些反而是多數。”

陸時看他一眼,

“其實是受了生理影響。”

龐加萊詫異,

“生理嗎?”

陸時沒有詳細解釋,

以當下的腦科學的發展水平,容不得他多說。

就沒有腦科學!

陸時攤手,

“我現在想的是蒙森教授的事。”

羅蘭點點頭,說道:“之前我一直疑惑,總奇怪地位如此之高的史學家為什麼會那麼在乎浮名,今天見了易卜生先生,我才意識到……唉……也許我將來也會那樣。”

這話倒是一個準確的預言。

陸時思考,

愛德華七世說,

“搞不定問題本身,還搞不定提出問題的人嗎?”

可蒙森……

自己如果真的按“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個思路來辦事,把蒙森搞成一個偏執狂,事情會很麻煩。

被一個有地位的史學家隔三差五地在期刊雜誌上狂噴,想想就頭大。

對於絕大多數學者,這不是壞事,

就比如民國時期,哪個文人沒被罵過啊?

不被罵,反而說明上不了檯面!

但陸時不同,

他不是一般文人,

從傳媒到娛樂、

從大學校董到民調主控,

產業做得非常大。

這哪有時間跟人打口水仗?

陸時嘀咕:

“我還沒那麼想不開……”

因為聲音比較小,龐加萊和羅蘭沒有聽清。

龐加萊問道:“陸教授,你說什麼?”

陸時擺手,看看天色,

“走,先坐馬車回去。”

被這麼一提醒,龐加萊又覺出冷來了,環抱雙臂道:“對對,先回去喝一杯暖暖身子,順便看看你的新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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