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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

清晨。

哈佛大學某食堂。

一個學生正坐在那裡讀著學校的校報——

《深紅報》。

他和一般學生隨意的打扮不同,頭髮梳理得光亮,大背頭的髮型也非常罕見。

這時,又一個學生在他身邊坐下,

“富蘭克林!”

富蘭克林·羅斯福回頭,

“戴文,怎麼了?”

戴文拍了拍富蘭克林的後背,低聲說道:“聽說你叔叔回來了。這一次也是受你邀請來演講的嗎?”

富蘭克林於1900年進入堂叔西奧多的母校哈佛大學,攻讀政治學、歷史學,

他剛進校不久就成為了《緋紅報》的助理編輯,曾邀請時任紐約州州長的西奧多到校演講,引起巨大反響,

當然,也有一種正好相反的說法:

是因為能請到西奧多,富蘭克林才被校報吸納。

他將報紙放到一邊,

“這事與我無關。”

戴文點頭,

“也是。聽說副總統先生這次是和訪問學者一起來的,其中一個是中國人。”

富蘭克林挑眉,

“Lu?”

戴文聳聳肩,

“別問我。你知道的,對我們美國人來說,那些華人長得大差不差。”

“嘖……”

富蘭克林不由咋舌,伸手準備拿起《深紅報》,結果,驀地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額頭,說道:“對了,今天是不是有《哈佛雜誌》?我得買一本來看看。”

雖然《哈佛雜誌》才辦第一年,但作為校內媒體,《深紅報》十分關注。

戴文說:“那伱快去吧,正在排隊呢~”

富蘭克林:???

“排隊?很長?”

戴文攤手,

“不長,但很粗。”

艹!

這特喵是什麼詭異的笑話。

富蘭克林白了對方一眼,把沒吃完的沙拉推開,走出食堂,朝中央圖書館走去。

夏日已至,早晨的微風帶著夜間的清涼輕輕吹過,

富蘭克林穿過草坪,

他用腳踢掉那些掛在草尖兒上的露珠,心情舒暢。

然而,一靠近圖書館,這種靜謐就消失了。

排隊的人非常多。

正如戴文所說,大家都在往裡面擠,書店大門被幾層人牆圈圍著,從上向下俯視,就像一個⊙。

議論聲四起,

“今天的《哈佛雜誌》是怎麼一個情況?怎麼像是在賣書?”

“還是一本講中國明朝歷史的書,無趣。”

“無趣你還買?不要給我!”

“老子當廁紙用,不行?”

……

嗡嗡嗡嗡。

就像一堆蒼蠅在飛。

富蘭克林擠進去,隨便捉住一個同學的肩膀詢問情況。

那人立即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我學歷史的同學說,今天《哈佛雜誌》上刊登的書非常牛X,可能是近年來最就牛X的通俗類史學著作,所以我也來湊個熱鬧。”

富蘭克林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雜誌裡面刊登了一本書?”

對方剛準備回答,

結果,又來了更多的人,將他們往書店的方向擠。

富蘭克林被硬生生地懟進了大門。

在書店裡,爭論的人更多,

其中有幾個學歷史的分成兩撥人,幾乎在指著對方鼻子罵,

“你放屁!這個《無關緊要的1587年》一看就是歪門邪道!我們修歷史的,當然要‘據事直書’,這本書的行文方式一看就有很多疏漏。”

“什麼疏漏?你能指出來嗎?”

“我……這是中國歷史,我哪能指出來!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胡鬧吧?”

“按照你的說法,‘據事直書’,又該如何分析、概括歷史?難道我們研究歷史的人只能整理史料,都沒有自己的思維了?”

“敘事都說不清,還談什麼自己的思維?”

“只敘事又哪來的分析呢?”

……

兩撥人的聲量越來越大。

終於,書店老闆忍不住了,狠狠一拍桌子,呵斥道:“你們要討論就給我出去討論!走!都給我走!”

說完就把人轟了出去,

書店裡瞬間安靜。

富蘭克林趁機買了一本雜誌,結賬走人。

出來的時候,他發現已經買到書的人都找了地方在讀,有的甚至把衣服外套墊在屁股底下就坐在草坪上,

他便也在牆邊尋了個空位,倚著牆讀。

讀書先看作者,

當發現果然是那個大名鼎鼎的Lu時,富蘭克林便愈加專注。

文章開頭的序是錢寧教授所寫,

錢寧認為,陸時執筆作刀,選取公元1587為切入點,劈開明朝歷史的一個斷面,安排了六位主角粉墨登場,

這一年看似平平無奇,卻能窺探大明王朝乃至整個封建帝國衰亡的原因。

而這種研究歷史的方式,正是嶄新的史學觀。

富蘭克林不由好奇,開始閱讀正文。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曆十五年,論干支則為丁亥,屬豬。’

這個開頭就有三個註釋,

年號、

天干地支紀年法、

生肖屬相。

但凡缺少耐心的人,讀到這兒絕對會把書扔了。

而哈佛的學生不是一般人,

富蘭克林很快讀了進去,同時發現剛才那兩撥學生爭論的沒錯。

比起其他史書,這本書過於淺白了。

以《羅馬史》這樣的大部頭為例,一個自然段可能有兩千詞,再多的,甚至能做到整整一頁不分段,稍微走神就容易找不到剛才的位置,讀下來必然頭暈眼花,

《無關緊要的1587年》就沒有這種擔心。

富蘭克林細細閱讀,

不知不覺,他感覺額頭出了一層薄汗,下意識地抬起頭,才發現已經到了中午,半天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呼~”

他長出一口氣,又去食堂。

沒想到,戴文還在早上的地方坐著,面前是攤開的《哈佛雜誌》,

再遠一點兒是沒吃完的早餐,煎蛋軟塌塌地糊在吐司上。

富蘭克林過去坐下,

“喂!”

戴文抖了抖,抬起頭

“嚇死我了你!”

富蘭克林問:“你也在看啊?雜誌是哪來的?”

戴文回答:“託人買的。”

富蘭克林上下打量了對方一陣,說道:“你一個學化學的,竟然對歷史也感興趣?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戴文說:“這本書不太一樣。我在其中看到了其他文科書籍不具備的三個特點:邏輯、原理和效率。作者在嘗試用這三個特點歸納、總結、分析歷史。在我看來,這是一種近乎工科乃至理科的思維方式。”

富蘭克林詫異,

“文科著作,工科思維?”

戴文嚴肅地點點頭,

“而且,我能打包票,隨著美國高等教育對理工科的偏重,這種思維方式會越來越有市場,甚至可能成為將來文科研究的主流。”

兼聽則明,

富蘭克林沒想到學化學的好友還真能說出一二三四五。

他來了興趣,

“你讀完第一章了?印象最深的是哪部分?”

第一章是《萬曆皇帝》。

戴文說:“其實,我對封建皇權不太感興趣,我就是驚訝於中國培養皇帝的方法,感覺比我們這些大學生還累。”

十歲的萬曆皇帝,在張居正的重壓下被迫參加經筵授課,

所謂經筵,簡單來說,就是皇帝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下端坐御座上聽講課,

主講人是翰林院春坊、國子監祭酒等官員,課程的內容主要是經史,左邊的官員主要是講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右邊的官員,則是講歷史事件和史評,時間半天。

戴文把自己代入進萬曆,不由得抖了抖,

“這種學習方式,想想就頭皮發麻。”

富蘭克林:“(ˉ▽ ̄~)切~~”

他吐槽:“你這個自由散漫的美國人。”

兩人哈哈大笑。

戴文又說道:“不過,我覺得你應該對後面的章節更感興趣。就明朝收不上來稅的那部分,你往後翻。”

一提收稅,富蘭克林可就來興趣了。

他按照指示往後翻,讀到正文,

“鄉紳、地主?”

戴文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說:“我怎麼想到托拉斯了呢?”

托拉斯,英文trust的音譯,壟斷組織的高階形式之一,

就比如美孚石油,非常典型的托拉斯。

富蘭克林說:“戴文,你若有所指哦~”

戴文輕笑,

“你往後看就能明白了。”

富蘭克林繼續往後讀,

在書裡介紹了鄉紳、地主是怎麼少交稅的,

這些人雖然富可敵國,但是交稅的時候卻一毛不拔,經常逃稅,經常說先交一部分,然後用各種的理由拖欠一部分,立下字據第二年再交,

結果,到了第二年自然是照葫蘆畫瓢。

如此週而復始,拖欠的錢就成了天文數字。

偏偏這些個鄉紳、地主除了有土地、有名望、有錢,在朝廷還有人,要麼是從朝廷退下來的官員,要麼是皇親國戚,根本收不動稅。

富蘭克林:“……”

艹!

還真就是托拉斯!

當然,托拉斯的玩法要高階得多,因為他是以金融控制為基礎而組成的,

其參加者在形式上是獨立的,實際上卻完全從屬於總公司。

這種總公司實質上是一種持股公司,它透過持有其他公司的股票控制額,對它們進行金融上的控制。

但本質上還是隻有一個——

對生產資料的壟斷。

說到底,跟土地兼併沒有區別。

戴文繼續說道:“封建王朝的土地兼併,在咱們美國就是托拉斯嘛~一樣一樣的。畢竟,能被選上總統的,誰沒從大型資本集團那裡拿到政治獻金呢?”

這就是所謂“朝中有人”。

富蘭克林很鬱悶,

美國,不就是大明嗎?

戴文岔開話題,道:“對了,我聽說這本書的作者……我看看……”

他翻閱雜誌。

富蘭克林直接說:“Lu。或者我們應該叫他‘陸教授’,因為他是倫敦政經的客座教授,也是此次來哈佛的訪問學者。”

戴文撓頭,

“倫敦政經是什麼學校?我怎麼沒聽過。”

富蘭克林解釋道:“你學化學的,當然對這種專研政治學等人文社科類的高校不甚瞭解。而且,倫敦政經也才成立沒多久,你沒聽說過,實屬正常。”

戴文又問:“那你怎麼知道?”

富蘭克林湊了過去,

“還記得之前有全球高校排名的事嗎?就是陸教授提出來的。”

戴文面露震驚,

“不是英國國王?”

富蘭克林抿唇輕笑,一副“不可為外人道”的表情。

戴文嘀咕:“裝神弄鬼!”

隨後,他繼續道:“我聽說這個陸教授明天要在學校裡做演講,但我有個實驗,不一定能準點下課。你得幫我佔位置。”

按理說,富蘭克林應該早知道陸時演講的訊息,

但他今天讀書太入迷,沒去報社,所以現在才從好友這兒聽說。

他低頭沉思,

“演講……一個華人在美國做演講啊……”

戴文也沉默了。

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有多難,哪怕是在開放、自由的哈佛。

過了片刻,富蘭克林說:“據我所知,陸教授在倫敦剛開始也過得並不好,但還是靠……”

話還沒說完,便聽遠處傳來一陣“咣裡咣噹”的響聲,

兩人循聲問去。

只見不遠處的一張餐桌之上,有人的盤子被打翻了。

圍在桌旁的幾個學生站著,鬥雞似的看著彼此。

富蘭克林認識他們,都是學歷史的。

戴文問:“怎麼回事?”

富蘭克林心中隱約能猜到,但還是搖搖頭,

“先看看。”

除了他們兩個,其他學生也饒有興趣地看著八卦。

很快,那一桌有人率先開口了:

“看看這個Lu在書裡說的什麼吧!竟然想將以往歷史的內在邏輯和現在作比較,再用所發生的歷史與未來做比較,從而探索未來社會的走向,這不是跳大神嗎!?”

富蘭克林不由得嘆氣,

果然是為了這個。

那邊也立即有人出言反駁:“用長遠的、比較的思維來看待問題有什麼不對?我的老師錢寧教授就很認可!”

“所以我從來不上錢寧的課!”

“你特麼……”

“聽說錢寧要寫《美國曆史》?也會用這種方法嗎?哈哈哈哈哈哈……”

伴隨而來的,嘲笑聲四起。

這就是20世紀初,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雙方眼看著言語無法說服對方,就要挽起袖子來大打出手,捍衛自己的歷史觀。

戴文暗戳戳地調侃:“你看你看,美國大明化了。這個場面像不像《無關緊要的1587年》裡提到的黨爭?”

“嘶……”

富蘭克林吸了一口氣,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

話說一半,他反應過來,不由得瞪對方一眼,

“一不小心差點兒叫你給帶跑偏了。這也配叫黨爭?學術間的分歧,頂多就是學派之爭,目的是捍衛心中的真理。美國就算有黨爭,那也得是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互掐……啊這……”

富蘭克林語塞,後面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心裡卻難免自問:

美國難道真的要大明化了?

不知為什麼,他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美國,就是大明!

大明,就是美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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