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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法蘭西學術院趕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

塞納河畔,月亮初升,

仍有報童的叫賣聲傳入馬車:

“科幻名作《鄉村教師》,凡爾納先生傾情推薦、莫奈先生插畫,先買先得啦!”

蕭伯納不由得輕笑,

“報童倒也懂行,又是凡爾納先生,又是莫奈先生,唯獨不提作家是Lu。”

陸時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回道:“我目前在法國還名不見經傳嘛,人家報童賣報是商業行為,想賺錢,不寒摻。”

他轉向三個法國人,

“我知道巴黎夜生活向來很豐富,但是這都晚上了,報童還在亂竄的嗎?”

羅蘭攤手,解釋:“一般不會這樣。只有書籍特別暢銷的時候,才會有如此情況。”

龐加萊、凡爾納附和點頭。

陸時又問道:“一本書45法郎,進價肯定高昂。報童們不怕砸在手裡?”

凡爾納跟赫澤爾父子合作日久,知道其中關節,

他回答:“因為利潤高。”

一邊說著,一邊掰著指頭算,

“報童手裡的書,一般是書店寄賣,遠比報紙賺得多。你們想,一份《費加羅報》厚厚一疊,才賣多少錢?能賺十生丁就算不錯了!而一本《鄉村教師》的利潤可能一法郎都不止。”

生丁是法國輔幣,

一百生丁合一法郎。

換句話說,賣出十份《費加羅報》才頂一本《鄉村教師》。

凡爾納說道:“艾利克斯剛才說過了,部分書店的《鄉村教師》已經脫銷,讀者們不得不到街上找報童購買。我相信,有不少報童一天能賣出五六本,不信我們可以問問。”

說著,凡爾納便準備拉開車窗簾。

結果外面卻傳來了車伕的聲音:“先生們,到目的地了。”

凡爾納悻悻然,只得作罷。

眾人跳下了馬車。

他們注意到,此時正有一個雙手拎著大箱子的老者艱難地走向門房,花白的鬍子受月光的照射,泛著漂亮的銀光。

陸時一眼就認出了他,

“託翁!”

托爾斯泰的動作頓了頓,

砰——

箱子墜地,

他用風衣寬大的袖子擦著額頭的汗,同時尋找聲音的來源。

羅蘭快步走上去,

“托爾斯泰先生!您來了!”

說著,幫托爾斯泰拎起了沉重的行李箱,同時自我介紹:“我是羅曼·羅蘭,之前偶爾跟您通訊。您給我的第一封回信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托爾斯泰沉思,

一眨眼,回憶中浮起了這羅蘭的名字,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唔……原來你就是羅蘭先生。不過,那封信不提也罷,不過是垂垂老朽的陳腐觀點,我現在回想,都覺得好為人師。”

關於這封信,部分省的高中可能會有拓展閱讀,

文章名字言簡意賅——

《給羅曼·羅蘭的一封信》。

托爾斯泰從手工勞動的必要性這一具體問題入手,探討人類的道德準則以及人類應有的幸福等重大問題,

這封信體現了托爾斯泰“道德的自我完善”的追求。

書信完成於1887年10月3、4日,

當時的羅蘭還在巴黎高等師範學校就讀,為取得中學教師終身職位的資格的會考做準備,

懷揣著忐忑的心情,他給自己崇拜的托爾斯泰寫了一封信,

沒想到,托爾斯泰竟然真的回信了。

羅蘭說道:“我真的記得,‘人類的明智不在於認識事物。有不計其數的事物是我們不可能認識的。明智也不在於認識得儘可能多一些。人類的明智在於認識一種秩序,我們根據那種秩序去認識事物才有好處。’”

這段是書信原文。

托爾斯泰露出了迷茫的表情,顯然不記得了。

羅蘭微微尷尬,

“抱歉,是我過於激動了。”

他讓開身位,給另外幾人做引薦。

除了龐加萊這種數學家,在場的人在托爾斯泰這種文壇巨擘面前都只能算後生晚輩,

陸時更不用說了,初出茅廬的小崽子一個。

幾人都恭敬地與托爾斯泰握手。

托爾斯泰聽到陸時的名字後,眼中露出好奇,上下打量陸時,

隨後,他說:“你就是‘李先生’?”

陸時趕緊糾正道:“託翁,您弄錯了。我姓‘Lu’,不姓‘Li’。我的筆名就是從姓氏來的。”

托爾斯泰哈哈大笑,

“當然,當然。我知道伱姓‘Lu’。我說的是《鄉村教師》的插畫,莫奈先生用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了一位私塾先生的形象,憔悴卻從容,應該是以你為原型吧?”

陸時驚訝,

“你已經讀過《鄉村教師》了?”

托爾斯泰點點頭,回答:“我在……唔……我們能去室內聊嗎?”

龐加萊上前,

“托爾斯泰先生,我們已經為您安排了宿舍。”

他立即在前面引路。

中途,他還回了一趟自己的住所,拿上了撲克和龍井茶。

到了地方,龐加萊就主動燒水,同時解釋:“我好像迷上泡茶了。看著茶葉在玻璃杯或瓷杯中上下飄舞,我的內心就能平靜下來,思考變得深刻迅捷。”

托爾斯泰也在旁邊好奇地看。

沒多久,茶香在屋內溢散,

他喝了一口,隨後道:“清澈微苦,但很快就有甘甜返湧,回味無窮。”

說著,看向陸時,

“這是中國茶?”

陸時點了點頭,

“這是最頂級的龍井茶,色澤嫩綠光潤,香氣鮮嫩清高。如果按照歐洲調味的泡法,反而不好喝。”

托爾斯泰又喝了一口,細細品味茶水。

良久,

“呼~”

他長出一口氣,

長久的舟車勞苦好像都被驅散了。

陸時說:“託翁這一路趕來,應該很辛苦吧?”

托爾斯泰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微笑道:“出境的時候確實麻煩,因為我的一些作品,導致自己在沙皇那裡……算了,不提也罷。”

陸時問道:“是《復活》嗎?”

托爾斯泰詫異,

“你竟然知道《復活》?”

旁邊的蕭伯納立即接過話茬,說道:“陸何止知道《復活》,他還知道《復活》冒犯了沙皇,你不得不進行了大量刪減,甚至要自掏腰包,才讓出版。”

托爾斯泰對陸時的觀感變得極佳。

陸時厚著臉皮說:“託翁,如果不瞭解你,我又怎麼會說你是最適合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呢?”

托爾斯泰擺手,

“其實,瑞典文學院的批評並不算錯。當下的我,已經沒有初創作時的銳氣。”

陸時張嘴,想要反駁,

托爾斯泰卻抬手打斷道:“比起你這樣有闖勁、有勇氣的年輕人,我遠遠不如啊。”

這話說得就離譜了。

就算是電工大劉本人坐在託翁面前,也不敢託大地受如此褒獎,

何況陸時只能算是搬運工。

他趕緊道:“託翁,《鄉村教師》再好,也不可能比您的作品寫得好啊!”

托爾斯泰輕笑,

“誰說我覺得你寫得比我好了?”

陸時:“啊這……”

終究錯付了。

托爾斯泰拍拍他的肩,說:“《戰爭與和平》,一本書有將近六百個人物,完成了一場宏大的敘事,高高舉起了整個人類的文明,說是‘時代的史詩’都不為過。”

這才是真正的凡爾賽,

赤果果的自誇,卻用淡定的、陳述的語氣,

偏偏在坐的所有人都無法反駁。

托爾斯泰說:“我之所以說自己遠遠不如陸教授,並不是寫作的能力,而是寫作的選題。”

一旁的凡爾納插話:“科幻?”

托爾斯泰搖搖頭,

“不是一般的科幻啊……凡爾納先生,你寫的那些暢銷的作品,大部分是科幻與冒險相結合,人們閱讀,終究是圖一樂。而《迎著三色旗》這種作品,卻賣不出多少本。”

凡爾納無奈地攤手,

“沒辦法,那種書讀者不喜歡。”

如果文藝作品過於主旋律,就會導致說教意味濃厚,

這能賣得出去才怪了。

畢竟,大部分人是為了消遣,如果要接受教育,幹嘛不研讀《法國民法典》?

托爾斯泰指指陸時,

“但陸教授就做到了我們都做不到的事情——寓教於樂。”

眾人沉默。

陸時不由得撓撓頭。

時勢造英雄,放到現代,《鄉村教師》當然能打動人,但打動的並不多,

因為伴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縱使有各種貧困的愚昧和落後、各種讓人喘不過氣的絕望,很多陰霾還是已經一掃而空。

可20世紀初就不同了,

大爭之世,所有人的思想都伴隨著各種思潮發生鉅變,人們更容易受到文藝作品鼓舞。

托爾斯泰好奇道:“陸教授的創作手法很神奇,很多內容似乎是不帶一絲感情寫出來的,卻能讓人不免淚流滿面。這種寫法是中國獨有的嗎?”

陸時解釋道:“白描,不加烘托、不加渲染。”

這種表現方法在漢語很常見,

魯迅先生的作品中,就有許多使用白描手法的範例。

而外文名著卻絕大部分以生動描寫見長。

托爾斯泰點頭,

“這種作品能夠如此暢銷,實在是太少見了。除了書店,我在路上還看到了很多報童也在賣這本書。45法郎一本的短篇單行本,卻賣得出奇得好。”

說到這兒,托爾斯泰似乎想起了什麼,問眾人:“都這麼晚了,我看街上還有很多報童在售賣《鄉村教師》,他們不怕書砸手裡嗎?”

這個問題陸時剛才問過。

凡爾納又解釋一遍,隨後道:“書報賣得好,說不定有上學的機會。”

在1900年巴黎世博會,為了展現國力,法國政府在提高民生方面做出了很多努力,

降低通訊、交通費用;

降低少兒學費;

以強制手段控制麵粉價格;

……

這些努力切實得提高了法國市民的生活水平。

一直到一戰,迫於戰爭壓力,國家轉入戰時狀態,這些福利才無奈縮水。

所以,凡爾納說“書報賣得好,說不定可以讀上書”並非玩笑。

托爾斯泰沉默,

看他陰晴不定的表情,明顯是想到了沙皇治下的俄國,

與欣欣向榮的法國相比,俄國簡直是鶸。

過了一陣,托爾斯泰忽然說道:“我最近正在認真考慮捐出自己的所有財產,將它們分給農民或者需要求學的孩子們。”

蕭伯納:???

羅蘭:???

龐加萊:???

凡爾納:???

四人都震驚了。

只有陸時一臉淡定,

他非常清楚,晚年的托爾斯泰思想鉅變,甚至開始憎惡自己的貴族身份,因此想要把土地分給農民,並且將全部著作的版權公開。

而這一個決定,將嚴重損害托爾斯泰家人的利益,

因為對於他的家庭來說,經濟來源就是農莊的產出和版稅收入,

兩者都沒了,妻兒必將溫飽堪憂。

為此,托爾斯泰和妻子索菲婭產生了嫌隙,雙方互相折磨,最終逼得托爾斯泰離家出走,在一個寒夜的火車站中飽受凍餒之苦,最終去世。

凡爾納低聲勸道:“托爾斯泰先生,就算真的要捐贈,又何必捐出全部呢?”

一旁的羅蘭也說道:“對,就連諾貝爾先生在設立諾獎的遺囑中,也不是捐出了全部資產,而是總資產的94%,3100萬瑞典克朗。”

托爾斯泰沒有回應他們,

只是,他臉上的表情堅若磐石,冷冽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

看到這樣,其他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陸時不由得嘆氣,

他不希望托爾斯泰這樣偉大的文豪走向那種死亡。

他說道:“託翁可曾聽過一句中國諺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托爾斯泰當然沒聽過,

但字面意思還是很好理解的,

“把魚直接給人不如……唔……延伸來想,應該是說傳授給人既有知識,不如傳授給人學習知識的方法。”

陸時點頭,說:“所以,在捐贈這方面,我更欣賞諾貝爾先生。他以自己的影響力,讓人們不斷對物理學、化學、生理學或醫學以及文學展開追逐。”

其餘人翻個白眼兒,

他們心裡吐槽,諾貝爾文學獎都快叫陸時給攪黃了,他卻一點兒也不臉紅。

凡爾納說道:“你的意思是成立基金?可是這跟‘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有什麼關係?”

陸時尷尬,

“確實沒什麼關係。”

他就是想說一個顯得高深的諺語,讓托爾斯泰陷入思考。

凡爾納:“(ˉ▽ ̄~)切~~”

一旁的托爾斯泰笑道:“其實也不是沒關係。那句諺語告訴我們,一次性地施恩,遠遠不如細水長流來得更有效。確實,我是應該成立一個基金會。可是……”

他面露難色。

龐加萊跟著嘆氣,說道:“諾獎能成,背後有官方的背書。諾貝爾先生是於1896年12月去世的,而直到1897年4月,其遺囑才經挪威議會透過執行,諾貝爾基金會得以設立,管理遺產和獎金。在俄國,沙皇會不會……”

沒人接茬,

但龐加萊想問什麼,呼之欲出。

當然,答案也是呼之欲出的。

陸時輕笑道:“龐加萊先生的思路窄了。託翁設立基金,為何不在歐洲?然後,每年由執行人去俄國進行捐贈。”

眾人都以為陸時傻了。

成立基金會以後,是需要投資、管理、賺錢的,

俄國人在歐洲搞東搞西,怕是把歐洲人當成傻子在耍。

陸時露出了一個頗為陰險的笑容:“諸位,你們別忘了現在的背景。”

凡爾納問:“什麼背景?”

陸時笑意更盛,

“現在是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初選期間,西歐的諸位文豪都認為託翁才是實至名歸的那位,因此退出了評選。如果……嘿嘿,我是說如果,託翁振臂一呼,諸位文豪該如何應對?”

“嘶……”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

艹!

陸時太陰了!

這小子,不當商人當文人,實在是太可惜了。

陸時又道:“更進一步,如果託翁在萬眾矚目中成為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藉此宣佈將所得的獎金用於成立基金會,並希望善長人翁們慷慨解囊,各位難道不跟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陰!

實在是太陰了!

陸時看著年紀輕輕,卻是太陰真人。

這時,一旁的托爾斯泰一拍額頭,說道:“壞了!我把第二次拒絕的電報拍給斯德哥爾摩了。”

陸時說:“沒事沒事,再拍一封電報過去就是。就用大英領事館的專線吧。”

托爾斯泰立即點頭,

“我需要紙筆。”

一旁的羅蘭趕緊四處翻找,找來紙筆,說道:“托爾斯泰先生,您說,我記錄。”

托爾斯泰道:“電文如下,‘尊敬的諾委會、瑞典文學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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