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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對袁熙的話並沒有意外,他出聲道:“亮聽說主公在幽州興辦義學,士農工子嗣皆可入學,但獨對商之一門控制極為嚴,故亮當時就想,是不是主公早就對其有些看法。”
“投靠主公後,亮發現使君依靠商路賺了不少錢貨,絕大部分都是用了甄家商隊的名義,然而甄家商隊裡面,卻很少有甄家的人,卻幾乎都是主公安插的人手。”
“亮覺得,使君防範商人尤甚,而且使君剛才說商人天生具有背叛性,這是何道理?”
“即使貨殖列傳裡面,也沒有如此令人震動的說法吧?”
袁熙點頭道:“我一點妄言,軍師姑妄聽之,若覺不對,可反駁於我。”
“貨殖列傳中,認為農工商虞四者,是民所衣食之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這點我是非常贊同的。”
“我並沒有否定商業的作用,相反認為其異常重要,是天下富足不可缺少的必須一環。”
“但商人和商業,則是兩碼事。”
“商業的特點,在於海納百川,交流各方,不可避免會接觸吸收到外來的想法和風俗,久而久之,其眼光便必然不限於一地,其目的也會越發逐利趨利。”
“若個人為商,則以家業富庶為要,若大族為商,則以家族領地為重,若我為商,必然以領地內百姓富足,安居樂業為出發點,若天子為之,則必然是站在天下富足太平之上。”
“但問題來了,若非天子,商人無國本之思,他會站在什麼立場上看問題呢?”
“若將來朝廷利益和他有了衝突,像海商這種群體,他們會作何選擇呢?”
諸葛亮脫口而出,“只怕會藏貨於海外,或如范蠡離開故國,另投他地吧?”
“不錯,”袁熙點頭道:“且不管是漢廷錯了,還是商人錯了,但趨利避害的本性在有退路的前提下,商人和國家的益遲早會衝突,於是商人對朝廷離心離德乃至背叛,變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這便是我說的商人天生的背叛性,這是基於人性和自然規律,是之前今後會發生,也一定會發生的事情,而且目前看來,沒有能夠徹底解決的辦法。”
諸葛亮恍然道:“亮明白了,主公常說的江東人心,近似於商人,是不是也是相似的道理?”
袁熙點頭道:“軍師觸類旁通,袁熙佩服。”
“江東的問題和商人有道理相似之處,都是個體力量足以和政權對抗時,人自然而然產生的行為和想法,只不過物件從海商變成了士族。”
“當國家利益和他們的利益衝突時,如果沒有以國為家的情懷,為了保全自己現在以至於未來的得利,他們必然會起異心,要麼通敵,要麼乾脆造反。”
“其實我對其倒不是完全反對,在這點上倒不是說一定不好,畢竟朝代更替才是歷史的必然,不然的話,若是朝廷無道,百姓難道等死嗎?”
諸葛亮苦笑道:“主公……還真敢說啊。”
袁熙正色道:“我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野心,畢竟要讓天下太平,百姓重新安居樂業,有志向的人,必然會走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上。”
“這個位置會很高,高到等驀然醒覺的時候,已經無法回頭。”
“說實在,天子之位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麼令人著迷的東西,畢竟位置每高一點,要做的事,要負的責任,承受的壓力,都要多上好幾倍,要是到了天子的位置上,有幾個能善始善終的?”
“所以皇權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詛咒,偏偏為了實現願望,這種詛咒卻不得不承受。”
“說實在,現在在我的位置上,無論是金錢美女,都已經不缺了,所謂天子權力的誘惑,對我來說真的沒這麼大,相比之下,我更希望子孫後代過平靜的日子。”
諸葛亮苦笑道:“和使君接觸久了,亮能感覺到這是使君的真心之言,但在外人看來,主公這些話就顯得匪夷所思了。”
袁熙笑道:“是吧?”
“畢竟這個時代,主動放棄權力,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看到那麼多後世的事情後,才知道這個擔子很重,重到連我都承受不起。”
諸葛亮如今早已習慣了袁熙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訴說未來的事情,對此他已經見怪不怪,便繼續道:“所以主公看多了商人造成的惡果,才如此防範嗎?”
袁熙嘆了一口氣,“我也很矛盾。”
“商人確實有其積極地意義,這也是王朝興盛的必須的一環。”
“但歸根結底,其能夠錦上添花,卻很難雪中送炭。”
“天下富庶的時候,其能夠促進商貨流通,聚斂財富,但天下危難的時候,其卻往往會變本加厲盤剝,將事態導向失控,到最後甚或通敵背叛。”
“要想將防止這種事態的發生,便必須要在商人這個概念之中,加入家國的概念加以約束,讓其和政權深度繫結。”
“若其獨立超然,則背叛不可避免,尤其是沿海商路,其中的商人則是重災區。”
“他們進退自如,災禍來時可以遠避海外保身,如何期望他們對於國家能夠忠誠?”
“站在統治者立場上,看到便是商人的原生之惡,若不加控制,便如同猛虎出柙,為禍天下。”
“所以每逢亂世,必有商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其擁有的財貨,也是起兵的重要憑藉之一。”
諸葛亮嘆道:“但在他們看來,便是為政者他們不公,難保不會激起他們的逆反心理。”
袁熙笑道:“沒錯,這是因為貨殖論並沒有完全揭示行商的本質,才讓商人以為自己獲利是理所當然,功在自身的事情,一如民眾開墾荒地一樣。”
“其實軍師應該明白,國家這個概念出現後,土地便不是無主之物,而是國家政體的所有物。”
“國家作為一個群體的概念,有保護百姓安全的責任,也有守土之責,這是國家所有百姓都無法拒絕的責任。”
“所以才出現了兵役勞役徭役,刨去統治者不應該靡費的那部分,其他的都是在保障這個責任所必須的花費。”
“水利,道路,兵士,戰爭,都是讓國家富強,阻據外敵,保障民生的必須花費,這當然是所有人一起出錢出力,誰也逃不過。”
“所以世受漢祿的馬騰,在成為為禍一方的流寇後,名聲才那麼差,甚至比張角尤甚,就是因為他吃著碗裡的,卻反過來傷害應該保護的人。”
“商路也是如此,沒有國家保障道路暢通,人身安全,以及對外藩的威懾,商人們真以為自己能安心行商?”
“他們販賣的貨物,歸根結底是農工所造,他們在收買時,真的給了足夠支付其勞動的錢貨嗎?”
“若不給他們脖子上套上鎖鏈,他們會為所欲為到什麼地步,失控人性產生的下限,只怕誰也料想不到。”
見諸葛亮欲言又止,袁熙笑道:“我知道軍師在擔心什麼,但我不會因噎廢食,畢竟在我看來,這種造反的念頭,並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要是人人都逆來順受,遭遇不公平和壓迫而不知反抗,那反而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並不反對造反一道,相反,我覺得這才是讓為政者不敢為所欲為的手段,天子無道天下反,天子受命於天而失道,人人可以取之。”
諸葛亮無奈的搖了搖頭,“主公這話,比黃巾軍還像個反賊,以後當謹言慎行,免得為人所非議啊。”
袁熙哈哈一笑,“這不是因為我欣賞軍師,明白軍師能夠理解我,我才會說真心話麼。”
“而且我現在也沒有什麼可遮掩的,實際上天下其實已經皆反,只不過沒有宣之於口而已。”
“我所秉持讚賞的,是天下為公的造反之志,而不是以一己私慾,為了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而造反的心懷叵測之徒。”
“只要將商人脖子上拴上公義的鎖鏈,在其體內注入家國情懷,那他們就是好的。”
“雖然話有些難聽,但天下有誰身上沒有羈鎖,即使是天子,也會被天下百姓所困,若讓百姓過不好,便是失德失道,脖子上鎖鏈便會收緊,直到取走他們的性命,不是嗎?”
諸葛亮聞言嘆道:“主公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主公除了對女子的慾望強一些,其他無論在衣服還是美食等享樂之道上,相比士族都顯得簡樸得多,所以言行結合起來,亮明白使君說道是真心話。”
“不然的話,這些話在別人嘴裡說出來,是很難說服亮的。”
袁熙笑了起來,“承蒙軍師厚愛,將來的天下,軍師必然能從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諸葛亮搖了搖頭,袁熙如此篤定,怕是又從觀星中看出來的吧?
現在他已經確定,袁熙的觀星之術,自己是完全學不了的,那是隻屬於對方的才能,甚至只是一種託詞罷了。
單論夜觀星象,對方其實無法幫自己精進半分,可以說在這一道上,自己比袁熙要強得多,這和當初諸葛亮的猜測,預期完全不同。
但不知道為什麼,諸葛亮此時心裡卻並沒有失落之感,因為袁熙給他開啟了另外一扇窗戶。
那窗外的天地景象,比諸葛亮先前所能想象的更加波瀾壯闊,瑰麗動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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