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爛泥與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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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白扔掉了鑿子,撒腿跑開了,跑上山坡,他要去找韓佑。
他不是為了道歉,而是想要問一件事,一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事的事。
風白只是覺得胸膛中憋著一口氣,不是怒氣,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並不認為韓佑是對的,可也不認為自己是錯的。
站在法理上來講,韓佑是錯的。
可對旬縣百姓來說,他又是對的。
風白,想要知道到底是對,還是錯。
可惜,他已經沒有資格了,失去了見到韓佑的資格。
之前,他沒有珍惜這個資格,伏魚象為他爭取的資格。
現在他失去了這個資格後,才知道伏魚象用心良苦。
被兩名南軍老卒攔在外圍,風白這才意識到,儀刀營所有軍士中,只有南軍老卒才能靠近韓佑,那些舞弊考生,連看一眼韓佑都容易捱揍。
在此之前,風白有著無數次的表現機會,在韓佑眼前表現的機會。
兩名算是平日與風白交好的南軍老卒,已經抓住了刀柄,極為冷漠。
“風白。”左側南軍老卒眯著眼睛說道:“你莫要再去煩少爺,若不然,可不是挨頓打便能了結的事了。”
風白臉一紅,撒謊道:“小弟去認錯。”
“認錯?”
南軍老卒樂不可支:“少爺心善不與你一般見識,你說招惹便招惹,你說認錯便認錯,你他孃的當你是誰。”
風白梗著脖子叫道:“小弟不過是據理力爭罷了。”
南軍老卒滿面譏諷之色:“少爺貴為天子親軍掌刀人,得了天子口諭後連夜出城,馬不停蹄一路趕來,要和當地的一群狗官惡紳鬥智鬥勇,還要集結人手挖山救人,長垣四千餘名百姓,足足四千餘名百姓,他孃的不是四千多根草,耽誤一刻不知要死上多少百姓,你據理力爭,據理力爭,你他孃的有什麼資格據理力爭!”
南軍老卒越說越氣,一把推開風白:“若是據理力爭能救四千百姓,老子陪你據理力爭一年,十年,百年,你風白據理力爭,能救四千百姓?”
“可…”
風白越說聲音越小:“可濫用私刑,被授人以柄。”
“風白,老子告訴你,少爺敢救人,就不怕授人以柄,能用救人這種事來中傷少爺的,便是不想救人之人,不想救人便是畜生,你風白與少爺據理力爭,與畜生有何區別?”
風白啞口無言,仰頭看向山坡上那個蹲在青石上的身影,胸口中那團氣,漸漸消散了。
這一刻,他知道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錯與對,皆在百姓二字。
為了百姓,再錯,也是對。
害了百姓,再對,也是錯。
青石上的韓佑似乎是注意到了風白的目光,望了過來,嘴裡嘟囔了一下,看口型識字,傻比。
不止是伏魚象對風白失望,韓佑也是如此。
韓大少爺不想搭理風白,今天不想,以後也不想了,他現在正在取經,聽著縣府大人張緹的心路歷程。
張緹已經接受了命運,被吊在那裡,似是自言自語,也似是對韓佑訴說著什麼。
“陛下有三宮六院,我張緹…我張緹有兩三個妾室,算不得什麼,那時,那時我只是這麼想著…”
“可養著妾室,要花銷錢財,王家家財萬貫,又受讀書人愛戴,我想著本官與其結交結交,也是,也是應有之意…”
“不知不覺,便結交的深了,王家人犯了事,我,我能如何,總要是禮尚往來的…”
“王坤良說,那都是刁民,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刁民,不知什麼叫忠君愛國,不知什麼叫四書五經,守著地,只知種地…”
“王家將地都奪來,又沒餓死哪個百姓,無非是百姓少吃一些,少吃一口罷了,本官為治下百姓操勞,佔些田地又能怎樣,朝廷發的那些俸祿,都不夠養妾室…”
“都在貪,哪裡有官兒不貪,都貪了,我,我貪一些,怎地,怎地就不行了,可貪著貪著,發覺怎地也貪不夠,要結交、要養妾室、要讓親族過的好一些…”
“百姓們只是種地,又不需學些什麼,我可是讀了書的人吶,自幼讀書,十年寒窗苦讀,其中艱辛…”
“行了行了。”
韓佑不耐煩的打斷道:“一點新意都沒有,不是你讀書辛苦,是你他孃的認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快閉嘴吧,你的親族罪不至死,徒刑肯定是少不了的。”
“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被吊著的張緹喜極而泣:“多謝將軍饒小人親族不死,大恩大德,小人下輩子做牛做…”
“滾尼瑪的,本將怕折壽,養狗都不養你這號的!”
韓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下方突然傳來了歡呼聲。
一名南軍老卒跑了上來,原來是曹理義將張緹府中的“錢”都挖出來了,正在分發。
這些錢,很臭,都是現銀,因為埋葬在茅房裡了。
實際上這種情況再正常不過,很多官員,尤其是小官,名下沒有太多產業的,不敢將錢存在錢莊裡,只能將現銀埋在地下,很多都是埋葬在茅房下面的。
原本,這些錢都是血汗錢,沾著百姓的血與汗,靠著勞動所得,雙手所得。
即便沾滿血汗,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出來。
可被官員貪了去後,血與汗的味道沒了,變成了臭味,被埋藏在地下。
血汗錢,變成臭的。
光明正大的,變成見不得光的。
對的,變成錯的。
可錯的,又無人來管,一枚枚銅板,彷彿是一段段笑話,一段段令人聽過之後哈哈大笑的笑話,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韓佑仰頭望著上方的碎石。
“一灘爛泥也可以仰望星空,山間的石頭便是星辰。”
韓佑的目光有些迷離,喃喃道:“我多麼希望讓百姓知道,他們不是爛泥,不是草芥,我多麼希望為百姓推開那些石頭,讓他們看見真正的星辰。”
收回目光,韓佑望向周圍的小夥伴們,流露出了一種從未有過,極為不自信的神情。
“我…可以嗎?”
陸百川、江追、伏魚象,南軍老卒們,幾名正在重新繪製輿圖的雜兵們,齊齊施禮,無聲的沉默便是回答。
遠處,自幼目力過人聽力驚人的風白,淚如雨下,單膝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這一刻,他終於懊悔了,也終於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這一刻,風白無比的羨慕,羨慕那些恰巧跟在韓佑身邊繪製輿圖的雜兵們,羨慕半日前的自己。
半日前的自己,是多麼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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