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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無隱密,微山湖出現匪患的訊息還未提交東堂朝議,妓樓畫舫中便在爭相議論。
有人以為劉懷慎率軍前往北雍州赴任,致使彭城空虛,引來匪患得不償失;有人認為區區水賊何足掛齒,當年孫恩、盧循十數萬大軍不照樣灰飛煙滅;也有明白人知道這匪患來的蹊蹺,劉懷慎前腳剛走,匪患便生,而且千餘水賊居然能擊敗檀內史所率的朝廷精兵。
等過幾日後,北冀州刺史劉懷慎被攔在臨沂城外的訊息傳開,多數人明白了,這是雍公和宋公在博弈呢。
局勢未明之際,總有投機者出現,東堂之上吵做一團。有怒斥雍公膽大妄為,居然不顧旨意阻攔北冀州刺史赴任,需下旨嚴斥,降爵貶職;有奏稱朝廷應及時派出兵馬,儘快平定微山湖匪患;有以為可派人前去招降水賊,讓其為國效力;也有人諫言需小心應對,先靜觀其變,以免引發大戰……
琅琊王司馬德文閉口不說話,意在混水摸魚,宋公劉裕一直沒有露面,朝堂有如沉渣泛起,人心浮動。
朝堂之外,門閥士族藉著賞春的由頭舉辦酒會雅聚,互通訊息,商議著該如何在宋、雍兩公之間站隊。雍公平滅姚秦,力挫宋公,戰績輝煌,不少人認為雍公將取宋公而代之。
梁王司馬珍之決定送孫前往襄陽入學,不少世家也動了心思,大爭之世,世家要沿續,多方投資是必要的。
曾安這段時間忙著參加各種詩會、應酬,王、謝這樣的豪門雅聚也將帖子發到他手中。
眾人皆知曾安是雍公親信,想從他嘴中探知楊安玄的有何舉動,會不會發動大戰?
曾安在京中歷練多年,官場應酬如魚得水,透過閒談笑語宣揚著楊安玄精忠為國、赤膽忠心。
免不了談論劉懷慎被拒入北冀州之事,曾安笑道:“雍公向來忠心耿耿,怎麼可能抗拒聖旨,胡別駕還專程前往臨沂城迎接劉刺史。只是劉刺史堅持要帶徐州兵馬進北冀州,此舉不合朝廷規制,胡別駕不得已才請劉刺史奏請朝廷明旨後再入北冀州。”
眾人點頭附和,至於心中如何想只有個人自知。
京城各種訊息滿天飛,假做真來真亦假,時局滿是迷霧,智者能從真假訊息中明辯是非,庸者則選擇自己喜歡的訊息自欺,幾人能有慧眼。
吏部侍郎夏侯平出身譙郡,其祖夏侯承做過南平太守;外兵侍郎虞達出身餘姚,是虞嘯父的族侄,兩人結墨香社,聯結了十數個五六品的官員,一起吟風嘯月,品評時事人物、詩文字畫,在京中聲名響亮。
琅琊王經常舉辦雅會,每次必請兩人到場,籠絡墨香社的成員。劉裕不喜聲樂詩文,對墨香社的成員並無好感,墨香社的成員自然傾向琅琊王。
劉裕從竟陵染疾歸來,近兩個月沒有露面,夏侯平等人認為劉裕可能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恐怕命不久矣。
得到琅琊王的暗示,夏侯平等人在朝議之時頻頻諫言,讓宋公回封地休養,朝堂之事交由琅琊王做主。
遷都洛陽的呼聲漸起,虞達上疏遷都洛陽,此議得到不少人附和。當年桓溫當權時曾多次上疏遷都,遷都其實已經成為一種政治風向,試探當權者的意圖。
三月一日,大朝。
鴻臚寺卿禇思奏稱,涼主沮渠蒙遜派舍人黃迅前來朝覲,願為藩屏。
司馬德文展閱奏疏,見上面寫著,“……伏聞衛將軍安玄欲清中原,願為右翼,驅除戎虜……”
說起來鴻臚寺是最清閒不過的衙門,大堂前的廣場每年都要除上一兩次草。這兩年鴻臚寺變得熱鬧起來,魏國、姚秦、乞伏秦、李涼、沮渠涼紛紛遣使前來,加上高句麗、百濟、倭國以及林邑遣使朝貢,讓原本的清水衙門也有了些油水。
禇思在一次醉酒後痛哭流涕道:“萬國來朝,卻非為天子而來;煌煌盛世,不是晉室江山。”
司馬德文看著奏章不勝唏噓,若是劉裕、楊安玄能忠於司馬氏,兩人是當之無愧的中興之臣,便是裂土封王亦無不可。
可是司馬氏比起漢獻帝時尚且不如,經桓玄之亂早已名存實亡,司馬氏只在坐看宋雍相鬥的結果,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便是司馬氏改朝換代之時。
沮渠蒙遜的奏疏點出楊安玄的名姓,無異於往傷口上撒把鹽,越發令司馬德文心痛。
三月三日,雍公送來捷報,雍軍攻破歷城,仇池國滅。仇池國主楊盛拒不投降,舉火焚宮,楊氏家族盡喪火中。
楊安玄奏請以原仇池國武都、陰平兩郡加上天水、略陽、安定等郡設秦州,以被秦放還的龍驤將軍、新寧侯蒯恩為秦州刺史。
東堂之上,群臣紛紛向琅琊王道賀,祠部尚書陰友齊奏本,雍公開疆拓土應厚加封賞,以酬其功,司馬德文命朝臣共議。
正當朝野上下議論朝廷該不該封楊安玄為雍王時,黃門侍郎傅亮奏本,“宋公劉裕,器宇衝深,智謀英果,親率熊羆,搴旗斬將,廓清區夏,忠孝克彰。宜加封賞,以彰其功。”
尚書右僕射劉穆之等人紛紛出班為宋公劉裕請封。群情洶洶,司馬德文被逼無奈,只得以天子名義增宋公劉裕魯郡、泰山兩郡為封地,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魯郡、泰山郡是兗州所轄,又與彭城、北冀州相鄰,司馬德文把這兩郡賜於劉裕做封地,亦有心看劉楊之間爭鬥。
以前朝廷亦曾賞賜劉裕劍履上殿等禮儀,劉裕都曾婉拒,多數人認為這次劉裕同樣會婉拒。沒想到朝廷詔書送至宋公府,劉裕居然接旨了。
群情譁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看上去很務虛,其實是權臣篡位的三步曲的第二步,宋公劉裕接受朝廷的賞賜,莫不是想要篡位自立了。
三月六日,已經兩個多月未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宋公劉裕入朝覲見謝恩。
劉裕比起以前消瘦了幾分,鬚髮出現白色,但身形沉穩,在大殿上緩步而行,腰間懸劍,散發出無形的壓力,東堂眾臣無不紛紛低頭向他行禮。
司馬德文也從席上站起,看著有如猛虎巡山般的劉裕,心中說不出滋味。雖然無數次想過晉室被劉裕所篡的情形,當劉裕緩步而來,司馬德文心中止不住顫慄。
劉裕來到琅琊王階下,躬身揖禮道:“臣見過大王。”
司馬德文堆起笑容道:“宋公可是痊癒了,真乃江山之幸、社稷之福。”
“有勞大王掛念,愚的病已經好了。”劉裕側轉身,按劍而立,目光從殿中群臣身上掃過,道:“臣多日不理朝政,心中愧疚,聽聞朝堂有些異動,特來一正風氣。”
司馬德文乾笑道:“宋公多慮了,朝堂尚稱安穩,不過宋公忠心為國之心,令人欽佩,且安坐議政。”
劉裕施了一禮,與司馬德文相對而坐。眾臣心中惴惴,往日劉裕都坐在琅琊王的下首,看宋公的架勢是想與琅琊王分庭抗禮了。
待劉裕坐定,尚書右僕射、丹陽尹、吏部尚書劉穆之出班稟奏官員的升遷調動之事。
“……吏部侍郎夏侯平轉任廣州別駕,外兵侍郎虞達外任湘州營陽郡太守……”
朝堂大臣面面相覤,這與事先暗傳的名單完全不同,夏侯平原本還微笑地聽著,他得琅琊王許諾,吏部侍郎之職不變兼任大司馬參軍,怎麼變成了廣州別駕。
夏侯平心知是宋公的意思,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兼任司徒的琅琊王司馬德文。
司馬德文也楞了,這根本不是吏部呈報給他的那份名單,新的名單將自己拉攏親近的官員差不多都流放出京了。
“劉僕射,吏部的這份名單為何與報孤的不同?”司馬德文惱怒打斷劉穆之,喝道:“莫非劉僕射在戲耍孤?”
劉裕欠了欠身,道:“大王,原本的那份名單臣看過後以為不妥,命劉僕射重新改過了,因時間倉促,便未送大王過目,索性今日朝議請大王決斷。”
話語一頓,劉裕冷森森地看向夏侯平等人,道:“夏侯平、虞達等人,造謠生事、禍亂朝堂,不宜再留在京中。阮御史,且將你搜集的罪狀給大王過目。”
御史中丞阮歆之硬著頭皮出班,手捧著一本奏疏呈給司馬德文。半個月前,阮歆之被召入宋公府見到劉裕,劉裕交給他一份詳細記錄著夏侯平等人不當言行的案牘,命他彈劾夏侯平等人。
阮歆之心知劉裕排除異己,但他因劉裕而得重用,不敢不從。劉裕今日上朝,事先已通知他準備好彈劾奏疏。
司馬德文翻看了一下奏疏,上面清楚地記錄著某日某時,夏侯平等人與誰說了什麼話,多是對劉裕把持朝政、欺凌皇室、打壓異己不滿的言論。
輕嘆一聲,司馬德文將奏疏放在一旁,沒想到劉裕暗中對朝臣們進行監控,這上面詳細記錄著談話內容,不用說是在場人所陳述。
這樣一來,誰還敢對著旁人說劉裕的壞話,從此京中唯有劉裕一堂言。
“親賢臣、遠奸佞,像夏侯平、虞達這種挑拔是非的小人怎能立於朝堂之上。”劉裕冷聲道:“放逐外任,讓他們多識些民間疾苦再來高談闊論。”
司馬德文垂頭不語,那些唸到名字的人面如死灰,投機不成反誤了前程。
劉裕起身道:“臣自生病以來,體力不如以前,請辭錄尚書事、領軍將軍、荊州刺史之職。”
司馬德文無精打彩地道:“宋公乃國之柱石,微恙既已痊癒,應該繼續為國操勞,天下不可一日無宋公。”
三月八日,劉裕上疏,除太尉、錄尚書事、中書監、揚州刺史等職不變外,奏請侍中孔靖擔任領軍將軍,徐州刺史劉道憐轉任荊州刺史,督荊、湘、益、寧四州軍事;南益州刺史檀道濟迴轉朱提郡;尚書左僕射劉柳升任尚書令,尚書左僕射由左民尚書謝裕接任;度支尚書王裕之升任侍中,接替孔靖之職;中書令仍為袁湛。
劉穆之兼任吏部尚書,左民尚書之缺由趙恢之接任,董懷留任兵部尚書,陰友齊的祠部尚書未動,王裕之兼任度支尚書;太常司馬珍之、御史中丞阮歆之、廷尉郭定、鴻臚寺卿禇思等暫未變動。
緊接著,御史中丞彈劾了一批低層官員,這些人或貶或降。司馬德文早已麻木,現在劉裕只差坐在寶座之上了,他要如何便如何吧。
司馬德文心如死灰,在詔書上蓋好玉璽,看了一眼安坐的劉裕,唯願雍公能不負己望,收到密信後清君側、復山河。
一場狂風暴雨,建康城中滿目凋零,夏侯平、虞達等一批官員離開京城,建康城內再不聞議論之聲。
襄陽,楊安玄很快得知了朝廷旨意,看來劉裕有些急不可耐了。命北冀州刺史劉懷慎率軍進廣固城的旨意已下,楊安玄命胡藩遵旨讓劉懷慎入境,反正自己奏稱北冀州境風匪患叢生,劉懷慎若膽敢進入北冀州,自己便讓他喪生盜匪之手。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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