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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刺史府大堂。
“……偽燕太尉慕容逸豆歸的部將伐勤開啟城門。長子城破,慕容永被擒,國滅。”胡藩站在大堂中間,高聲稟道。
驚呼聲響起,郗恢的臉色凝重地問道:“道序,你說當時與楊安玄就在慕容垂軍中,怎麼回事?”
胡藩把楊安玄不顧個人安危,執意前往長子城一探燕兵虛實的經過說了說,道:“安玄言‘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僕深為感動,遂隨之前往。”
郗恢感嘆道:“此言有如金石,真乃國之忠良。若人人效之,何愁北兵南犯。”
治中郭俊道:“兩燕合一,慕容垂實力更大,要謹防他揮軍南下。郗刺史,速向朝庭報急,增派兵馬支援洛陽。”
郗恢皺眉不語,當初慕容永獻璽請援時他便向天子陳說利害,天子下旨讓青、兗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
救兵如救火,如今火都燒完了,慕容永已然國滅,這兩位還未發一兵一卒。
倘若慕容垂縱兵南下,僅靠雍州這點兵馬如何抵擋,朝庭的援兵何時才能到來。
再說就算朝庭能派幾萬援兵來,又能不能抵擋得住燕國的十數萬大軍。
“郗刺史勿憂。”胡藩道:“吾等裝扮成商賈,所販貨物被慕容垂買下,慕容垂看出楊安玄不凡,出言拉攏。楊安玄不為所動,慕容垂便讓他作為信使,送頂金冠給天子,表示邦交和睦之意。”
“哦,金冠現在何處?”郗恢驚喜地問道。
胡藩道:“回到孟津關時,楊安玄把國書和金冠交給了厲武將軍楊思平。”
“讓楊思平速速將國書和金冠送到襄陽來。”郗恢吩咐道。
眾人聽到慕容垂無意南下,都鬆了口氣。
別駕張回問道:“胡藩,你認為慕容垂的話可信否?”
胡藩略思片刻,斟酌著開口道:“以卑職看來,慕容垂需要時間消化佔領的地盤,而且北方伐國日見勢大,將來慕容垂的精力會放在北方,南下的可能性不大。朝庭只要嚴陣以待,燕軍必然北返。”
郗恢的面容鬆弛下來,微笑道:“慕容垂年近七旬,再過兩年是否還在人世尚且不知,不復為憂矣。”
胡藩心中暗歎,燕軍雄健、輕騎數以萬計,他與楊安玄談起都深感憂慮,楊安玄想練一隻雄兵抵禦。
看堂中諸人,聽聞慕容垂無意南下,個個面露喜色,如此短視苟安,萬一胡兵南下,怎能禦敵。
…………
在襄陽城呆了一旬,囊中六千錢用盡,袁河悄悄地回了棘陽城。
袁宅在棘陽城的西南,衚衕內鋪著青石板,還算潔淨,兩旁皆是土牆瓦頂的宅院,進衚衕東側第六家,便是袁河的住處。
袁家祖上做過鎮平縣令,這處宅院是祖下傳下來的。
推開有些破舊的宅門,兒子袁銘聞聲迎了出來,笑道:“爹爹,你訪友回來了。”
袁河一子一女,兒子袁銘八歲,女兒袁琳十歲。
“你娘呢?”袁河問道。
“孃親在漿洗衣服,姐姐在屋中繡花。”袁銘答道。
袁銘睜大眼睛看著袁河,父親去襄陽訪友,不知帶回來些禮物沒有。
袁河哼了一聲,邁步朝後面走去,道:“去跟你娘說,吾餓了,讓她弄點吃食來。”
袁宅是回字型的院落,袁河的書房在東側。
袁河走進書房,將身上的背囊丟在矮榻上,歪坐在席上翻看案上擺放整齊的拜貼。
離家半月多,桌上的拜貼只有三封,是朋友約他賞秋吟詩的。
自從陰中正把他降為九品後,交往的朋友日見稀少,要不然這樣的貼子會多出數倍。
將拜貼丟回案上,袁河憤憤地罵道:“這些勢力之徒,等袁某發跡了定要好生羞辱他們。”
一刻鐘後,妻子華氏用托盤端上來一碗粟米粥,還有一碟自家醃製的酢菜。
袁河喝了一口,皺起眉道:“吾一路勞頓,這些東西哪吃得下。家中可還有錢,拿些來。”
華氏愁眉苦臉地道:“良人離家時拿走千錢,家中僅剩百餘錢,這些日買菜所剩無己。良人且忍上幾日,待粟田收租後再出外應酬吧。”
想起自己在襄陽城花天酒地,半月不到就花了六千錢,袁河總算良心發現,嘟囔了一聲,低頭喝粥。
華氏跪在旁側,輕聲問道:“銘兒漸大,可要送他到族學中受教?”
袁河抬起頭道:“族學中的那個袁平,只不過識得幾個字,哪懂什麼經義,送銘兒與他啟蒙,純屬誤人子弟。吾這段時間左右無事,親自教銘兒便是。”
華氏喜道:“良人若親自教授銘兒,勝過族學百倍。”
袁河喝完粥,華氏上前收拾,欲言又止。
袁河雙手撐席,身子後仰,打了個飽嗝道:“你還有事?”
“前幾日族中派人來找良人,想聘良人替族中典計,說是月給五百錢,不知良人可有意?”華氏看著袁河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袁河勃然色變,喝斥道:“吾堂堂士子,豈能操此賤業,休要汙了我的耳朵。”
華氏拿了托盤,愁眉苦臉地離去。
先祖的蔭田早已收回,這些年家中坐吃山空,街上的鋪面兩年前兌出,自己的陪嫁也差不多花盡。良人從八品降為九品,謀差更難,再照這樣下去,家裡的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
第二天起床吃罷飯,袁河把兒子叫到書房,提筆寫下“宋延年,鄭子方。衛益壽,史步昌”十二個字,講了宋、鄭、衛、史為四姓,後面的延年、子方、益壽、步昌的含義。
老僕袁裡慢吞吞地站在門外,稟道:“阿郎,門外有客。”
袁河問道:“什麼人?穿著如何?”
“穿絲袍,騎著馬,帶著僕從,闊氣得很。”老僕應道。
袁河興奮地站起身,道:“一定是請吾前去赴宴的。銘兒,你自去屋中背誦,為父還有事。”
袁銘拿了字貼離開,袁河找了件出門的衣衫換上,又從榻上拿起麈尾,一步三搖地來到門外,笑道:“是哪位仁兄?”
抬頭看到站在馬旁的楊安玄,袁河手中的麈尾掉落在地,驚恐地指著楊安玄道:“你,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楊安玄笑道:“袁河,吾可找你好些天了,聽說你從襄陽回來,這不就急著來找你了。”
“你想幹什麼?僕要喊人了。”袁河想起楊安玄說過見一次打一次的話,顫抖著嘴唇道:“僕可再說你的壞話。”
楊安玄道:“在棘陽沒說,跑到襄陽說去了,別以為吾不知道。”
看著袁河搖搖欲墜的樣子,楊安玄道:“既然到了你的家中,不請吾進去坐坐。”
見楊安玄暫時沒有動手的樣子,袁河揀起地上的麈尾,心驚膽顫地引楊安玄進了書房。
等楊安玄坐好,袁河不敢矜持,撲通一下跪倒在楊安玄面前,哀告道:“楊公子饒命,僕也是被陳主薄所逼才胡言亂語,僕再也不敢了。”
華氏聽說家中來客,用托盤端了兩碗漿水進來,見袁河哭拜在地,驚得手中托盤落地,陶碗摔破,漿水潑了一地。
慣常有債主上門逼,華氏以為楊安玄是逼債的債主,無力地倚在門框上,垂淚哀告道:“這位大爺,家中委實沒錢了,您等半個月再來,等家中收了田租,一定還上。”
袁銘和袁琳聽到動靜,跑過來張望。
袁銘跑入屋內,用力地去扶父親,怒視端坐的楊安玄。
袁琳扶住孃親,母女倆哀哀流淚。
楊安玄自失地一笑,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逼債的黃世仁。對著抖成一團的袁河道:“你且起身坐下。”
袁河膽顫心驚地道:“僕不敢,楊公子饒命。”
楊安玄看著華氏母女哭成淚人,袁銘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心中一軟,道:“袁河,吾不打你,你坐好,吾有話說。”
袁河這才扶了兒子站起身,在旁側的席上坐下。
華氏揀起地上的碎碗,心疼地皺緊眉頭,低頭正要離開。
楊安玄喚住她道:“此事關係袁家,袁家娘子不妨也聽一聽。”
華氏望向袁河,見袁河頷首,方才跪坐在袁河身後。
楊安玄開口道:“袁河,你四處詆譭我的名聲,新近更是跑到襄陽造謠,吾找你算帳不冤吧。”
袁河苦著臉道:“這都是陳主薄強迫僕所為,非僕本願,僕也沒有辦法。”
華氏方知來人不是逼債,而是尋仇,臉色越發煞白,想起丈夫這些年來的作為,心中悲苦,淚落簌簌。
楊安玄冷笑道:“陳主簿能強迫你,難道楊家便奈何不了你嗎?”
袁河想起品評那日踢在肚子上的腳,似乎尚有隱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屁股,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楊安玄繼續道:“袁河,你說吾該如何處置你?”
袁河不敢作聲,華氏哀告道:“這位公子,吾家良人再也不敢了,你就大人大量,饒過他吧。”
“吾可以饒過他,若是陳主簿再找來,你當如何?”楊安玄盯著袁河逼問道。
袁河感覺心力交瘁,夾在楊、陳兩家之間無路可退,悔不該當初不自量力參與其中。
楊安玄冷笑道:“袁河,這棘陽城怕沒有你的活路了。”
華氏哭倒在地。袁河看著妻兒,萬念俱灰,喃喃語道:“袁某可以一死謝罪,但求楊公子放過僕的妻兒。”
一家人哭成一團,楊安玄等了片刻方道:“袁河,吾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袁河拭掉眼淚,道:“請楊公子賜教。”
“袁河,吾要你離開棘陽城三年,前往盤龍山胡家塢,在那裡開間商鋪。吾每年給你萬錢安家費,商鋪所得紅利分你一成,你看如何?”
袁河還在思忖,華氏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襟。
看著淚痕滿面的妻兒,袁河嘆道:“袁某願往。”
…………
三日後,袁河化名田河,懷揣著楊安玄寫給胡彰的信,帶著楊家的兩名隨從,告別妻兒,前往盤龍山胡家塢。
袁河走了,楊安玄讓他留下一封自述信,道明其所為皆是主簿陳深指使,算是投名狀了。
這封信如何用,楊安玄打算先引而不發,留到關鍵時候。
至於張洪,楊安玄跟楊尚保提了一句,之後便再沒有張洪蹦達的聲音了;何青則由楊佺期出面,派官府的人找他“溝通”了一下,何府閉門謝客了。
有打便有拉,中正品評人物後,李拯因孝義被太守聘為職吏。
這個孝義如何來的,眾人皆知,於是士林中頌揚楊安玄的聲音甚囂塵上。
陳深暗自咬牙,且讓楊家先得意幾天,他已經收到琅琊內史王緒的書信,信中讓他放手施為,京中自有會稽王和中書令為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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