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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醒來時,四下裡無聲,因放下了平金繡瓜瓞綿綿的緞簾,打眼往外看,是昏釅釅的一片景,一陣風淌過,簾上瓜瓞綿綿與瓜瓞綿綿之間露出一線寒天。
這一線陌生的寒天。
沈南寶怔了有半晌,才陡然回想起來暈倒之前發生了什麼,舌根上的疼,這時也尖銳得像釘子一般狠狠鑿上腦仁。
但這點的疼不及她對蕭逸宸的擔憂。
他在哪兒?
這裡是哪兒?
她腦子裡閃過無數的疑問,動作卻很快的,撂開了被衾就下榻。
不算太響的動靜,卻驚動了外面的人兒,當即推了門就進來,“姑娘,您醒了?”
那是一張素昧相識的臉孔,白膩的顏色裡透出一抹青蒼,青黑疏朗的睫毛下,一雙圓眼晶亮亮泛一點光。
瞧見沈南寶怔了一怔,大概是猜測她的疑惑,她忙屈了屈膝,笑道:“這裡是成平殿,淑妃的寢宮。”
也不待沈南寶反應,她兀自自笑眯了眼,又屈膝道:“姑娘先躺著,奴婢這就去告訴主兒,叫她安心。”
說完,拔腿走了。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沈南寶便聽到廊下一溜串的腳步聲,抬起眼,在那片漫著金色灰塵的敝舊陽光裡踅進來一錦裙,錦裙上簇著金,一動便是一道刺眼的光芒。
沈南寶不由眯覷了眼。
在那一線迷滂的視野裡,緩緩踱過來水浪也似湧動的裙襬,還有那直搗肺腑的甜膩香氣,“可算是醒了,不然我這心提得簡直吃不下飯!”
說話的空當兒,沈南寶睜開了眼,這才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張美得能經得起時光磋磨的臉,不算太寬的額,貓一樣圓中帶尖的輪廓,本該是秀氣微有些稚的氣質,但因髮腳梳得齊整,便多了些端穩的雍容大氣。
她的臉上沒施什麼粉黛,唯有兩片唇,精工細琢,塗得亮汪汪的,隨著她一闔一翕,便像日下的水波,粼粼閃著光,直晃人眼。
沈南寶愣了一愣,直想,原來這便是官家時來最寵愛的、她曾替她繡過翬翟的淑妃啊。
不過,她怎麼會在這兒?
不對,是自己怎麼會在她的宮殿。
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惑,淑妃眼梢泛起來笑紋,“你在皇城司受了苦,陳都護奉官家的令兒把你護送進來了宮,因想著我曾賞識你繡藝的情誼,官家便把你安放在了我宮裡。”
是陳方彥救了她?
不是蕭逸宸?
沈南寶恍若針刺一般,抻直了身,滿目憂憂地瞧著她。
舌根受了傷,說不出話,但不妨礙沈南寶在掌心上寫蕭逸宸的名兒。
淑妃看清楚了字,眸底閃過一道憂光,她哀哀地摟過沈南寶的手,拍了拍沈南寶的手背,“他很好,你放心。”
其實換作旁人,沈南寶不敢這麼問。
也只有淑妃,這個曾經從蕭逸宸口中說出來的人兒,即便說得很公事公辦,但並不妨礙她咂摸出兩人私下裡的關係。
沈南寶舒了口氣,彷彿透盡了渾身力氣,緊繃的身子鬆了下來。
淑妃唇蠕了蠕,轉過頭,對跟來的一干宮女道:“你們先下去。”
等到闔了門,淑妃方才道:“他曉得你在這兒,託人來問了好多次,我呢,怕他擔心,也怕他自責,遂沒跟他說你受了傷,只說你被嚇得,驚懼失神這才昏倒的。”
像拳頭砸進了心窩子,掖不住的疼,沈南寶想哭,一浪一浪打上嗓子眼的緊澀都牽扯著舌根劇烈的疼。
淑妃見狀,忙忙拍她的背,“你別太慟心!不然傷好得慢,到時候他來瞧你這樣會難受的。”
沈南寶明白淑妃的話,可是那後知後覺的劫後餘生,還有那些數不清的情緒,堆積在一塊兒,讓她止不住。
但現實往往容不得她多悱惻,淺金的窗戶紙印上一道灰淡淡矮下去的身影兒,是適才出去的宮女敲響了門。
“主兒,官裡要姑娘過去。”
淑妃道我曉得了,然後踅過身,細細打量沈南寶的臉盤,那淡琉璃色的眼珠子不曉得在思量什麼,天光從上面溜過依然黯淡得很。
但很快的,淑妃透了口氣,纖長的五指替她捵了捵睡皺的領兒,“來罷,我給你找一件合適的衣裳去面見官家。”
淑妃的成平殿與福寧殿相距得不算太遠,走過寬而直聳入雲天的夾道,再跨幾道宮門便到了。
沈南寶到底不算得上什麼太尊貴的身份,臨到天子腳下,自然不能像淑妃一樣挺直了腰板,遂塌著腰,把視線凝在跟前的玉階上。
玉階雕著踩雲的龍騰,昨兒大概下了雪,今早雖被火者們灑掃過了,那一片片龍鱗上仍舊殘存著水,太陽光黃黃一曬,磅礴又鮮活。
有腳步聲從頭頂上傳來,沈南寶眼前出現一白底黑筒樣式的皮靴,尖溜溜的聲兒就這麼擦過耳畔,“小的給淑妃娘子請安,給姑娘請安。”
即便沒看樣貌,但能聽得出來是內侍的聲口,而從官家寢殿出來的內侍,哪裡是尋常的內侍,至少也是押班、都知這類從五品的官銜兒。
沈南寶因而有些受寵若驚,忙忙屈膝回禮。
淑妃倒顯得很從容,“張太監多禮了,我照官家的令兒將人帶來了。”
那張太監侍奉人經年了,時常一張笑臉示人,遂就是不牽嘴眯眼,滿臉都是笑褶子,很給人喜氣,笑起來就更別提有多令人開懷了。
“這合該是小的去帶人來的,倒勞煩淑妃娘子走這麼一趟,實在是小的罪過罪過。”
淑妃聽出張太監言辭裡的深意,堆砌在嘴角的笑有些不支撐了,但到底在吃人皇宮裡打拼闖出名堂的人,很快又挽了一道溫煦的笑,牽過沈南寶的手,就道:“我就送你到這兒,剩下的由張太監領你進去罷。”
沈南寶心下彷徨,面上卻還算沉穩,點了點頭,在張太監插燭似的哈腰裡登上了階。
因著是白天,福寧殿沒點燈,但放下了簾,遂外頭晃晃的秋光照不進裡內,沈南寶甫一進去,便有一陣兒的摸黑感。
聽到張太監叫她,“姑娘,這邊兒。”
她才循著張太監那道殘影往裡走。
愈往裡走,愈發嗅到一股濃烈的藥味,沉甸甸,直往人身上跌,壓得人透不過氣兒。
再將窒息的那刻,沈南寶終於走到了盡頭。
她不敢亂盯,只敢用餘光往前覷,但除了垂下來的紗障,旁的什麼都沒看到。
身邊的張太監臨到她耳邊,小聲道了一句,“稍等”,便打了簾子往內走。
腳步聲遠去,沈南寶這時方敢再抬起來點頭。
隔著一道紗障,能瞧見張太監影影綽綽的身形,身形立在一床前,只聽見他輕聲道:“官裡,姑娘來了。”
沒響聲兒,但有隻手從那床裡伸了出來,衝張太監招了招。
張太監很快會意了過來。
沈南寶見他退出來,立馬垂下了頭。
靜幽幽的內室裡只聽到張太監那靴子踏在細墁上,輕微的聲響。
“姑娘,官家請您進去。”
沈南寶沉了沉心,頷首示謝,便如同張太監一般打了簾子進了去。
一進去,便聞到那沖鼻的苦澀,沈南寶不由想起黃提舉那句,官家身子抱恙。但這味濃得,絕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侵透的。
沈南寶兀自自想著,再隔了那龍榻一尺遠的距離跪了下來,手撐在栽絨毯上恭敬的一俯身,不敢往床上去看,垂著眼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說不出話。
回應她的是急急的一迭嗽聲,待喘勻盡了,又嗽了一下,似乎是想把喉嚨打掃乾淨了,顯得不那麼沙啞。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
沈南寶心頭像中了一拳似的,有什麼東西從腦海裡溜了過去,太快了,她捉不住,以至於在那一瞬間裡,她訥訥的,唯有聽從官家的話,照辦著抬起頭。
滿室的晦暗撞進眼裡,不仔細瞧的話,只依稀看見榻上圓墩墩的一道輪廓,像一座小山丘矗立在那兒。
若要仔細瞧,能看見瘦長灰敗的一張臉,像磨得暗淡模糊的銀器,麻麻愣愣的擺在那兒,但那一雙眼卻炯炯的,如一把利刃,掃過沈南寶臉時,寒光乍現。
沈南寶心顫了顫,不由俯下身,直把頭往栽絨毯上磕,示意自個兒冒犯了。
不算很重的聲響,卻惹得官家急急嗽了起來,“別,是我叫你抬頭的,不關你的事……”
沈南寶這才止住了動作,只聽到官家悵然的一聲,像被人掐住喉嚨般的,艱澀地道:“你再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
沈南寶一怔,若有所覺的,緩緩抬起了頭。
視線裡,那張瘦長的臉彷彿含了滾燙的蠟,劇烈地抖動著,不曉得哪裡吹來的風,把簾幕吹得高高揚起,天光映進來,一明一暗,光彩往來,溜過官家那雙死寂的眼因而也有了光彩。
不是光彩。
——是淚。
沈南寶一驚。
心底種下的疑問迸出來嫩芽,一瞬間抽條開了花。
她聽到官家的聲音,像在夢裡一般,恍恍惚惚,不真切。
“太像了。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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