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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的事早鬧得人盡皆知,都不需要查考,只要聽到‘蕭二姑娘’的稱呼,誰人不曉,何人不知。
但大家都是世家子弟,恁你背後怎麼謠譖,見面三分情,總是要留些餘地的哩。
而今這麼遭向小娘子明挑出來,誰誰都不好看相,只管拿袖掩面,不住的嗽著喉嚨,反正不要說話。
沈南寶倒顯得很雲淡風輕,細細的笑掛在嘴畔、含在眼裡,就這麼的,將向小娘子看住,“可不!我有造化,向二姑娘你最最應當開心哩。”
沈南寶和羅剎娑那點破事,大家掩嘴囫圇笑得得嘴角都裂了,這是沒錯,但向二姑娘為了謝小伯爺大鬧勾欄,不一如是各個兒茶餘飯後的趣事?
兩人都半斤對八兩,也沒什麼你高我低的說法。
偏偏向小娘子作一派驕矜眼高的樣兒,簡直叫誰看見,誰都覺得可笑!
大家的戲謔,向小娘子都看在了眼裡,又氣又恨。
正巧這時有跑堂端了茶上來,定窯刻花的瓷壺,反射著天光,一溜而過,擦亮了向小娘子的眼。她指著那牙白劃花的蓮小盞,凋凋地笑。
“這人有造化,三分靠註定,剩下那七分全靠打拼,我可不敢忽視了二姑娘你自個兒的努力,不提旁的,單論你的茶藝,誰不見了逢人說一句,珍寶閣鼎鼎大名的‘咬盞’東家哩!”
說罷,又兀自自抽了錦帕掩嘴嗤嗤,“瞧瞧這上來的茶,端到二姑娘你跟前,豈不現眼子得很!”
一壁廂發出春雷一般的喝彩,轉眼望去,是人贏得缽滿盆滿,那兜頭徹臉的喜悅,膩著一層油光似的,賊亮賊亮,亮得這些個賭徒心頭難癢。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道:“有幸聽聞,倒沒幸見識,隔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正好,蕭二姑娘你給我們露一手你那看家本領‘戰雪濤’哩!”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有人挑起,便有人附和,一時之間,各個兒都奕奕看著沈南寶,恨不得揸了她的手,扽著她分茶。
沈南寶不由看了眼盛世洲。
倒不是說她期待著他救她脫困,而是兩人這麼著的來,誰不將他們看做一對兒,她這麼被人現了眼子,他也不會落個好的看相。
當然了,他不相幫更好,到時候她盡拿這般理由堵了柳夫人的喉嚨。
只是她不響,他不響,人群裡倒有人響了,“蕭二姑娘好歹是官家欽點的女鄉君,哪能這麼堂皇地供人娛樂,豈不是淪為了外頭那些個鼓樂娼優了?”
太熟悉了,幾乎是刻進骨頭縫兒裡的聲音,沈南寶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陳方彥。
她想起那天夜裡他紅著眼叫她走,定在原地看她的模樣,心頭一陣的悸慄。
沈南寶不由撫向金鈴,冰涼涼的觸感彷彿貼在了滾燙的心扉上,她透了口氣,定定站著準備說話。
那壁的向小娘子卻冷嗤嗤的,先搭了碴兒,“這人還真是禁不起唸叨,提什麼便來什麼吶!”
然後一雙眼嬌滴滴地划向沈南寶,“二姑娘,你說是不是?”
沈南寶扯了扯嘴,語氣很涼薄,“我還以為什麼話儘讓你說了,就沒我說話的地兒了。”
輕輕的一句嘲,聽得向小娘子色變,也聽得遙遙之外的永福帝姬朗聲道:“我曾也聽聞過郡王府出了個二姑娘,不止人長得俊俏,這茶藝也高超,但礙於宮禁不曾見識,今兒瞧見了,倒還真真想開一開我的眼界哩!”
擁擠的人群撥開一條道兒,露出盡頭裡那金尊玉貴的人兒。
到底是天家的出身,不必要多大的排場,便是簡簡單單的一投足,矜持弘雅有了,震懾人心也有了。方方還雜吵的地兒也因而一頃兒沒了聲兒,就只聽見外頭杳杳的喝彩,塵夢似的,叫人恍惚。
華貴漸漸逼近眼眶,流光溢彩,像戲臺上迷離的輝煌,沈南寶垂下眸,隨人一併屈膝道:“帝姬安。”
頭頂傳來一聲笑,像頂著蓋兒‘磕託磕託’沸騰的湯壺,琅琅的,冷脆的,提著人的心。
“起來罷!今兒我不是帝姬,就只是遭我嬢嬢攛掇過來作這關撲的‘竹竿子’哩。”
打趣的話聽得眾人鬨堂,沈南寶也在笑聲裡抬起了臉,就這麼的,直直撞上了永福帝姬的臉盤。
該怎麼形容得好呢!
那是一張沒有血色的玲瓏臉,瑩白得就像凍膩的五花肉,美則美矣,卻彷彿怕得罪人兒般,美得模稜兩可,一種死氣沉沉的尊貴。可幸的是,那一雙眼睛還是鮮活的、透亮的,清炯炯掛在臉上,兩盞油燈似的,惶惶直照著人心。
那雙眼亮了亮,像被人吹了口氣的燭火,簌簌抖動著光,“郡王府的蕭二姑娘果真好看哩!甭說那些個小郎君了,就是我看見了,都忍不住心悸!”
沈南寶當然只能謙虛的應付幾句。
話趕話的,便又言歸正傳到方才的事,有了永福帝姬的話,什麼身份不身份,當然是無稽之談了,只是就這麼儘看分茶,到底沒趣了些。
永福帝姬因而看向了向小娘子,“不若你也來?正正好,叫我們博戲博戲,瞧瞧誰的更出眾?”
向小娘子神情一僵,忙屈膝道:“我……不會分茶。”
永福帝姬也不在意,眼皮半闔地下睨著她,“雖然是次的,但好歹是宗正少卿的嫡女,這不會分茶,四雅總是會其中之一的罷。”
四雅。
哪四雅?
品茗插花,焚香掛畫。
因著流於天下,不拘富貴貧賤,四雅又稱四般閒事。
尋常百姓家道一個戾家,大家只笑笑不以為然,但要放在高門裡便是悲恥,是要遭所有世家掩口葫蘆的。
向小娘子呢,也不是不會,畢竟哪個世家沒個閒錢請一請娘子教習教習這類,但她的會不似沈南寶的會,她的會是一似渾山侖吞個棗的會。
要是同沈南寶摞一塊兒,也只有現眼子的份兒。
向小娘子進退兩難,只覺得那簌簌撲在身上的風,撲在了心坎上般的,涼泛得厲害,她忍不住顫慄了起來。
沒想那陳方彥倒替她說話了,“蕭二姑娘的茶藝有目共睹的大拿,這麼比,毋論向小娘子事哪三雅,那勝負不都板上釘釘麼!帝姬這般……是叫我們故意贏錢麼!”
永福帝姬一怔,眉心擠出隱隱的一點痕,只是很快的,便如風中的煙,一吹,便沒了跡,“怪道我!一徑想瞧蕭二姑娘的分茶,倒忘了妥帖人兒!”
永福帝姬停了一停,恍惚深吶了一口氣,所以綿長地吐出一句。
“我上次還聽我爹爹惆悵哩,說而今士子趨時貴書,書道愈發式微了,能拿得出手的,不過那四大家……我心裡不平,覺得怹憂慮過了……今兒正好,各位雖不算是士子,但都出自名門,上過學堂,便都來露一手,讓我瞧瞧咱們的書道到底式不式微!這式微嘛,我自然要替怹分憂……這若不是,我且得要拿到怹面前好好說道說道,叫怹‘開開眼界’!”
拿到官家跟前。
不明擺著進官加爵的好事?
眾人不由精神一振,只管叫自個兒的長隨筆墨伺候,只求讓永福帝姬瞧中!
相形他們的大展拳腳,沈南寶擎著筆桿子,對著白茫茫的帖子倒有些猶豫了。
不為什麼,就是為她和陳方彥太相像的字。
這麼一遭拿上去,誰看不去蹊蹺?
沈南寶的躑躅,盛世洲看在了眼裡,夷然微笑道:“二姑娘儘管放心,恁麼多人呢,帝姬一幅一幅的看,是注意不到你的去的。”
有些事情確實很奇怪。
一個人對你怎麼樣,你是能夠感覺到的。
就像盛世洲,從一開始便看貶了她,一言一行,雖沒逾距,卻處處都透出他對她的不屑。
沈南寶抿嘴笑了下,“那我可要好好替盛公子祈禱祈禱,且得讓帝姬瞧中了你的才是。”
盛世洲怔了怔,沈南寶卻不去看他了,扭過頭,自顧下筆去了。
多虧盛世洲方才那麼一席話,叫沈南寶想明白了,為什麼陳方彥會幫腔向小娘子麼一句!
因為不管永福帝姬到底拿不拿書道出來比較,陳方彥勢必要往書道這邊引。
讓她順理成章的寫下字,寫下和陳方彥極其相像的字。
這樣,叫永福帝姬看出名堂,借她的嘴同聖人說道她和陳方彥,讓聖人猜測,讓聖人疑惑,讓聖人因北郡侯府那蒙授‘周公’,並任平章軍國重事的侯爺而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她不能寫得太差,甚至她要用盡全力,要一鳴驚人!
她也更加明白。
而今的她不能再這麼一味韜晦下去了!
不管是為蕭逸宸,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死去的母親,她都不能再一直這麼佯作軟泥,任人覺得好拿捏下去了!
沈南寶眼神狠狠一沉。
盛世洲看過來的時,正見到她明倩眉目見那一抹橫了心的鋒稜,心頭不由一窒。
他視線緩緩下移,灑金紙箋上正一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都說柔夷把柔翰,這個被他輕視的小娘子,這個看著溫溫糯糯的小娘子,就算寫出字帖,也不過嫵媚風流一類,只叫人啼笑皆非,難登大雅之堂。
但她沒有!
她的橫撇勾捺都寫出了錚錚風骨,甚至有一股怒猊渴驥的境況!
就像是——是一位起馬迅風雷的鐵腕悍將,正擎刀殺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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