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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咂出她的言深,支起了身,“你什麼意思?”

方官撇過眼,眼衝著緊閉的鏤花窗,因而有了化不開的影兒,“姐兒就沒想過,主子是為了什麼才和鄭二姑娘……也是為什麼前腳鄭二姑娘到了珍寶閣,後腳主子就到了。”

沈南寶還沒說完,風月倒耐不住嘴了,“倒是璇的不圓砍的圓了!怹有怹的苦衷,咱們都門清,自是安分守己,遂那鄭二姑娘來鋪裡,姐兒也鏘鏘翼翼的對待,可是人鄭二姑娘不心領,怪道我們姐兒什麼事?還要他這麼提心?那麼大忙的一個人兒呢,還這麼費時費力親自跑鋪裡來緊顧著!”

沈南寶本是被方官這般問話問得震住了,聽到風月一席話,倒漸漸塌軟了身子,倚在隱囊上徐徐道:“風月說得沒錯,我不是那個不知趣兒的人,他不必要這麼吊著心,也不必這麼的將我打發到贅字號裡苟活著。”

這話,原封不動地送進了蕭逸宸的耳裡。

他默然了半晌,方道一聲,“我知道了。”

方官聽著,忍不住抬起臉覷他的神色。

屋外狂風作號,號得簷下燈籠搖搖晃晃,烏沉沉的光就這麼照了進來,黑壓壓的淨室裡,所有擺設的影兒滿房跳舞,舞在蕭逸宸的臉上,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方官根本瞧不清他是什麼神色,但她能夠感受那寂寂死滅的情緒。

她盤算著腹稿,該怎麼能給他寬慰時,那坤鴻不著四六地道:“主子,要不把那事同小主子說了,您瞧瞧蒙了這麼幾時,把小主子的心都蒙上一層灰了。”

方官不忍聽見,剌剌閉上眼。

蕭逸宸則猛地一抬眸,眸子在那片亂影裡像一片翻騰的巨濤,“你去說?”

坤鴻一怔,訥訥不說話了。

蕭逸宸哂然,“拿我作那個搵老襯?”

坤鴻把頭愈發低了下去。

蕭逸宸見狀,重又低下眸。

書案上正有一張字墨尚未乾跡的紙,紙上題著‘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蕭逸宸盯著,不由一笑。

他從戎參軍十一年,釋褐入仕三年,鎮鎮十又四年,十四年,卻沒有哪一年似今年,讓他蒼老得這般快,快得彷彿他已經步入了老境,所以眉間重重,心上也重重。

重得他緩不過氣兒來,只有唯有那一迭聲‘陳方彥’如雷一般響徹在他的腦海,痛擊他的心臟。

痛得他快要瘋了!

誰知道他當時多想斥問她,‘你不是說你和那陳方彥沒甚交集的麼?’

‘你不是說你歡喜我麼?’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那日,陳方彥不過喚了你那麼一聲,你就丟盔卸甲地逃了。’

他從沒看過這樣方寸大亂的她!

就是從前他同未熄佯裝親暱時,她也未曾這般失態過!

還有,還有他們倆人的對視,那裡有著他參不透、也插不進的歲月在那兒滔滔的奔流。

還有她!

陳方彥到底同她說了什麼,叫她這麼絕望,回家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兩日半。

兩日半。

整整兩日半!她喚的都是陳方彥,一次,一次都沒有他!

她心底早沒有他了。

蕭逸宸閉上眼,那線燭光因而照不進他的眼底,所以臉上盡剩下灰敗,“未熄還說,我這麼和那鄭書昭走近,能醋著她……你們見她醋著了麼?”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只有燭火壁慄剝落的聲兒,然後‘啪’的一下,是蕭逸宸團了紙擲在地上的聲兒。

還等不及方官和坤鴻身軀一震,蕭逸宸狠烈而低沉的嗓音,烏雲滾滾似的急裹而來。

“好,真真是極好,我還想盡辦法要那陳方彥露出馬腳,結果不想她這麼體人意,直接擺平了他,倒讓我省了一大截彎路,只管對付那一撇胡就是了!”

叱吒這話彷彿耗盡了他巨大的力氣,所以說完,他頹然倒進了圈椅裡。

沉悶的一聲響,撞得坤鴻一顆心在窩子裡亂蹦,“主子您別……小主子不是這樣想的。”

“我跟你說了,不要信口雌黃的叫她小主子!她是我妹妹麼?”

坤鴻猛打一個激動,再不敢說話了,倒是方官開了口。

“主子,小的明白您為什麼壓著那事不提,但您不提,姐兒那壁是不會曉得的,遂她定定是覺得主子您想開明瞭,毋論您和那鄭二姑娘到底有情或沒情,都是打算著舍了與她的那份情,所以她何必多糾纏那個葛藤,鬧得你不快,她也多煩憂不是?”

她見著蕭逸宸身軀明顯一怔,絮絮說下去,“其實未熄說得沒錯,姐兒的確因主子您和鄭二姑娘的事醋著了,只是這等的醋尚能剋制,若主子再同鄭二姑娘走近點,妨不得姐兒會不管不顧又如上次那般捫心說話的。”

起初的話,蕭逸宸還聽得進去,聽到後來,他只管笑,“醋?”

單調的一個字,他說完,便似斷了線的鷂子,杳杳墜下來,墜進深潭裡,旋上來一股子的沉悶低洄。

“你又想像上次那樣誆騙我?”

方官窒了窒,就聽到他咬著牙花兒,一字一頓地道:“她當時交還玉佩根本就沒有說那句話!也分明沒有那個意思!是你,亂綴些詞,教得我這般念著顧著……”

蕭逸宸停了一停,忽覺得自己真沒意思。

自己歡喜,便是那時方官不這麼說,他便可以放下了?

不能的。

從第一次見她,看著她同自己一般,為父孤軍奮戰,他便打心底的生出憐愛的花。

之後,之後的無數多次,無數多次的相助,他自以為是不忍見的再有人如從前自己孤立無援,其實不過為自己再見她一次找的籍口罷了。

他不明白。

但方官看得清楚,也明白:對一個人的歡喜便是從憐疼開始。

蕭逸宸撒了口氣,長而沉的一口氣,“她不喜歡我了。”

他說著,站起身,窗外月光慘烈地墜上樹梢,灑下來一片森冷的影兒,斜斜臥在牆頭,像一層霜,看久了,心也泛涼了,脈得嗓音木膚膚的,“既她這般念著那陳方彥,我何必這般扎她的眼,成全了她不好麼!”

說是這麼說,只是該將養的事還是叫方官依照著去做。

沈南寶因而這麼一臥床,又臥了兩日餘,這天她閒來無事,臨窗繡著錦帕,司閽便過來道:“姐兒,鄭二姑娘來了。”

風月被禁足這些時日,正窩火呢,聽聞這話,劈頭蓋臉就一迭聲臭罵,“來,來什麼來,她戲沒演夠,我看得都膩了!”

沈南寶曉得她為自己打抱不平,心底兒也認同風月的言論,但到底是他選擇的人兒,也有助於他脫困,遂她再怎麼心裡膈應,也只能按捺住,不然這麼的添堵,能對誰好呢?

有些時候,有些事都需要忍耐,不是隻一味的撒氣,圖一時的心快口快方能夠的。

沈南寶撤了口氣,“請她進來罷。”

然後轉過頭,吩咐風月,“你收起你那沒閥門的嘴兒,我曉得你是為我好,任由著你來,她可不會,到時候拿中書舍人嫡女的身份來壓你,要把你屁股打得開花兒,你可別來我跟前哭唧唧。”

風月一聽,眼梢劇烈一抖動,剛剛還高調的嗓門一霎俏沒聲兒的,“小的去沏茶。”

這麼話著,打簾出去,卻又倏地踅回身,從那片流光溢彩的竹簾支出一張臉,一雙清水眼定睛著沈南寶。

“姐兒,您那‘哭唧唧’是從那兒學來的言子兒?聽著倒是有趣得緊!”

沈南寶身子一怔,嘴角慢慢地、慢慢地捺了下來,聲音也低低的,像簷上輕飄飄的吊“恭州話,他教我的。”

他,即是蕭逸宸。

風月簡直想扇自己一耳刮子,從來都是她啐旁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今現世報輪到自個兒身上了!

怕沈南寶深想,風月訕然一笑,忙忙道:“小的去沏茶,姐兒要喝什麼?”

聽她說了個都成,風月便剌剌彎了眸,“那就菊花罷?上次綠葵姑姑曬乾的菊花還沒用完呢,這近來秋日乾燥,衝這麼一盞喝,正正疏風清熱。”

沈南寶仍是那兩個字都成。

風月便嗐了聲,“至於那鄭二姑娘,小的便拿熟透了的普洱招待罷!定定叫她喝得滿口苦澀,吐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事後還叫她好好上火一陣兒。”

她總是這麼多的小靈光兒,沈南寶也曉得她是故意這般說話的,只為了讓自己歡喜點。

沈南寶因而施施然展了一笑,“別搞這些鬼名堂,妨不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聽到了麼?”

風月只管點頭,然後腳底抹油的一溜煙跑沒了影兒。

等隔扇再投進來影兒時,便是鄭書昭嬌滴滴嗤嗤的聲兒。

“前日裡便聽聞寶妹妹你病了,我多想來探望探望的,可惜顏暮說怕過了病氣給我,延捱著延捱到了今日方才過來,妹妹你可別要怪我哩。”

她專挑刺心的話來彰顯自己的優越。

沈南寶其實也能。

不過你針尖我麥芒的這麼對付著,很沒意思。

何況啊……她日後若是同蕭逸宸結親,作為正主,是得為自己鋪平坦順道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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