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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傻。
在她去世的第五年,她生辰那日,他在府上佈置了整整一桌的佳餚。
全是她愛吃的。
全是他親手做的。
他就坐在那裡,望著空空的對面,突然笑了。
“沈南寶,你喜不喜歡啊?”
他又說:“你喜歡,那可不可以滿足我一個心願啊?”
他突然紅了眼,“你可不可以讓我夢見你一次啊。你怎麼連個夢都不給我呢?”
心像被細線牽住,一拉一拽的疼,沈南寶捂住胸口。
他也攥緊了胸口,臉上卻是一塌糊塗的淚。
他的心腹看不下去了,上前來,他卻突然抓住心腹,一迭聲一迭聲地說:“都是我。是我的錯。”
“不是我,她現在還好好活著。”
“她為什麼要遇見我。”
……
沈南寶搖頭,不是你,不是你,你只是不知道。
心腹也這麼安慰他。
可是陳方彥不接受,他捧著臉,痛聲從指縫間洩出來。
“可,的的確確是我,是我親手把那盞茶灌進她的嘴裡。”
“她當時那麼難受,為什麼我沒瞧出來呢?”
“為什麼端那盞茶時,我不先喝一口呢?”
沈南寶忍不住地虛虛抱了住他。
他卻忽然抬起頭,和靈魂飄蕩的她四目相對。
沈南寶一驚,還以為他看見她了。
他那雙紅透的眼睛突然劇烈顫抖起來,接連不斷的淚跌出來。
他說:“怎麼辦,她真的不想見我了!”
後來,他再也不哭了。
他在他人跟前維持著體面的笑,笑如春風,笑如霽月。
旁人見狀,都說他放下了。
還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都護為先室守身如玉了五年,終於又風流了。
可是沈南寶、飄蕩在他身邊的沈南寶知道,他沒放下。
不然新進府的那個瘦馬,眉眼會這麼像她呢?
不然每每那個瘦馬彈奏瑤琴時,他總是呆呆地望著她,望到最後,連膽怯如鼠的顧娘都忍不住問:“官人,您到底在透過奴奴看誰?”
“是那個讓您給我賜顧字的娘子麼?”
顧,即思念。
思念她,思念沈南寶。
他沒回答,他只是定定看著顧娘,道:“瑤琴,彈得很好,我很喜歡。”
他忽而彎了唇,唇畔苦澀,“我最喜歡了。”
沈南寶知道他在說什麼。
也知道他在懊悔什麼。
他在懊悔,曾經,她那麼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彈奏瑤琴,他卻說不及芸小娘。
往事如潮洶洶滾上來,衝得沈南寶喉頭苦澀,她哽咽著,卻故作歡笑,“陳方彥你心眼也太小了,我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
他什麼都記得。
記得她說小酌怡情,大酌傷身,她不喜歡他喝得酩酊大醉,所以他從來剋制著,總是淺淺一嘗。
記得她說瓦市那些坐商的小娘子都是靠雙手養活的自己,不應當糟踐,所以他每每遇見總是謙遜有禮。
記得她說她祖父有腿寒的毛病,每逢落雨總是疼得睡不著覺,所以他遍尋疾醫為趙老太爺治病。
他記得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就是她都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
他就這樣,自怨自艾地活了一輩子。
送走了北郡侯,送走了她的祖父母后,他終於推開門,走進了那個曾經他們待過的房間,他躺在他們曾經躺過的床,身邊是喝盡了的毒茶。
毒是曾經毒死她的那個毒。
沈南寶看見他欣然地閉上眼,慢慢的,慢慢的,他那張金玉似的臉扭曲起來,從口鼻滲出來一窪窪的血。
他卻笑得很開心。
他說,原來你當初是這麼的痛。
沈南寶,我來找你了,你不要不理我,我好想見你的。
沈南寶如遭雷擊,她跑過去,喊著不要,不要。
她想抓他的臉,想把他喝下去的那些茶給他摳出來。
可是不能。
她只是異世飄過來的孤魂,她的手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臉、他的身。
沈南寶大哭起來,“陳方彥,我原諒你了!你不要死!”
她尖叫著,睜開眼,滿面的溼痕對上蕭逸宸那雙眼。
她驀地一怔,他卻道:“風月說你病了,我過來看看。”
窗戶是洞開的,可以清楚看見簷角下的那片天,灰寒的一片,寂寂凝固的冷。
冷得沈南寶恍惚赤身沉浸冷水裡,密密匝匝的冷,頭皮發麻的冷。
沈南寶忍不住瑟縮了下。
就是這個舉動,打斷了蕭逸宸正要替她拭汗的動作。
沈南寶看著那隻手,那隻停在半空中的手漸漸的、徐徐的攏緊了。
彷彿攏在了她的心上,所以讓她的心驟然一緊,眉也攢了起來。
蕭逸宸見狀,哂然,“你既醒了,我便不再留這兒了,好生將養罷。”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沈南寶抬起眼時,只能看到那一點點袍角,風從那裡淌過,就像一群鳥鑽進去,赫赫拍著翅子,一霎沒了蹤跡。
沈南寶靜靜的看著,然後,慢慢地躺回了床。
耳畔傳來橐橐的腳步聲,她聽見了,卻把臉埋進了枕間,塞了菊花的枕子因而淅瀝沙啦一串響。
響聲遮住了她的嗚咽,也擋住了新鮮的風。
所以哭著哭著,都分不清是淚還是汗,反正洇溼了枕子大半。
她把枕子翻過來,又繼續哭。
身旁隨侍的人到底見不下去了,終於輕輕喚了聲,“姐兒。”
是風月的聲音,“您別難過了……您病的這幾日,主子都一直在旁守著您。”
她以為她是在悲哀蕭逸宸的冷情。
其實連她都不知道她在悲哀什麼,又在哭什麼。
或許所有的事情都值得她悲哀,所以即便細枝末節的一些零碎從腦海閃過,都能讓她忍不住泣。
可是人生到底不是哭就能哭出坦順的一條道,沈南寶揩乾淨了臉上的淚,問:“我病了多久。”
風月道:“兩三日。”
沈南寶看到她在原地搓著手,躑躅的樣兒,不免問:“怎麼了?”
風月抬起頭,一雙眼透出虛虛的光,“姐兒……陳大人,就是您所謂的前世的‘官人’?”
沈南寶怔了一怔,放在被衾上的手漸漸攥緊了。
風月見狀,略停了停,才繼續道:“那日小的在旁聽見了,雖然都聽不太懂,但‘毒茶’兩字是聽得明白的……”
被衾支出的線頭,冷而細膩,粗粗颳著沈南寶的手心,刺癢得難受,她不免抬起手,拿另一隻手去撓。
那癢意卻不在皮肉上,是生在了筋絡裡,怎麼撓都撓不滅,沈南寶因而使了狠勁兒,一下一下,彷彿不是在撓自己的手般。
風月聽她久不言聲,抬眸一看,就見她掌心裡觸目驚心的痕,忙上前捂住了,“姐兒,您這是幹什麼,小的不說了,小的不提他了。”
“小的只是瞧姐兒這幾日病榻時,一直昏囈著陳都護的名字,小的這才忍不住問的。”
沈南寶被她這句話震住,“我叫他的名字了?”
風月翣著一雙淚眼,凝噎地點頭,“叫呢,一直叫……主子在旁照顧您時,您就一直叫著陳都護的名字。”
風月見她臉色又白了一瞬,囫圇擦了眼道:“所以姐兒您別難過了,主子方才這麼著的冷待您,小的覺著是他聽您這麼……生氣呢。”
沈南寶聽了只失笑,“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瞧我因他這些事覺得他不歡喜我了,不在乎我了,所以儘可能替我找尋著他還歡喜我的事來安慰我?”
風月訥訥的不說話。
沈南寶哭了這麼會兒子,力氣被抽了空,頹頹然倚在隱囊上,“以後別說了,我和他就這樣了,早走到盡頭了。”
這話一撂下,有橐聲從隔扇響起一徑響到了屋內,伴著簾櫳的掀起,露出方官那張刻板的臉。
風月瞧見,氣不打一處來,直顧冷笑道:“你今兒怎麼想起過來了?”
那簾攏串著珠,天光落在上面,一動,就像魚鱗似的煌煌閃著光。
沈南寶不由眯了眼,“是他叫你來的罷。”
方官抿了抿嘴,說是,“主子怕姐兒您又不仔細身子,又落病了,所以叫小的好好看顧住姐兒,別又病沒好,往外亂躥的招了風。”
這話就是風月聽著都想笑,她也真的笑了,並還啐了聲,“枉我剛剛還覺著他到底是體意我們姐兒,沒想轉個頭,拿著這樣的話禁姐兒的足!”
方官沒甚動容,只把一雙眼凝在沈南寶的臉上,“主子不是這個意思,主子只是擔心姐兒您,只要姐兒您病好了,怎麼出去都行。”
大抵是怕沈南寶反駁罷,她急急又道:“小的明白姐兒牽掛著珍寶閣,那壁主子也會叫人好好的去打點……不會教桉小娘子勞累。”
沈南寶臉上蒙上淡淡的一層灰,頃刻,她驀地笑了起來,聲音又輕又淺又滿是嘲諷,“他是怕我打攪了他和鄭二姑娘的好事?”
其實這話她不想說,可是她攢了一肚子的怨,一肚子的氣,讓她根本兜不住,沒過腦的就撂了這話。
沈南寶想,如果此刻她對鏡自照,定定是會被自己那因嫉妒而扭曲的臉嚇到罷!
至於方官,她聽了之後,身形明顯一怔,猛地抬起臉道:“姐兒,誰都可以這麼說主子,唯獨您不能這麼說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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