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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蒔走後不久,沈南寶在房裡呆了半程子,便讓風月去準備馬車,然後換了一身暗枝紋的襟裾,特特兒揀了阿斯門走。

風月照往常隨侍左右,覷了覷正前方打盹兒的司閽,悄聲問:“真不用報備麼?小的倒是不怕,皮糙肉厚的,就怕姐兒您又遭……”

話著,覷了覷沈南寶半邊攏起的臉頰,重又道:“一頓掛落兒。”

沈南寶門清她肚裡那些小心思,勾了唇,“怕什麼,昨個兒我那樣排揎他,你見著他動手了麼?”

風月腳上一頓,頓時恍然大悟。

可不是!

昨個兒姐兒那麼一改往常的陰陽怪氣,老爺也不過就是搭碴了幾句,然後拂袖走人。

當時在氣頭上,只覺得老爺他們一夥子欺負姐兒,恨不得將他們剝皮楦草,挫骨揚灰。

現在回想起來,倒真真是奇怪!

為什麼?

“是因著蕭指揮使麼?”

驀地一開口,摧枯拉朽地桎住了沈南寶的腳步。

風月緊跟其後,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撞得鼻尖生疼,揉了揉,沒揉得疼消,倒把眼睛水揉了出來,就這麼隔著一道水霧看自家的姐兒。

中秋的日頭不如仲夏那麼害人,但到了中晌還是有些刺目,也因而照在人臉上,能把一張秀面照白了一度,愈發顯得沈南寶瓷做的人樣兒,那緞帛一樣的頰畔也有著恬淡的粉。

漸漸的,那點粉愈發深邃了,染在雙頰,酡紅的一片,襯得沈南寶聲氣兒愈發的囁囁,“不是因他還是因著誰?前腳我遭了打,後腳爹爹就栽了跟頭,除了你,是個人都猜得出其中的關聯。”

鼻尖還疼,卻沒姐兒這話埋汰得讓人心疼,風月嘴慘然一扯,“您就直說小的沒腦子便是了。”

主僕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就這麼慢騰騰挪到了阿斯門,沒曾料,不知哪處躥出來一人,沒管沒顧地撞了過來,撞得沈南寶一趔趄,撞得他自個兒跌在了地上,手上的信抽冷子摔下來,砸在墁磚上,撲騰出一片細碎塵灰。

風月好容易託穩當了沈南寶,轉過臉,對著那長隨就是一頓呲嗒,“沒長眼麼?恁麼個兩人在前頭走著,你竟撞上來,你故意的不是?”

劈頭蓋臉的這麼一下,那長隨嚇得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六合瓜皮帽都沒敢去拿,只管跪在地上磕頭,“對不住,對不住,只是姐兒催小的催得急……”

求饒的話,沈南寶沒拿耳去聽,一雙眼耷垂著。阿斯門半闔,白晃晃的天光從縫隙洩進來,斜斜打在墁磚上,青皮面信封上的那排字恰好落在那道光線裡,清清楚楚、無一遺漏。

沈南寶目光顫了顫,很快移開了視線,“既二姐姐催你催得急,你便趕緊去罷。”

長隨如蒙大赦,抓起信就奔出了阿斯門,一騎絕塵的去了。

風月還在那裡兀自嘀咕,登了馬車,車輪軋上通衢大道依然沒落話的啐著沈南宛,“起先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數落姐兒的不是,這臨了了火燒眉毛,還不是隻顧自個兒,方才叫人去,不就是讓知州通判家快點迎了她過去,和這起子人家斬斷關係麼。”

沈南寶靠在雕花擋板的一壁,車簾一蕩,她臉上的光影就跟著一搖曳,“你怎麼就篤定人家是隻顧自個兒呢?萬一是求人搭把手呢?”

風月聽了,跟殺雞捂脖子似的,一霎戛止了聲,半晌才透了口氣,“不,不能罷!二姑娘這麼……無私無畏吶!其它甭說,知州通判家會管麼?不會覺得晦氣麼?人沒娶到手,麻煩事倒先來了!這不跟娶了個燙手山芋回家麼?他們不會想退婚麼!”

磚頭瓦塊的這麼來了一車,沈南寶依然淡淡的一句,“你忘了那梁公子是誰的人了?”

風月便又怔住了,這時車把式揚了鞭,把轎子停了下來,沈南寶便頭也不回地蹬了腳踏。

閥閱引頸展望的櫟棣踢踢踏踏地奔過來,“五姑娘一捎來口信,姐兒就叫小的好好在這處兒等,小的這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著五姑娘您來呢!”

然後請人進了去,還是先前那番的路,路過甬道,繞上曲徑通幽的遊廊,一路分花拂柳,終於又到了那玉磐軒。

這次桉小娘子大大方方地出來迎了,“聽說你來,我叫下人備好了涼飲子,滋了你最愛的酸棗。”

話著,邀她進了屋,兩人這麼對膝相坐,各自面前摞的是青花白玉盞,被日光一曬,盞中冒尖的各色糖滋便一霎五彩斑斕起來。

沈南寶挖了一口吃,是她歡喜的味道,不甚甜,帶著點酸,入喉能帶動全身一激靈。

桉小娘子也把盞壁敲得戛玉似的,一壁兒吃,一壁兒覷她。

視線沒忌諱,如芒如梭的,盡戳沈南寶的眼,她吃了幾口,不由得放了匙,“幾日不見桉姐姐就屬蓮蓬了,心眼子這麼多,往日你的颯爽去哪兒了?”

桉小娘子聽出她話裡的意思,短促地一笑,“這不是前頭做了錯事有愧妹妹你麼,我哪還敢那麼端著。”

然後把聲壓低了,靠近她,問:“不過……你還好麼?我方才聽我爹爹說了,你家那事都戳到了官家眼皮底下了。”

沈南寶寞然,指尖在泛涼的盞沿輕劃,“這沒法子的事,涉及官場,我不過是個小娘子罷了,做什麼不都螳臂當車麼?”

可不是。

這世道就是如此。

女人就是物件,不要她們接觸朝堂,只需要她們說個好親家,銀貨兩訖式的幫襯著族業。

桉小娘子對此分外厭惡,亦同樣無可奈何,嗐了聲,“你知道三保衚衕劉家那夫人的事麼?”

見沈南寶搖頭,桉小娘子咂了咂嘴,“那劉家的老爺名吳華,平日裡有個怪癖,好嬌柔的小娘子,更喜好那什麼‘一彎軟玉凌波小,兩瓣紅蓮落步輕’的纖小女足,所以呢,便讓家裡的夫人……拿厚布纏腳,希圖能裹出個‘官樣兒’。”

說到這處,桉小娘子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冷笑,“‘官樣兒’,說起來這還是從宮裡傳出來的,說什麼越小的腳便越美,所以這些士族大夫都紛紛效仿,把自己的夫人,通房,甚至女兒都拿來裹腳。那劉家的夫人就是這麼廢了,以前多麼爽朗了一人啊,站在巷道說話,衚衕口都能聽見她響亮的嗓門,現在呢?被那個劉老爺這麼裹,裹到後來人不下不了地了,只能成日臥著,人都還沒死呢,就一副死了模樣!結果那劉老爺不以為然,甚至平日吃酒時還頗為自豪的說一句‘醜婦幸足小邀旁人譽’!”

越說越氣,面前的膏滋被她大卸八塊的拿來洩憤,“他們就沒把我們這些女人當人!只把我們當成一副畫,一盆草,是妝點他們房屋的東西,也是他們生兒育女的器皿!”

沈南寶自有同感,“這也沒法子,就跟無可奈何花落去一般,姐姐你還好,您有您母親疼著,儘可做著你恣意的事,我不一樣,我沒有人庇護著,所以走得艱難,其實不瞞您說,我倒期盼著家道中落,這樣我就能從那吃人的地界裡掙脫出來。”

桉小娘子道聽途說過她的一些事,“我就是因此才擔憂你,咱們做女子的出路無謂一條,那就是嫁個好夫家,可好夫家哪有那麼容易找的去,別妨不得才出虎口又入狼穴,譬如你,你可想過,你家真真要是……那你怎麼辦?回到趙家,你這麼乖生的一人,日後嫁給那些個莽漢,老匹夫?別說你願意不願意,就是我來瞧著,都覺得糟蹋了。”

沈南寶說:“桉姐姐,這些,我也都想過……”

她還沒說話,桉小娘子就搶了白,“所以你想過,你怎麼打算的,我覺得那開國伯爵家不行,千萬不可以,還沒過門就這麼糟踐你,嫁過去指不定怎麼磋磨你呢,更何況他家那些汙糟貓的事……”

桉小娘子嘖然地搖起頭,“至於陳候府,更不用說,那陳小侯爺見一個愛一個的,日後你必定過得艱難,只有那蕭指揮使好些,待你是一心一意的,瞧瞧上次,在畫舫上,那麼多鶯鶯燕燕呢,那眼孔子裡就只有你一人,你挪到哪兒,他視線就追到那兒,但他名聲不太好,大家都說他是閻羅殿討命的無常……”

說起蕭逸宸,一波血潮就上了臉,衝得沈南寶頭也昏,腦也漲,只管挖著膏滋搪塞,“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你碰巧看見了他看我罷了。”

桉小娘子道不然,“我實話同你說,那日我私心,一意想著怎麼撮合你和那宋公子,所以瞧你都不曾錯眼的,也自然瞧清楚了那蕭指揮使怎麼把眼睛扎你身上的,說句不中聽的,蕭指揮使看你就跟那深山鬧饑荒的狼看肉腥一樣,眼睛都放著綠幽幽的光!”

桉小娘子說完,很贊同似的點頭,“可見吶,蕭指揮使人是壞了點,名聲是不好聽了點,但情根是深種啊!喜歡你喜歡得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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