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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兩語就要送人走,沈蒔哪裡聽不出她的馬虎眼兒,髭髯一抖。

沈南宛到底門清沈蒔的脾氣,瞧他這麼一舉動,知道快上臉子了,便忙忙起了身,將沈南寶慢慢扶回了位子上,“五妹妹,你心裡替爹爹著想,我知道,但爹爹也著想著五妹妹你呀,不然哪能這麼一大早地趕來,急吼吼問你的傷勢?”

其實沈南宛不願淌這灘渾水,但沈家到底是她的根兒,根兒沒了,就算她嫁過去,也是沒了底氣,日後必定艱難,所以沈蒔有求沈南寶,她也需得在旁調停調停,不至於讓二人說著說著便烏雞眼的架勢。

視線裡,沈南寶抬起了那顆玲瓏的腦袋,袒露出一張細潔的臉蛋,臉蛋上有一塊隆起的小包,就像一副精美的山水墨畫被人橫亙了一筆,讓人不禁的唏噓。

唏噓之後,便是後知後覺湧上來的無所適從,沈南宛怔怔地移開了目,支撐起一張虛虛的笑,“而今這杌子還沒坐熱呢,五妹妹你就叫爹爹走,豈不是叫爹爹的一腔關心撲個空?”

她說得頭頭是道,很在理的模樣,沈南寶不得不點頭。

沈南宛便轉了頭看向沈蒔,“爹爹,您也是,五妹妹這是關心您吶,您細想想從前,您才從殿前司回來時,五妹妹不都還特特兒替你抄了《藥師經》,您怎能又這麼錯以為了五妹妹呢?”

然後,轉過頭,在蕭瑟的秋光裡,笑容明朗地道:“說起《藥師經》,那是消災解妄的好東西,五妹妹可否再抄一份兒,再替爹爹消一消災,解一解妄?”

沈南寶眼波在她臉上兜了個圈,很快笑了起來,“二姐姐忘了?爹爹早勒令了我不準抄經書,發現一次,便要打斷我的手。”

當初撂下的狠話,而今到該償還的時候,便有一種自掌自己嘴巴的感受。

所以沈蒔聽罷,老臉慘紅,想拂了袖轉身走人,可是不能夠,如今沈府飄搖,就跟雨中浮萍,岌岌可危,他必須得斟酌著行事,不然怎麼下去面對列祖列先們。

沈蒔咬咬牙,按捺著,硬把臉拗出一個屈苦的神態來看她,“平日裡我瞧你水晶一樣的心肝兒,怎麼今兒就成了榆木腦袋不開化了?我那時是氣話,哪能當真的。”

沈南寶點點頭,莞爾道:“那這麼,我就再替爹爹抄一份《藥師經》罷。”

這句話撂下,幾雙眼相相對覷著,默然了半晌,沈蒔這才怔了怔,“寶姐兒,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沒?”

沈南寶搖頭說沒。

那氣定神閒,四平八穩的模樣,宛如一根針刺得沈蒔眼睛生疼,他屈了眉,斟酌著開了口。

“抄經書貴在心意,你一向有心,我都看在眼裡的,只是有心而無力,就跟巧婦沒了米炊,同樣叫人困苦。”

沈南寶淺啜了口茶,嘴角花一樣的在盞邊綻放,“有心總比無心的好,我現下能做的只有這個了,還望爹爹勿要嫌棄才是。”

話趕話,說了半盞茶的辰光,沈蒔這下是終於聽明白了。

她這是打定主意了不相幫!

既不相幫,何必在這裡兜搭!

沈蒔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沈南寶先他一步屈了膝,“爹爹慢走。”

沈蒔腳步一頓,回身露出一張狠厲的臉,“你而今看到我這樣,心裡估計都樂得沒邊了罷!就甭做出這麼假意的模樣,既噁心了自個兒,也噁心了我!”

他覺得這話拋得嚴重,應該能跟那迎頭巨浪,打得沈南寶臉色煞白。

可惜啊。

沈南寶還是那樣,事不關己式的杵在地心,眯起眼,洋洋地看著他。

沈蒔這下是真的走了,剌剌一拂袖,甩出刀刃一樣的風颳在沈南寶的臉上。

沈南宛急了,剛追出去一步,卻又回過頭望住沈南寶,“爹爹不過是打了你,但心裡還是記著你的,五妹妹何必這樣狠心,是真要眼睜睜看著咱們沈府落敗嗎?”

視線溜過沈南寶的袖襴,如意雲頭的紋路纏綿進了她的心頭,愈發繞出一股子悶氣,忍不住地,搓起了後槽牙,“你細想想你如今這些優渥,哪一點不是爹爹與你的!可你呢!只記著顧氏的死,顧氏的冤,全然不記得我們的好。”

好?什麼好?

就像她問祖母的,是栽贓的好?還是陷害的好?或者小貓小狗似的扔在一邊,不管不顧的好。

沈南寶忍不住笑,嘴角微微抿起的一點弧度,讓沈南宛氣狠地連連點頭,“看來五妹妹覺得我們對你不好,也是,對你好的,只有那個蕭指揮使,那咱們清水下雜麵,且等著瞧罷,瞧瞧我們沈府沒落了,他還另眼相看你不!”

這麼撂下話,踅身去追沈蒔了。

沈南寶剛剛還支稜著的肩頭一下垮了,頹喪地扶著桌沿,跌在了杌子上。

風月見狀連忙給沈南寶斟茶。

沈南寶眼皮耷拉著,從那一線風光裡含出點百無聊賴的況味,“方才的茶還沒喝完呢,你再倒一盞,不嫌到時候洗刷累麼?”

風月嗐然,“這有什麼可累的?橫豎都要洗,少一個多一個不都一樣?小的就是怕姐兒喝那二姑娘的茶不克化,這一天之計都還在於晨呢,早間就囤在心口,這鎮日都不好過了不是?”

她自有一番趣致的開解,能說得沈南寶眉開眼笑,捧著盞,那笑聲都從茶麵漾了出來,“鬼靈精的,日後不曉得是誰這麼有福氣娶了你。”

按照旁人,這種話撂出來,做奴才的各個都要聊表一下忠心。

風月卻不,頭一搖,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若不是上輩子造幾個浮屠,這輩子還是別擔待小的了,只怕是擔待不起。”

綠葵嗤她,“這麼一副滑舌,是需得精挑細選的人兒才能擔待。”

方官卻在意其他的,上前就是一番表態,“姐兒,您莫要把二姑娘的話聽心裡去,咱主子不是那樣的人。”

旁人都以為她是被爹爹,被姊姊這麼一通鬧得心裡難受。

只有方官,耳清目明,輕而易舉地瞧出了她掖在心間裡的那點惘惘。

惘惘可能沈南宛說得是對的。

擔憂家敗中落,她也成了人人唾棄的不孝女。

到時他還會像而今這樣歡喜她麼?

罷了!

想那麼多作什麼!

前世都還為情所困,今世也要為了個情遲疑不決麼?

沈南寶閒閒支了個笑,“我不是猜疑他……我只是在猜疑我自己。”

這麼話兒的功夫,沈蒔已經走上了甬道,筆直成片的馬頭牆,高聳入雲,把天裁成狹長的一方,也把視線裁成了逼仄的一點,遂就這麼撞上了慌慌張張從門那壁躥出來的下人。

沈蒔烏雞眼似的瞪著他,“腳底抹了油麼?跑這麼急赤白臉的!”

那下人自知衝撞了主子,忙忙跪了下來,甫一磕頭,就砸出一道響亮的聲兒,“老爺,不好了,開國伯爵府告了開封府,說是咱家大姑娘蓄意謀害他們的嫡子。”

平日好事半天擠不出來一個,壞事倒是一打一打的來,來得沈蒔都有些支援不住了,站在秋日下,身形猛地晃了晃,聲線卻跟殺雞捂脖子式的,一下戛止出驚異的調,“什麼?”

下人再複述一遍。

沈蒔這下就跟雨淋的蛤蟆,怔在那裡,慘白的臉叫匆匆趕來的沈南宛看一眼就心驚,更別提他口中一直喃喃的,“完了,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

沈南宛只得再問一遍那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次沈蒔不開腔了,跟散了精氣神地支稜在那兒,看得下人都心裡惘惘的,忍不住為自己開始考慮起後路來了。

沈南宛見狀,只能先叫下人捂嚴實了嘴巴,自個兒則扶持著沈蒔慢慢踱進了前廳,給他倒了一杯茶方道:“爹爹不要這樣,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誰知道這個坎之後是不是飛黃騰達的日子呢!”

沈蒔接過盞,望著茶湯倒映的那個人,明明今早上朝還在黃銅鏡裡見過,可如今這麼一晃眼,只覺得陌生了,他不認識了。

只知道是個頭髮蒼了,眼神也散了的困頓失意男子。

他的哀然,沈南宛看在了眼裡,嘴角也跟著捺了下來,“事情而今都堆在這裡,爹爹難不成要撒手不管,坐在這兒自苦麼?”

沈蒔如鯁在喉,愈發喝不下茶了,轉過手,撂在了桌几上,哀致地嘆了一聲,“我也沒法,一頭是殿前司指揮使,一頭是開國伯爵家,我哪個惹得起?我都惹不起,我只能等著他們給我安排好的後路,然後無腳蟹地登臺罷。”

這話太絕望,叫沈南宛一頃兒沒忍得住墮下了淚,“爹爹不要這麼說,事在人為,只要還沒走到絕路,就一定有法子的!”

有法子……還有什麼法子呢?

而今都這樣了!

他還能依靠誰呢?

從前父親還在時,天塌了都有他老人家頂著,後來父親升遐了,唯一可依靠的只有母親了,但母親如今也病榻了,半晌咳唾不出一句囫圇話!

他能找誰來商量?找挺著肚子的容氏,又或是這個都大定,快嫁出去的宛姐兒麼?

沈南宛看見沈蒔身形明顯怔了一怔,細語輕喚了聲,“爹爹。”

眼前的沈蒔就這麼緩緩的、緩緩的,抬起臉,那張滿是沮喪的一張臉上,一雙眼鮮異而詭亮的盯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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