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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老太太說完,抬起頭,正好看到沈南寶塗朱唇畔上,那淺淺一點的梨渦。

就是這麼一點點的形狀,刺疼了殷老太太的眼,她翣了翣,語氣微急,“寶姐兒,我真真是替你著想,我也的確是捫心地跟你說,那個蕭逸宸不是什麼良配,他……”

“他不是良配?那誰是良配?謝小伯爺麼?”

沈南寶看著殷老太太一霎窒了口,復哂了聲,“早前祖母也在場,也是聽到了孔夫人撂的狠話,人家是要討回公道的,這還能結親家麼?”

這話彷彿一悶錘捶進了殷老太太的胸口,忍不住的,伸手撫了撫,也認同似的點頭,“公道,是要討回公道,但大家都是京畿這一片兒,別說我們這些家眷平日這宴那宴地碰見,就是你父親,朝儀什麼的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寶姐兒,你情願看著你爹爹如此侷促麼?”

沈南寶只覺得可笑,“祖母,這事,難道是我情願的麼?難道不是大姐姐她自個兒造的孽,讓我們一家子人替她兜著麼?”

殷老太太臉色一霎青了,嗓子眼彷彿塞了棉花,半晌都沒吭哧出一句話。

還是胡媽媽在旁幫襯了一句,“五姑娘說得對,這事是大姑娘的錯,也誠如五姑娘您說的,這事叫闔府的人替她兜著,也一併跟著沒了榮光,也正因如此,五姑娘您不是更應該多顧慮顧慮您自個兒麼?這事一出,於二姑娘來說沒什麼,畢竟都已經大定了,要緊的是五姑娘您自個兒吶,八字還沒一撇的,老太太這也是替五姑娘您日後著想吶。”

有了這麼一句,殷老太太自然而然地扮出慈愛的樣貌,哀致地叫胡媽媽住了口,然後轉過頭來看沈南寶。

“寶姐兒,我曉得你心底怨我,這些我都明白,也是我的報應,但……我現在是真心實意地替你打算,伊姐兒若是真遭了什麼,牽累的是你的名聲,輕則一竿子打死的說一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重則未嘗不會說你一句,不顧姊妹之情,太心狠手辣了。”

沈南寶點點頭,“所以,照祖母來看,我該怎麼辦才好了。”

殷老太太一霎沒反應過來,以為說動了她,蠕蠕唇,“現下能辦的只能照先前伯爵府的話,將你嫁過去,這樣他們也會要了你大姐姐,你大姐姐也自然有理由從殿前司那腌臢地掙脫出來了。”

沈南寶眉梢微揚,“大姐姐去開國伯爵府不過是作個妾罷了,他們值當因為一個妾和殿前司撕破臉?”

現世報啊!真真是現世報!

曾經伊姐兒怎麼瞧不起的沈南寶,而今沈南寶就這麼悉數奉回。

雖說不過短淺的這麼一句,但就是殷老太太聽著,都覺得是一耳刮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可再疼,還是得說:“那不是妾……那是你的親姐姐,日後你嫁過去,你是伯爵夫人,她便是伯爵夫人的親姐姐,又是中侍大夫的外孫,還有沈府的嫡女,羅剎……蕭指揮使就是再怎麼,那也不敢得罪三家。”

沈南寶沉吟著,站在那片霧一樣的月光,像陷進了泥淖,在殷老太太眼裡不斷的沉下去,沉下去,漸漸地,模糊起來,只剩下一個嬌脆的殼。

殼動了動,透出來一句縹緲緲的聲兒,“如果我不願意呢。”

殷老太太這時彷彿剛從深潭裡掙脫出來般的,渾身淋漓出一身過水的寒意,她喘了喘,“你不願意?你不願意嫁給謝小伯爺?”

外面是碧藍瀟瀟的夜,裡面是篩進來一格格淡淡如柔帛的光,沈南寶在這片陰仄的地界裡點了點頭,“祖母,關於這事我早就說過了,我不願意。”

殷老太太蹙了眉,“謝小伯爺不好麼?他是開國伯爵的嫡子,還有那麼俊逸的相貌,一身的才識,更何況他是真心實意地歡喜你!”

沈南寶冷笑,“真心實意地歡喜我?要真是真心,何必這般的要挾我。”

殷老太太怔住了,頃刻才慢慢地開了口,“寶姐兒,你不能這麼說,那是沒法子,才這樣出此下策,但不能這麼一竿子打死了謝小伯爺,說他不真心。”

沈南寶很受用地點頭,“就像祖母,就像爹爹這樣,不管內子怎麼曲折,反正只要目的達成了,誰受苦,誰受委屈都是一樣的,我小娘是,我也是。”

殷老太太閉了閉眼,“寶姐兒,那是我們的不對,但這世上沒你想象的那麼清透,就跟那河水一樣,表面看著澄澈,那河床底下多得是陳年老泥,你能連根拔起麼?你能讓所有的事都是黑既白麼?你就聽祖母一句勸,別隻顧著現下心裡頭的痛快,而不顧長遠,你且得想想你自己,到時候沒人娶你,你可是要青燈古佛的一輩子!”

說了這麼一連串,沈南寶還是那副淡淡的嗓音,“到時候的事,到時候說……”

殷老太太一霎打斷了她,“是因為那個蕭逸宸麼?是因為他喜歡你?所以你不管不顧了?寶姐兒,你且得記住我的話,他和你父親有過節,他這麼待你是因為想借你的手害你的父親,你想到時候嫁給他揹負個不孝的罪名麼?”

見她不動作,不言聲,殷老太太一手撐著床沿,一手拽住羅帷,直起身道:“我承認以前虧待了你,伊姐兒也待你不好,所以你做了那麼些事,伊姐兒受的那些罪,我都不和你計較……”

沈南寶怔了怔,突然覺得可笑起來,“我做的那些事?哪些事?是二姐姐為了自個兒的前程偷換了藥賴在我頭上,還是大姐姐不分青紅皂白掌摑我,堂而皇之拿繡圖打算踩我一頭,又或是彭氏一手遮天,冤屈了我娘,又來冤屈風月和我,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要殺了我?”

她慢慢地走上去,清凌凌的秀眸青龍偃月刀一般地斬向殷老太太,“祖母,您說,到底那些事是這其中的哪些事?”

沈南寶看到殷老太太呆在那裡,木訥訥地一雙眼,好像是被這些內情驚住,其實並不是,沈南寶很明白,她的祖母,殷老太太一直以來都知道,都預設這些事的發生。

因為對比嫡出,對比主母,一個區區庶女,根本不算什麼。

所以殷老太太吃驚的是一直逆來順受的沈南寶,今天竟然這麼嗆她,嗆她這個祖母!

殷老太太嘴角顫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不受控制的痙攣著,她狠狠拍著床沿,拍得床沿山一樣響亮,“她們做的那些事可曾害了你哪分?你是缺了什麼胳膊?還是斷了什麼腿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咬著不放,把事情做得這麼絕?是不是被趙氏那市井巷婦養得久了,所以心眼跟針鼻一樣恁麼的小!”

起初的話沈南寶還能忍,提到趙老太太,沈南寶忍不了了,“我養祖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祖母!兜裡只有一塊餅時,她能把所有餅都給我!祖母您呢?您能麼?你只會在一桌珍饈裡賞給我一道白灼青菜,還要再三提醒我你的施捨!你的仁愛!你沒資格說我養祖母,不,你都沒資格提她。”

她說完,轉身就要走。

殷老太太見狀去抓,卻抓了個空,半截身子撲到了腳踏上,撲騰出一片細碎塵灰,和輕呤吟哦的一聲,“寶姐兒!”

沈南寶忍不住地回了頭。

胡媽媽從她身旁風一樣的掠過去,一壁兒扶著殷老太太,一壁兒抬起頭瞠著她哭嚎,“五姑娘!養恩哪有生恩大?您小時候,老太太也抱過您,逗過您,您那時候小,可囫圇一句一概記不得,那小的問問您,血脈呢?您身上流的血脈呢?這也是能夠改變的?”

沈南寶慘然一笑,“我倒情願改變!這樣,我堂而皇之地就可以從這個烏煙瘴氣的地界裡出去,再不用受你們這些的氣,也不用讓你拿什麼斬不斷的血脈來脅迫我!”

她陡然望住殷老太太,因方才摔過,抹額崴在了地上,一頭白蒼蒼的發凌亂得枯草一般,卻沒半點引起沈南寶的半分惻隱。

她甚至想到前世自己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滄桑,淒涼,叫人可憐,卻如此的大快人心。

沈南寶攥緊了拳頭,“還有您說的那句話,我是沒缺胳膊斷腿,但不是她們心慈手軟,那是因為老天有眼,是因為我有幸躲過,不然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躺在哪處的亂葬崗了!所以,祖母您與其期待著我心軟,還不如多期待期待開伯爵府大發善心,網開大姐姐一面!”

她說著,忽地一哂,“哦,不對,應該是期待著節下過後,謝小伯爺能夠順順當當的金榜題名,不然到時候,開國伯爵府定定是要痛打落水狗!”

“你說誰是落水狗?”

從旁扇過來一陣風,直龍通地打在沈南寶的臉上,猛地讓她偏了頭。

殷老太太和胡媽媽顯然驚住了,扯著嗓子哭嚎的聲兒一霎關了閘的噤住了,襯得沈蒔那沉沉聲調愈發的刺耳。

他說:“你這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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