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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鬍子那一方桌子上,幾個人話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了下去。

常河看了一眼櫃檯,不確定地問大鬍子:“將軍要回來了?”

大鬍子:“我也不知道。”

關掌櫃抿了一口小酒,悠哉輕晃著腦袋。黑皮臉上,眼角皺紋褶起,笑眯眯的。

“大將軍都離開咱們斜沙城半年了,也該回來了。”

常河一口悶了酒,悶悶道:“我還以為將軍回不來了。”

“呵,怎麼可能!”對桌李富貴歪過身子插嘴。

“咱們大順朝,要沒了燕家世代守著,能安寧?”

李富貴拍了把自己圓滾滾肚子,臉上是誇大的諷意:“那邊不把將軍放回來,怕早讓那群北邊蠻子把京都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人給砍死了咯。”

他指著北邊,唾沫橫飛:“就前幾年的事兒,忘了?!”

“那什麼狗屁神威將軍路春化過來,北邊讓他給守成什麼樣子了。丟的那幾城,還不是咱大將軍收回來的。”

大鬍子盯著他。

半張臉在鬍子下,就露出一雙黑中透著綠的眼。

“酒喝多了?”

李富貴後背一涼,立馬坐正了回去。

腦子一清醒,他左右看看,有些心虛。

不過本來就是,朝廷哪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武將。那些人不就是靠著燕家,才能安穩坐在那皇城之中。

但這話要是在其他地方說出來,腦袋怕是要不保了。

李富貴懊惱地幾下喝完剩下的酒,銀錢擱在桌上,便匆匆離開。

各桌聊各桌的事兒,沒人在意他。

但都因為知道將軍可能回來的訊息,都有些興奮。

戚昔在吵嚷的聲音中睡著,又在這聲音中醒來。

他動了動身子。

躺椅輕輕晃動。垂在臉頰邊的髮絲搔過耳廓,癢癢的。

他側頭在肩上蹭了蹭。

又保持著歪頭的姿勢半闔著眼,迷糊地聽著這些客人的談話。

聊來聊去,無非就是什麼將軍。

他來這個地方,知道就只有一個被稱作了將軍的人。不過那人眼是瞎的。

腰間像應和他的想法似的,忽然抽搐一下。

戚昔有些不自在地探了一下自己腰側。

淤青早在路上的時候便消了,這會兒仍會幻痛。

手順勢擱在腹部,微微凸起的觸感讓戚昔又不自覺地摸了摸。

竟然還胖了嗎?

*

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戚昔打發時間的忙著。

偶爾往椅子上一躺,迷迷糊糊睡去。客人也不會叫醒他,而是將銀錢直接放在臺面兒上。

大家都知道他不會像之前的老闆那樣跟他們攀談,也不會站在他們看得見的地方,瞧著無端讓人膽怯。

時間長了,兩方就形成了默契。

笑一笑,點個頭。能不跟戚昔說話就不跟他說話。

日子長了,店鋪也就這麼一直怪模怪樣的開了下去。

這晚,戚昔剛對完賬,照舊要關門歇店。

店裡面又來了一群人。

是周邊的鄰居。

戚昔淺笑,聲如泉鳴清冽:“抱歉,打烊了。”

眾人一頓,你推我我推你。

最後宋四娘笑著走上前來,一把嗓子尤為亮:“不是來喝酒的,是……”

他家男人宋倉將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

“是慶賀的。小公子都開業這麼久了,我們做鄰居的,也該來祝賀一番。”

有了開頭,大家紛紛開口。

“對,前些日子看你忙著。一直找不到時間,這才到現在上門。”

“小公子年紀輕輕便能如此,可比我們家兒子厲害上百倍。”

“是啊是啊,誰家有子孫如小公子一樣,老祖宗怕不得把棺材板都笑開。”

戚昔瞧著他們拘謹又好奇的模樣,眼中含笑:“諸位謬讚。”

“本該是我先上忙,倒是忘了禮數。”

他走出來,招呼人:“大家先坐著,我去上些茶來。”

幾人忙攔住他。

宋四娘:“哪裡用得著喝茶,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早休息。我們就不打擾了。”

“對,對對對。你休息,休息。”

“我們就告辭了。”

斜沙城的人行事都風風火火,戚昔沒攔得住,人就消失在了鋪子裡。

他看著那堆得滿當的桌子,有些無奈。

可瞧著瞧著,眉心鬆開。

眼尾緩緩彎起,他打心底笑著,冷峻的眉眼都變得溫柔起來。

他今日身著白色裘衣,長身鶴立。

像落雪的白梅,瞧著冷,散發的香氣是濃的。

可惜難得有人瞧見這溫潤一面。

是他忘了,這裡不是人情冷漠的地方。

他走到桌邊,將這些禮物小心收起。都是些果乾、糖之類的,放在斜沙城,已經是貴重的了。

*

入夜之後,天更冷了。

酒肆後面的廚房裡,一盞蠟燭燃燒著。

斑駁的牆面上,倒映出瘦削的影子。

戚昔坐在灶臺前,一邊烤火,一邊做晚飯。

這裡的人習慣一天吃兩頓。早飯吃得晚,第二頓都是下午了。

戚昔習慣了一日三餐,所以關店門後,還要做點吃食填飽肚子。

灶孔裡的火大,鍋裡的水一下子燒開了。

戚昔將切好的紅薯塊放下去。精米混合著白糯的紅薯,沒一會兒便濃稠得能牽絲。

菜是今日留出來的滷豬頭肉,再做一個清炒白菜。這就是今日的晚飯。

酒鋪的後廚很大,裡面擱著一張小桌子。

戚昔就坐在桌邊,配著菜,喝了大半碗的粥。

窗外北風呼嘯,如荒原巨獸,拉長聲音嘶吼。燭光也跟著明明滅滅。

戚昔聽著這驚心動魄的聲音,思索著如何給鄰居們回禮。

這事宜早不宜遲,他打算明日出去看看。

房頂上,啪嗒落雪的聲音大了。聽著像小石子兒砸上來似的,密集又迅速。

戚昔快速被廚房收拾了,然後就著另一口大鍋裡溫著的熱水,照舊泡了個舒服的澡才回屋睡覺。

晚上,房頂上叮鈴哐啷的聲音不斷。

戚昔翻來覆去,睡得不怎麼安穩。

到第二日,窗外大亮,好似重新落下陽光。

剛辰時末,戚昔這會兒難得睡沉。

忽然,一聲悲痛的哭嚎響起。如穿雲裂石,響徹雲霄。

戚昔猛然一顫,睜開了眼。

他凝神細聽,才聽到悲泣的嚎叫聲不止一處。一聲兩聲,是散落在酒肆四面八方的無數人在哭喊。

戚昔快速下床,前頭鋪子的門此時也被急促地拍響。

戚昔動作稍快,站起來時頭又暈了一瞬。他微惱,手扶著門緩緩,才拉開。

入目,他瞳孔一縮。

門外的雪,已經堆積了半個門高。

徘徊在屋外的風轟的一聲灌入,源源不斷的哭泣聲被攜帶而來,從他耳畔掠過。

他心上一沉,只浮現出兩個字——雪災。

“戚老闆!”

“小公子,戚老闆!”

聽著是對面包子鋪大娘的聲音,戚昔站在這腿高的雪後,提起聲音回:“我在!”

那邊安靜一瞬,繼而聲音更大。

“昨晚下了大雪,好多房子塌了。你快點出來把你家屋頂的雪掃了。別被砸到!”

“好,謝謝嬸子!”

心中的猜想得到證實,戚昔的心頭像被扯了一下。

酸酸澀澀的,難以言說。

萬幸,這會兒沒有繼續下雪。他回去屋,穿得厚實一點。隨後推著門外的雪,一步步往外走。

到前面的鋪子,他將門開啟。

外面不停有悶響,他以為是鄰居們在清理街道。但開門一看,全是身披甲冑的兵將。

戚昔愣住。

這斜沙城的兵將,他就遠遠見過兩次。這會兒還是第一次見人在跟前。

聽見開門聲音看過來的將士們也同樣詫異。

誰家金枝玉葉的少爺跑出來了?

領著這一小隊處理雪地的人看著戚昔:“您是這酒肆的新掌櫃?”

戚昔點頭:“你們?”

“我們是城裡的守將,我叫常海。”

戚昔瞧著他被風霜吹得破碎的臉,問:“常河是你什麼人?”

“我弟。”

說完,常海回身繼續剷雪。

鏟子一落,他身體陡然一震。

轉頭再看戚昔,就跟看見了鬼一樣。

連帶著他周遭的將士們都察覺他的異樣,悄悄地一邊剷雪一邊打量石階上的戚昔。

頭兒至於嗎?人長得也不嚇人啊。

戚昔也不明所以,但他不打算多問。他衝著這些雪地裡辛勤的將士們點了點頭:“你們忙,累了可以來裡面歇會兒。”

說著,他拿上屋子裡的東西,去後院收拾雪堆。

常海心底激動地罵了一聲:艹!

原來夫人長這樣!

戚昔走了,常海立馬反應逛過來。他揮手,急著道:“快,跟我去幾個人幫忙!”

這並不算違背規矩,其他人家需要幫忙的,他們也去了兵將。

院子裡的雪很厚實,靠戚昔一個人,確實很難清理。

“麻煩了。”戚昔道。

“順手的事兒。”常海吭哧吭哧幹活兒,激動得像跟前吊著胡蘿蔔的驢。

戚昔還聽得到哭聲,問:“其他地方情況怎麼樣?”

“就是那樣。”

“傷了不少,也有十幾個沒了。”

他長嘆一聲:“要是我們回來晚一步,怕是又要壓死不少人。”

戚昔輕輕撥出一口氣。

頭一次,他知道了什麼是雪災。

“夫……那什麼……府,府城昨兒個也下很大的雪。”常海一嘴咬住自己舌頭,驚恐垂下眼皮。

噓……差點差點。

戚昔:“嗯。”

常海再不敢多言,轉頭加快速度。

幾個將士跟打了雞血似的,一猛子扎進雪裡開始幹活。不一會兒便收拾出大半院子。

兔子掏洞都沒他們這麼快。

戚昔見沒有自己插手的地方,直接去廚房燒了一整鍋的水。

拎著茶壺出來時,院子就已經清理完了。幾個人拿著東西正要出去。

戚昔將茶壺擱在桌上:“喝點熱茶再走。”

常海想說不用。

一抬頭對上戚昔平靜的眼睛,不知怎麼一慫。

於是乎,幾個穿著甲冑計程車兵乖巧坐在凳子上,著急地喝水。邊喝還要邊悄悄地看那站在一旁看賬目的人。

到後頭,外面一條街上的兵都進來領了一碗熱水。

這邊喝完,沒怎麼休息,常海又帶著人去清理其他地方了。

戚昔收拾碗洗了,緊跟著鎖上門,往記憶中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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