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4章 佛門中的隱士,醉裡挑燈看劍,熊召政,試讀吧),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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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的暮春,我和幾個朋友從杭州出發,專程遊了一趟天台山。
位於浙東的這一座名山,其出名的原因乃在於佛教。梁朝時,有一個名叫智顗的人,深厭家獄,於是出了家。這智顗出身於望族,父親做過樑朝益陽候。智顗出家投身到當時名滿江南的大和尚慧思門下,學習心觀。這智顗是絕頂聰明的人,他繼承師傅衣缽學問,很快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加之他原來的社會地位就很高,自梁朝到陳朝到隋朝,江南士族以及朝中大臣,都爭相與他交往,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成了他的學徒。在陳朝時,智顗就住進了天台山,創立了佛教的天台宗。陳宣帝割始豐縣的租稅給智顗養徒。隋滅陳,隋文帝又下詔問候。晉王楊廣稱智顗為師,尊他為“智者大師”。政治上的顯赫聲勢,使智顗成了歷史上有名的富貴和尚。也使天台宗的發展得到有力的保障。
天台宗以調和尖銳對立的各派為宗旨,提倡止觀,觀即是慧,定慧雙修,可以見佛性,入涅磐。修習止觀的方法,實際上就是氣功的一種。天台宗所依據的佛門經典,主要是法華經。
天台山的出名,主要是因為智顗的原故,這是不用爭論的。一進天台山,我即拜謁了智者大師的厝骨塔。它靜臥在綠樹蔥籠的半坡上,享受著永久的沖和與寧靜。我甚至幻覺到厝骨塔的紀念碑變成了智者大師本人,結跏趺坐在那間木製的亭子裡,往外散發著那種幽玄的綿綿無盡的佛的旨趣。
儘管我尊敬智顗,但是,我必須坦白地說,我此行天台山的目的,是造訪另一個人的遺蹤。這個人往來於天地之間,自認為悟到了自身最真實的存在。他便是唐代有名的詩僧寒山。
二
寒山有裸蟲,身白而頭黑。
手把兩卷書,一道將一德。
住不安釜灶,行不齎衣褲。
常持智慧劍,擬破煩惱賊。
讀到這首詩,等於讀到了寒山自畫像。他稱自己為“裸蟲”,我看是再貼切不過了。
在中國佛教史上,寒山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人們一般把他和拾得並題。這兩人都獲得“詩僧”的稱號。天台山國清寺和蘇州的寒山寺,都設有專門的寒拾殿供奉香火。
關於寒山的生平記載,歷史典籍中少之又少。稍稍全面一點且可信的,是唐晚期擔任過台州刺史的閭丘胤的撰述。在他的《天台三聖詩集序並贊》一文中,讓我們對寒山有一個大致的瞭解。寒山隱居在天台山的寒山岩,自號寒山子。他常常戴著一頂樺樹皮製成的帽子,腳上趿著一雙木屐,穿著一件不能遮體的破布衫,給人的印象瘋瘋顛顛。他偶爾來國清寺,寺中的伙伕拾得,是他的朋友。拾得常把一些殘飯菜渣收貯在一隻竹筒內,寒山一來,取了這隻竹筒就回到深山。他每次來國清寺,總在長廊徐行,叫喚快活,獨言獨笑。廟裡的僧人打架鬧事,他站在一旁鼓掌,呵呵大笑。
閭丘胤上任之初,慕名到國清寺中造訪,在寺中廚房見到了寒山與拾得。這位刺史大人,躬身禮拜。惹得寒山與拾得一場瘋笑,揚長而去。寺中的僧眾,一向不把寒山與拾得放在眼裡,認為這是傻子兩個,瘋人一雙。見新任的州官對其禮拜,莫不感到驚訝。大概就因為這一禮拜,僧眾們才開始對寒山、拾得另眼相看了。也就是因為這一禮拜,不但寒山,就連拾得也不肯住寺了。閭丘胤命令國清寺僧眾帶著他制贈的淨衣與香藥,上山去找寒山與拾得,希望他們結束巖穴生活,住到國清寺接受他的供養。僧眾分頭上山尋找,一撥人在寒巖找到了寒山。寒山看到人來,大聲叫道:“賊!賊!”跑進巖穴中不出來。從此,人們再也找不到寒山與拾得的蹤影。
閭丘胤見供養無望,便命令僧眾在寒山活動過的地方尋訪寒山的詩作。於是,在竹木石壁間,在村野人家的廳壁,找到了寒山的三百多首詩作。閭丘胤編成一集《寒山詩》,留傳至今。《全唐詩》收有寒山詩一卷,也是採自閭丘胤的輯錄。
三
細讀寒山的詩集,從詩中尋訪他的生命的軌跡。我們不難看出,寒山是中國式的隱士與佛門行腳僧的結合體。
舉他的幾首詩為例:
憶昔過逢處,人間逐勝遊。
樂山登萬仞,愛水泛千舟。
送客琵琶谷,攜琴鸚鵡洲。
焉知松樹下,抱膝冷颼颼。
閒自訪高僧,煙山萬萬層。
師親指歸路,月掛一輪燈。
眼前不識是何秋,一笑黃花百不憂。
坐到忘形人境寂,風吹桐葉響床頭。
高高峰頂上,四顧極無邊。
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終不是禪。
從寒山詩中透露的一些資訊得知,他不像智顗那樣出身名門望族,能憑藉強大的政治勢力來實現自己的佛教理想,他是一個農家子弟,陝西咸陽人,大致生活在公元734年至871年之間。從小讀書,多次應舉不弟。於仕途無望之後,便四處漫遊。大約三十歲出頭,跑到天台山中隱居,過著棲巖食果的近似於野人的生活。
他三十而立的年齡,也正是安史之亂,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以京畿為中心的北方多年戰難,引起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江淮、閩浙、嶺南、四川相繼成為流民的世外桃源。這一時期,也正是禪宗在中國興盛,六祖慧能的“南宗禪”大興於天下的時候。由於流民的加入,南方禪眾驟增,佛教的中心也隨之南移。寒山遷隱天台山,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
寒山雖是佛教中人,但他並未真正地剃度出家。所以,沙門中人並不給他冠以“大師”或“禪師”的名號,而稱之為寒山大士。
說寒山是隱士,是因為他不但棲於巖穴,且連姓名也隱去了;說他是行腳僧,是因為他一衣一缽,完全擺脫了物質生活的追求,往來於深山絕壑,於自然中體味佛家的真諦。
唐朝初期,是遊俠的時代。在江南的雨夜或者塞外的風沙中,常常看到那些仗劍走天涯的壯士。而進入到唐代的中期,在中國的疆域遼闊的土地上,遊俠漸漸地少了而行腳僧卻大行其道。在佛教中,行腳的意義乃在於弘揚佛法,參投名師,契悟心印。禪宗的重要文獻《傳燈錄》實際上就是關於行腳僧的記述。
偉大的禪師趙州八十歲時仍在行腳,這位老人頭戴斗笠,腳踏草鞋,幾乎走遍了江南及中原地區所有重要的寺院,據《五燈會元》記載,他曾遊歷天台山,在崎嶇的山路上碰到了寒山。寒山指著路上牛的腳印問趙州:“上座還認得牛麼?”趙州說:“不認識。”寒山指著牛的腳印說:“此是五百羅漢遊山。”趙州問:“既是五百羅漢遊山,為什麼卻成了牛?”寒山說:“蒼天,蒼天!”趙州呵呵大笑。寒山問:“笑什麼?”趙州說:“蒼天,蒼天!”寒山說:“這廝竟然有大人之作。”
佛教典籍中記載寒山的比較可信的佛事活動,僅此一例。趙州從諗和尚,是禪宗六祖慧能的五世門生,唐代中晚期最優秀的禪師之一。他一生創下的禪門公案最多。禪文獻中說他“師之玄言,佈於天下。時謂趙州門風,皆悚然信伏。”他在佛門中的地位和影響,在當時都要高出寒山許多。儘管如此,寒山對他一點也不敬畏,反而要和他鬥一鬥禪家的機鋒。從這一點看,寒山已經捨棄了隱士的風範而進入到行腳僧的行列了。
在天台山的石樑瀑布之下,有一座古方廣寺。寺中根據上述那一則公案雕了五百尊遊山的羅漢。我徘徊其中,想象當年在路上相逢的寒山和趙州,那時的天台山,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遊人。林間的道路也沒有今天這麼平坦。但是,參天的古樹肯定比今天茂密。搖曳多姿的山花以及悠悠忽忽的鳥鳴也遠比今天豐富和清純。在這樣一種如詩如畫的背景下,戴著竹篾斗笠的趙州和戴著樺樹皮帽子的寒山相遇了。他們既不喜悅,也不驚奇,當然更談不上激動和感嘆。他們只是彼此用“心”來照耀。其中可能會有一些溫馨。於是,上面引述的那一段對話便產生了。
對話中,趙州畢竟激動得呵呵大笑,寒山畢竟感嘆對方“智慧劍”的鋒利。這一對行腳僧,走遍千山萬水,造訪了一座又一座寺廟,拜謁了一個又一個心靈。“軀體”的行腳其實質的意義在於“心”的行腳,那一日的天台山,無疑成為了他們兩人精神的峰巔。寒山大呼“蒼天,蒼天!”是因為天上有一輪月,他在詩中多次指喻明月是指點迷途的“心燈”。趙州大呼“蒼天,蒼天!”是他洞曉寒山的心旨,透過這一聲吶喊讓彼此已經融合的精神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羅漢與牛,這本是毫無關涉的兩件事,在他們眼中,其“行腳”的意義是一致的,都處在生命的原始狀態之中,都有著無“心”可用的閒情。生命之難得,就在於這個“閒”字。
相逢相別,對於寒山與趙州來說,都是極其自然的事。除了這段對話之外,他們相逢時還有一些什麼活動,已經無從知曉了。對於寒山來說,應該說與趙州的相逢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喜歡寫詩的他卻沒有為此寫一首詩。這隻能說明寒山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詩人。詩之於他猶如棒喝之於趙州,是參禪消妄的手段。生離死別,傷春悲秋這些最能引發詩人情愫的事物,已不能干擾寒山已經過慣了的那種超自我的生活。
四
但寒山畢竟屬於那種“不得志而逃於禪”的落魄書生。儘管隱居天台山並皈依佛,對隱居前俗世生活的回憶仍不免激起他感情的漣漪。
回憶家中的田園生活,他寫道:
茅棟野人居,門前車馬疏。
林幽偏聚鳥,溪闊本藏魚。
山果攜兒摘,皋田共婦鋤。
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書。
一個耕讀自娛的鄉村知識分子,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若不是安史之亂,我懷疑寒山是否捨得出家。
雖然絕意仕途,寒山身處幽巖,有時仍不免系國於心;
國以人為本,猶如樹因地。
地厚樹扶疏,地薄樹憔悴。
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墜。
決陂以取魚,是求一期利。
中國傳統士人的憂患意識,並沒有在他心中消磨殆盡。對於一個紅塵中人,拋開利祿功名,最折磨人的,莫過於國事和家事。寒山雖然採取了決絕的態度,但仍不免有夢魂牽繞的時候:
昨夜夢還鄉,見婦機中織。
駐梭若有思,擎梭似無力。
呼之回面視,況復不相識。
誰知別多年,鬢毛非舊色。
夢中還鄉探視妻子,苦捱度日的妻子已經不認識他了。這種淒涼真是難與人言。除了國家的頻年戰亂而導致仕途無望,兄弟與妻子的不容,也是寒山出家的原因:
少小帶經鉏,本將兄共居。
緣遭他輩夷,剩被自妻疏。
拋絕紅塵境,常遊好閱書。
誰惜一斗水,活取轍中魚。
這首詩可視作是寒山對世俗生活的抗訴。家庭是避難的港灣,親情是歸鄉的小路。然而,兄弟反目,妻子不容,讓寒山真正嚐到了國破家亡的苦楚。哀莫大於心死,在三十而立的年齡,寒山的生命歷程產生了逆轉。
關於三十歲之前的生活,寒山在另一首詩中有所表述:
出生三十年,常遊千萬裡。
行**草合,入塞紅塵起。
煉藥空求仙,讀書兼詠史。
今日歸寒山,枕流兼洗耳。
看得出,年輕的寒山有著強烈的遊俠習氣。並且像李白那樣迷於道教。求仙煉藥,壯遊萬里。這樣的舉動,必然是拋家不顧,不但不能養家,還得家中供應他的川資。這就導致他的親情疏遠,最終不得不棄家出走。
一般的人,內心往往是不堅定的,儘管社會生活一再地折磨他,他仍然不能捨棄,甚至逆來順受。這些人,沒有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說失去了自我。尊嚴、人格、天真與自由,對於他們來說,變成了遙遠而又陌生的概念。心靈任人宰割,最終導致自欺欺人,把屈辱當作幸福,不求性靈,只求苟安。
失去自我的生活是悲哀的,但僅僅知道自我的位置也是不夠的。英國著名的哲學家羅素說人與生俱來就有三大敵人:自然、他人與自我。我認為,這三大敵人中最難戰勝的便是“自我”。明代王陽明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也是同一個道理。孔子說“自作孳,不可活”,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根本。芸芸眾生,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心賊”,它如影隨形陪侍著你,偷走你的善良和天真,讓你成為慾望的奴隸,而漸漸忘卻自己存在的理由。一個人既成了迷途不返的浪子,那他就再也不可能在名、利之外,找到另一種超越自我的生活空間。
五
三十歲的寒山,最終佔勝了自我,在蔥嶺嵯峨的天台山中,拓展出一片超自我的生活空間。從功利觀點來看,寒山的行為並不足取,他主動放棄了本該由他承擔的贍養老婆與孩子的責任,他甚至不願意自食其力,而甘願淪落成一個靠乞討為生的“裸蟲”。對於功能性的社會生活而言,這隻“裸蟲”毫無意義。我們的社會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承擔屬於他的責任,反之,則要遭到公眾輿論的唾棄。
但是,寒山雖然放棄了一家之主和憂患書生的責任,但他卻承擔了破除“心賊”的責任。比之前者,我認為這一責任更為重要。
當我在天台山中信步漫遊的時候,我的眼前常常掠過寒山的身影。在琤琤琮琮的流泉中,他像老牛一樣啜飲;在闐無人跡的深林,他像猿猴一樣攀越樹枝採摘野果;在清輝朗照的月夜,他臥於荒草,像一條冬眠的蛇;偶爾,他虎豹一般披髮長嘯,或者,他步入荒村,乘興把自己的新作,書上農戶人家的板壁。
想象不是歷史,但缺乏想象的歷史,也不能給後人留下指導的意義。寒山的生活空間是有限的,而他的想象空間卻是無限的。三十歲後,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手持一柄“智慧劍”,破除心中的“煩惱賊”。從趨名逐利計程車子生涯解脫出來,成為一名與“自我”搏鬥的禪師。這種角色的轉換,是寒山的覺醒。
徹悟了的寒山,終於卸去了“人生”的負擔,在天台山的幽巖絕壑中,盡情享受著生的樂趣。風霜雨雪,春夏秋冬,一切自然界的現象,都成了滋養他心靈的維他命。一個人如果真能做到“無所用心”,那他就進入了佛指示的涅磐之境。
在常人看來,寒山是在作賤自己。他可以拋家別室,但至少應該住進寺院,當一個循規蹈矩的出家人。他獨居懸巖,既摒棄了世俗生活,又不受寺院生活的羈絆。這種非凡非聖,非僧非俗的生活,很難為旁人接受。難怪當時天台山中的人,包括國清寺的和尚,都認為寒山是一個“瘋顛漢”。
對於世人的誤解,寒山並不介意。他反而對世人的執迷不悟感到惋惜。他寫過一首詩:
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顛。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
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
為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
寒山的生存方式,無論對於世俗還是僧眾,都是一種叛逆。在世人能夠理解的僧俗兩種生活之外,他開創了第三種生活,像僧又不像僧,像俗又不像俗。寒山也自嘲這種生存方式為“裸蟲”。我們知道,從古至今,智慧超群者,在他們生前,都會受到程度不同的誤解。這是因為人們都生活在某種約定俗成的規律中。讀書人走入仕途,出家人住進寺院供佛唸經,這就是生活的歸納,最終形成規律而讓一代又一代人遵循。寒山偏偏不遵循這些規律,所以,世人稱他為“瘋顛漢”便是情理中的事了。
寒山總是試圖與人們溝通,讓別人理解他的生存方式,是斷除煩惱的最好方法。但是,看來他的努力是徒勞的:
多少天台人,不識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喚作閒言語。
寒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誤解之中。僧俗兩眾,都不能理解他的“真意度”。不被人理解是一種痛苦,雖聖人亦在所不免。孔子“惶惶如喪家之犬”去遊說各國,希望那些國君能接納他的“仁”與“禮”,但最終也只能發出“吾不復夢見周公”的哀嘆。寒山也想透過自己的生存方式讓世人明白怎樣才能斷除“煩惱”,但得到的回報是譏諷與鄙夷。寒山明白,這種隔閡的產生在於心靈的無法溝通。他寫道: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他明白地告訴世人,他與他們的差異在於“心”,他是一顆“自然心”、“佛心”,因此他處在生命的本來狀態。而世人的心是“煩惱心”、“名利心”,因而成了虛妄世界的浪子。為了讓世人理解什麼是“心”,他打了一個生動的比喻:
眾星羅列夜深明,巖點孤燈月未沉。
圓滿光華不腐瑩,掛在青天是我心。
心如青天的明月。陰晴圓缺,是月在不同情況下的不同表象。雨夜沒有月光但月仍在青天,月如蛾眉但光芒不減。外界的影響只是虛妄,明月永遠是不腐不敗的光輝。這一首語言平易卻意味深長的禪詩,今天讀來,仍能引起我們的出塵拔俗的遐想。
詩境通禪境,但詩境非人境。生活在詩境與禪境中的寒山,從自己的“心”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諦,但心燈不能照人。別人若想理解寒山的生活,首先他必須找到自己的“心”,這比追名逐利更為艱難。因此,世人無法走近寒山。閭丘胤是上流社會中第一個尊重寒山的人。但是,他仍只是用世俗的觀點來對待寒山。他認為寒山棲隱巖穴是因為無人供養。於是讓人帶著制好的衣服和香藥上山去尋找寒山,讓他住進國清寺接受供養。寒山覺得他再次被人誤解。他早就拋棄了世俗的苦樂觀,偏偏世人仍以這種苦樂觀來衡量他的生活。用佛家的觀點看,眾生的執迷不悟,其因在“心賊”。因此,當閭丘胤派來的人找到寒山時,他便大聲疾呼:“賊!賊!”。
我不知道尋找的人是否理解寒山的呼喊。“賊”,是他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個字。
六
無庸諱言,世俗生活是人類的主流生活,對權力與金錢的渴望,是人類進步的原始動力。看過木偶戲的人都知道,木偶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線的控制。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人,說到底都是一隻只木偶。權力、金錢、地位、愛情等一條又一條線,牽引著這一隻只木偶。他們在舞臺上扮演的角色都由這一根根線來支配。由於人類生活的特性,導致人類產生兩種智者。一種是教你如何融入世俗,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種是教你如何棄絕世俗,探尋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前者導致政治,後者導致宗教。本世紀來,傳統的宗教影響力漸漸減弱,一些新的宗教派別的產生,往往誤導世人。它們或者與政府對抗,顯示極度的破壞性;或者以自身的慾望為目的,充分張揚人類的自私的極端。我們雖然理解這些邪教的產生仍出於對政治的反動。但也可以看出宗教意識已深深地根植於人類的思維之中。人類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主流生活,宗教也永遠只能是政治的補充。在修復人性,抑惡揚善等問題上,宗教可以彌補政治的功能性的不足。政治救世,宗教救心,這是政治與宗教並行不悖的理由。
沒有剃度出家的寒山,只是不曾履行佛家規定的形式,但他的言行舉動,已超過了一般的出家人。在當今這個時代看來,寒山棲隱的意義可能微不足道了。但我們可以從他身上,看到我們人類為尋求“心”的解放而作出的艱辛的努力。只要物慾還在泛濫,只要人們尚在名利場中醉生夢死,寒山存在的現實意義便不容抹煞。
寒山棲隱七十年後,尚有詩作問世,可見他活了一百多歲。“自從出家後,漸得養生趣。”養生的秘決在於養心,寒山存世的三百多篇詩作,十之八九,都可以視為養心之作。
物質文明在於養身,精神文明在於養心。現代社會的悲劇是重在養身而輕於養心。長此下去,人類必然會淪為物質的奴隸,最終喪失生存的資格。
因為閭丘胤的驚擾,百歲老人寒山從此在天台山中失蹤了。由於他的詩歌的流傳,他的生命的光芒終於在歷史的星空中迸發了出來。漫步在天台山中,看到一處處隱於森森古樹中的肅穆的寺院,看到山間卷舒的白雲和樹葉上墜落的露珠,我總覺得寒山並沒有離開我們。山間巖畔那些叢叢簇簇的野花,是他“心相”的表現:美麗而不炫耀,寧靜而又活潑。
我再次吟誦起他的詩句: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
野情多放曠,長伴白雲閒。
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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