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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一年的氛圍明顯和前幾年不同。
想七年、九年大朝會那會兒,皇帝每次召人商議的或是紅薯的推廣情況或是某地遭了災的賑災情勢,唯一要花大錢的就是水師寶船的鑄造。
總體上,從來都是問民生之苦,解民生之急。
到了今年,忽然之間要給土司立規矩,的確令人措手不及。
旨意已經到了內閣,現在不是辦不辦的問題,而是怎樣辦的問題,按照皇帝的脾性,若是不辦,怕是又找個張璁第二來辦了。
而且張璁第二這個人也有,嚴嵩嚴惟中嘛。
張璁這個人,楊廷和不是很擔心的,此人性格孤傲,心裡裝不下人,就算一時得勢,也很難行穩致遠。
但是嚴嵩看起來並非如此,他圓滑多了,又不怎麼出頭,而且聽從皇帝旨意竟就在西南偏遠之地耐性子待了這麼好幾年,事情辦得也敞亮。
現在皇帝要內閣拿個主意,弄得內閣也得聽聽嚴嵩要如何講。
“……昨日皇上其實已經陳述了大半。不過當時也很難說得極為具體,改土歸流不可一概而論,而應分步實施,近中原者宜流不宜土,邊疆荒蠻之地宜土不宜流,流官自有朝廷管束,土官之管轄,無非是五個舉措,編其戶、取其兵、輸其賦、控其襲、斷其罪。”
這五條是嚴嵩認為中央王朝應該對土官實施的管轄,當然這是總體上,細節中還要有更多的規定。比如取其兵,是取多少兵呢?如何取兵呢?萬一不讓取或是渾水摸魚的要怎麼處罰呢?
這些都需要詳細擬定。
但朱厚照不可能陪同他們一行一行字的細究,否則要他們何用?
而所謂輸賦,就是要這些地方給朝廷納賦,這一條原來就為人所重視,是不是納貢是判斷其是否歸屬統治的重要一條,甚至納貢多少決定了朝廷給土司封賞多大的官職,但‘威柄漸弛’以後,實際上也執行的不是很到位,現在提出來就是要當個事情來辦。
控其襲也有很多內容,主要是對承襲土司職位的人的學識、經歷、血緣、年齡等都做出規定,根本目的是要選一個讓大明朝廷滿意的承襲人。
斷其罪就不是那麼很好聽的話了,不過有明一代本來就有對於土司犯罪如何進行懲罰的規定。相比於元代的‘土官有罪,罰而不廢’要嚴厲得多,除了反叛必誅以外,還有典刑、革降、遷徙等等手段。
比如弘治八年,朝廷查明馬湖府土知府安鰲存在陷害謀官等事,所以“擬凌遲處死、家口遷徙”。
總的來說,這個事情對內閣並不難,一是有例可循,二是有嚴嵩相助,實在不知怎麼定,皇帝也隨時可以拜見。
但訂立規矩也不簡單,至少得思慮周全,不能出現漏洞,而且朱厚照是要認真執行的,因而放了時間讓他們仔細問事,半點不得馬虎。
到這個程度,朱厚照就只需等著,然後看他們上呈的東西,若是有些意見,再加以修改。
這樣的管理算是有的放矢,不會讓皇帝太累,也不至於失去掌控。
而在這個檔口,王鏊獨自遞了條子入宮。
朱厚照本以為是事情辦結,所以來向他稟告。沒想到王鏊到了他面前就開始唉聲嘆氣,誠心認錯。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任首揆有些不讓皇帝滿意。
朱厚照忽然覺得這個忠心跟隨他的老人也不容易,“閣老與朕是有過師生的恩情的,不管如何,朕不能當個忘恩負義的君主。加之,楊一清剛走,閣老此時不宜提這一茬。再說,朕也不忍閣老離去。”
王鏊近來覺得事愈發重,心愈發累,頭愈發重,對於他本身有什麼影響他是不計較的,不過讓皇帝覺得有些不舒服,這讓他比較難以承受。
其實王鏊並非是沒有能力的人,如果是輔佐宋仁宗、明仁宗或是弘治皇帝這些君主,他會名滿天下,因為這樣的君臣之間就按照儒家發明的那一套治國手段去推就可以了。
大抵是輕賦稅、寬刑罰、興教化等等所謂的仁政,如果這個皇帝還能聽聞納諫,那就是儒家眼中不得了的好皇上了。
到時候滿朝文武口口稱頌,像王鏊這樣的人主政必然不會折騰百姓,而中國的老百姓只要不折騰總能表現出很強的生命力,民間自然繁榮,如此一來這就是大好的年景,文人們再多些文章稱頌,怎麼不是明君,怎麼不是名臣了呢?
但是碰到朱厚照這種不按常理來的皇帝,必然就會顯得無力。
對下,他沒有超強的掌控力,導致變革之時朝廷略顯混亂,他無法向皇帝交代。對上,他能施加的影響力有限,在百官眼裡,他就是個‘萬歲閣老’,除此之外別無他用,所以也無法在名節上成全自身。
說白了,你要麼就認命當個老實人算了,要麼就手段硬一點,按照自己想法去做,最不該的就是軟了吧唧,兩頭都要顧,兩頭都顧不上。
“皇上重恩,老臣自然知曉。不過老臣天性如此,此生也絕難更改了。”王鏊是立朝的君子,有什麼都講的,“當初楊閣老在時,老臣還不覺得有異,雖也時常感嘆其不易,但事非經過不知道難……”
朱厚照打斷了他的話,“閣老究竟是覺得什麼難?”
王鏊帶著幾分羞愧說:“上次陛下提醒過後,老臣也發現,近日來各類彈劾的奏疏逐漸增多,陛下倡導了十幾年的務實之風,似乎毀於一旦,現在似乎人人以‘倒人’為先。”
他說的這個情況倒是有的。
“多的確是多了一些,但也不是人人。閣老為百官之首,既然知道這類事情於朝廷影響不好,吱個聲叫他們老實一點就好了,這不算什麼大事,朕也並未放在心中。而且,這也不都因為閣老。”
有些人本身就好鬥,這也是理由之一。
他們想趕走王鏊。
用人之道,不是一味恩寵,也要敲打。王鏊在,朱厚照就有理由壓著他們,這是帝師。王鏊一走,為了某些正在推行的朝政,朱厚照得一直忍著。
比如說張璁。
王鏊只覺得是皇帝念他的舊情,於是大為感動,“臣之忠心不如陛下待臣恩重之萬一也!”
朱厚照攙住他的胳膊,將人拉了起來,“你與我就不必講這等話了。我知你一心為公,你也知我為國為民。縱使外面有些話兩極分化,但我們自己心中始終要清楚。退一步講,自古以來,再偉大的帝王也有過錯,秦皇漢武難道他們就正確了一輩子?我看不見得。
對於正德來說也是如此,我這一生,功肯定是有的,過也不缺不了。但沒關係,功過是非,留待後人評說,我們自己不要太過操心,活著,把事情做好,這就很了不起了。你這個閣老當然是與楊一清不一樣,但你有你的好。至於說感覺難……楊一清就不覺得難嗎?總歸是這樣一步步難過來。”
王鏊心中多了幾分寬慰,而後又覺得羞愧,“老臣一把年紀了,活到最後竟不如陛下通透。”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其實有什麼的,你回去挑一兩個廢話多的收拾收拾,立立威。”
“是,微臣謹遵聖上旨意。”
朱厚照也是無奈,他想著王鏊的話,肯定是認真、負責、聽話,國家的大小事務他都不會馬馬虎虎的就放過去,說不準也就是這份較真的心讓他壓力太重。
估摸著過不了多久,這老頭兒會衰老得很明顯了。
所以雖然有些缺點,不過朱厚照並不討厭王鏊,甚至他身邊的人也能感受到皇帝對於王鏊的認可,尤址還打了個很貼切的比喻,他等人走以後說:“王閣老確實不易,他便像是那小媳婦,公婆和丈夫哪一邊都得顧著。”
這話聽著莫名的熟悉,朱厚照則笑了笑,“公忠體國啊。”
“陛下說什麼?”
“沒什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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