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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瓊這兩天頭疼,江西的情況越來越多的傳到浙江來。

福建的浙閩總督還一直要求他在懲治商人走私一案上取得進展。

可江西抓幾個貪官就行,福建正在忙著剿山匪。他們哪一個也沒有浙江的難度大啊。

弘治十七年,朝廷是在這裡掀起了貪腐案,可那是為首的幾個官員的事,而且朝廷派了大軍,這才穩住了事態。

但今年的情況則不同,所謂打擊走私,其實就是打擊士紳,打擊士紳就需要有力量,但這個‘力量’本身就是士紳。

相反像王瓊、王華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算做是‘流官’,無非就是貪些銀子,朝廷抓他們是好抓的。

但是動士紳這個根基則很困難。

十一月初二,大約是聽說了錦衣衛要來江西的訊息,

杭州忽然開始有士子聚集,他們在街頭高談闊論,揚言朝中有奸佞,所有心懷天下的讀書人都要與此做堅決的鬥爭。

他們在城中暢通無阻,想要到哪裡就到哪裡,你說官府去抓嗎?

人家自個兒家裡就找得到官府的親戚。

都指揮使譚聞義在浙江也頗受掣肘,因為名義上歸他領導的衛所指揮使本身,其實就是既得利益者,他們佔據大片土地,僱傭佃戶,和各商人之間的關係也說不清楚。

甚至有些人自己就參與進海貿那些事情裡。

幾個著名計程車紳之家其觸角也很深,因為他們在朝中有人,地方上的人也喜歡和他們扯上關係。

平時互不侵犯,你是官,我是民。

真的有利益衝突的時候,那就是你歸你,我歸我。

朝廷在浙江,也就是幾個流官而已。

說起來,錢塘李氏還出過成化甲辰科的狀元,其人名為李旻,還曾經見過朱厚照。弘治十七年,他母親去世,所以丁憂去職,回到家裡給母親守孝。

按照時間來算,大概明年年末,大致也就可以返朝任職了,只要經人推薦得當就行。

雖說當初他在東宮的時候不受賞識,但是搞個沒那麼大的職位,還是問題不大的。

你看浙江,王華是狀元、謝遷是狀元,再加上這個李旻,這可都是成化年間的狀元,成化一共才幾科呀?

所以浙江、南直隸歷來文盛。

狀元之外的進士、舉人、秀才,合起來上萬人都是有的。

而文人清高,不為權貴折腰,所看重的還是文名,也就是我不認你的官位,我認你的學術水平。

再加上錢塘李氏本身就是大族。

許多人自發的想團聚在李旻周圍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旻不管心裡樂不樂意,這個活兒他也只能接了。高帽子都戴上去了,如果摘下來,明天他就名譽掃地,士林中人人皆以為恥,

這個打擊,文人接受不了。

命可以丟,名不能丟。

這是文人們總是掛在嘴邊上的話,因為他們也沒遇見過幾次要丟命的情況。等到真到了那個關口,也可以說一句‘水太涼了,不能下’嘛。

士子們聚集起來,人多嘴雜的,有時候所做出的很多行為就不是理性行為,說烏合之眾都是誇獎,基本上就是一群情緒宣洩體。

但王瓊對此毫無辦法,如果他真的派幾個兵,把人抓起來,那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巡撫衙門都能被人衝了,到那個時候,浙江就徹底亂了。

當然,該給京師的奏疏,他還是及時遞了上去的。

“……中丞該去找找彭濟物才好。”

王瓊負著手,在正廳裡走來走去。彭濟物也就是彭澤,浙江的按察使,他這個人也是那種典型的書生,說話時老是要把仁義道德掛在嘴上的那種。

“找他有什麼用?”王瓊覺得梅可甲的這個辦法不好,“彭濟物是和那些人一樣的榆木腦袋,叫他們湊一起,說不準混成一團,還相互鼓勁了呢。”

“可在下覺得是個辦法,總歸要試一試。”梅可甲垂著眉頭,他有一絲隱憂,“就如今杭州城裡這副景象,若是先帝可能還會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可陛下是連聽都懶得聽的。”

王瓊嘆了一口氣,他本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改成了反問句:“你真的如此確定?”

“嗯。”梅可甲點點頭,“陛下心志堅決。越是反抗,就越是要壓迫。這是肯定的。哪怕不是開海這麼重要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如果士子聚集、說些狂妄之語,鬧上一鬧就想改變帝王意志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陛下會想如果鬧一次成功,那麼鬧第二次呢?如果浙江鬧成功,那麼其他省份呢?”

梅可甲是不想見到這麼多人牽涉進大案之中。

他在浙江的名頭也不好。

浙江真的出那麼多命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把這筆賬算到他的頭上。畢竟皇帝一般人不敢說什麼,那就會挑皇帝身邊的人。

即使這些都不提,他也還是希望開海的事情在浙江能夠簡單、順利一些。

不要弄得天子震怒。

那樣誰也受不了。

王瓊仔細想想,“那本官便試試。”

其實這件事對王瓊也很有好處,

如果彭澤沒有被這幫人同化,那麼可以幫忙安撫士子。

如果被同化,那彭澤的表現太差,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讓皇帝忽略他這個浙江巡撫兼布政使辦事不力。

畢竟身旁有個按察使跟著搗亂,總不能都怪我吧?

這樣,王瓊就啟程去找一趟彭澤。

而在杭州城內,隨著錦衣衛離得越發近,這些人的情緒也就越發的高昂,他們想著就是要把這個勁頭調動起來,讓朝廷、皇帝聽到他們的聲音。

他們所謂的武器,也就是手中的那隻筆。

王瓊到彭澤面前的時候,彭澤正在看文章。

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杭州城裡多處聚集計程車子也在讀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名為《墓碑記》,那意思是給自己的墓碑先作了記。

“君子不怙而擅威,不乘時而徼利,不行私而罔人於昧,不適己而困人於厄。

夫不怙勢而擅威,智也;不乘時而徼利,義也;不行私而罔人於昧,誠也;不適己而困人於厄,仁也。

四者非君子其孰能之?

然而擬議於平時者易,而應酬於倉卒者難,較量於勉強者可為,而運用於從容者不可及也!

吾社今日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若當刑場,亦意氣揚揚,談笑以死!斷頭置於城上,顏色亦不稍變!”

士子模樣的書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語氣唸了出來。

周遭眾多舉人、秀才全都鼓掌叫好!

“真乃雄文也!”

“只可惜陛下看到這篇文章,亦看不到吾等以死明志!”

“可恨!朝中奸佞之臣,利誘陛下開海。其為首之人,便是那個叫楊介夫的!”

這幫人倒也聰明,知道皇帝不能說,就拿皇帝身邊的人開刀。

反正你一眼、他一語,杭州城這樣的狀況也有幾天了。

擾得人心倡亂,以至於都快忘了開海這回事。

另外一邊。

王瓊聽了彭澤念出來,頓時覺得不對,什麼叫‘擬議於平時者易,而應酬於倉卒者難’?這不就是鼓動人心,叫人們拼上性命,絕不後退嘛!

“真是膽大包天,是什麼人敢寫這樣的亂文?他這是要亂我杭州城!”

彭澤略顯平靜的把宣紙放下,“中丞何必動怒?文人士子寫文章向來慷慨激昂,這篇《墓碑記》也就是如此而已。”

“這叫如此而已?”王瓊把氣往肚子裡咽,他也不想在這裡爭論這個,還是說正事要緊,“濟物,浙江眼下的情況,大約也就是靠你了。除了你,本官實在也想不到有什麼其他人,能安撫這幫士子。”

“安撫,如何安撫?”

王瓊看他態度不對,乾脆先上狠的,“濟物,你總不會覺得,任他們在大街上這樣大談君子小人,是對的吧?”

彭澤不以為然,“君子小人又何不能談?說清楚何為君子,何為小人,才能善惡分明!”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王瓊忽然大聲起來,“你想想北邊,杭州再這樣鬧下去,能不出事嗎?”

“中丞!”彭澤也不讓他,他向來都不是膽小的人,“下官若是沒聽錯,你是要誹謗聖躬。”

王瓊懵了,“你胡攪蠻纏什麼?我何時誹謗聖躬?”

彭澤道:“聽中丞的意思,陛下是饒不過杭州城裡的這些士子了。可陛下一代仁君,外面又都是志向報國的讀書人。怎麼會有中丞說的那些事?你這不是誹謗聖躬又是什麼?”

扣帽子的功夫,彭澤是一流。

歷史上,這個人的鬥爭水平也是厲害得緊。

王瓊見他這樣說話,也就沒有好臉色了,指著他的鼻子說:“彭濟物!當今聖上睿識英斷,絕不是軟弱可欺之君,你自己想想!如此數量計程車子聚集在一起,高讀《墓碑記》這樣的文章,妄議國策,膽大包天。古往今來,哪個有手段的帝王能饒得了他們!我誹謗聖躬?我看是你誹謗聖躬!你是想說陛下會怕了這群手無縛雞之力計程車子!”

“你怎樣看我,這都無所謂。但你最好搞搞清楚,可不要最後自己沒救成人,又怪朝廷動了刀!”

彭澤被這麼一說,竟也一時無言,因為他也擔心,萬一真的是王瓊說的那樣呢?這個人,道德不多,但是腦子不少。

“所以中丞的意思呢?”

“你出面,勸他們都回家,回去以後看看聖旨怎麼寫的!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以當今聖上的脾性,就是浙江走出去十萬大軍都不怕,更何況他們這幾個人?”

彭澤拳頭緊了緊,他不知道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在他看來,王瓊的話多少有些聳人聽聞。無論怎樣,朝廷也不會對這麼多人做出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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