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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弦心下一驚,“怎麼忽然高熱了……”說著忙讓人拿藥箱來,也顧不上其他了,自己背起便往外走。
神域追了上來,牽著袖子向前比手,“阿姐乘我的馬車吧,免得耽誤工夫。”
南弦道好,徑直坐進他車裡。王侯的車輦,果然裝點得精美,圍子是用青竹涼簟編織起來的,即便不燃香,也有竹篾的清幽縈繞。
但人雖坐定了,心裡卻覺得有不妥,孤男寡女共乘,那多不方便!
然而再看,原來是自己想多了,這輛車是專程來接她的,神域自己有馬。那大宛馬烏黑的皮毛,在火光下瑩然發亮,他翻身上馬的姿勢流麗,控住了馬韁一回頭,“路上疾馳,請阿姐擔待,救人要緊。”
南弦頷首,暗暗抓住了車身,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氣,馬車便風馳電掣般竄了出去。只聽見身後的向宅大門前,沒能跟上的蘇合大喊娘子。南弦回身張望,幾個婢女並張媽媽都追了出來,可惜被遠遠甩開了,馬車一個急轉,便跑出了查下巷。
顛得七葷八素,南弦覺得自己像笸籮裡的元宵,簡直有四面夠不著邊的迷茫感。好在查下巷離清溪不算太遠,跑得急一點,一炷香時候就到了。
勒韁,馬鳴聲劃破長夜,南弦的魂魄剛追上軀殼,還沒完全歸位呢,車簾就被打了起來。
神域向她伸出手,“阿姐,快。”
南弦來不及細想,探過去借了一把力。也就是短促的一接觸,詫然發現那看似文弱的少年郎,竟有與成年男子不相上下的力量。他的手掌乾燥溫暖,但掌心隱約有繭子,平時應當有握劍的習慣。
看來他的養父,從來沒有等閒教養他,更沒有期盼他去做一個淹沒在人海里的平庸之輩啊。
南弦的腦子裡飛快勾勒出他隱於鄉野,又不甘於命運擺佈的倔強輪廓。但也只是一霎,那隻手很快便收了回去,匆匆邁進府門,張皇招呼道:“阿姐快請吧。”
南弦背起藥箱跟上去,她很有眼力勁兒,忙伸手接了過來。
還是原來那棟樓,樓內燈火通明,廊道上人來人往。見南弦終於到了,婢女慶幸的大喊起來:“向娘子來了!向娘子來了!”
有急症要治,就講不了四平八穩了。她三步並作兩步進屋,一眼便看見臥在床上的唐隋,因高熱呼吸急促,神志也受到影響,喃喃說:“二郎……二郎……我不復……”聲音漸漸低下去,忽然又驚叫起來,“會君,你快跑,快跑啊!”
譫語連連,都是心底深深隱藏的恐懼。
南弦不必去分析他說的是什麼,火速取出三菱針,牽過他的手,在十二井穴上點刺放血。再治驚厥,讓人將他扶坐起來,取人中、合谷、大椎等穴祛風止痙。
提心吊膽地等,等了約莫有一盞茶工夫,才見他微微抬了抬頭。南弦忙吩咐邊上侍立的人,煎羚角鉤藤湯來,待湯藥喂下去,又等了半炷香,謝天謝地,人終於清醒過來了。
舒口氣,她背上衣衫都汗溼了,汗水順著鬢角淌下來,她偏頭在肩上蹭了蹭,走下腳踏說好了,“高熱會慢慢退的,暫且寬心。”
神域頷首,治病的事他幫不上忙,但心裡的煎熬幾乎要將人熬幹
南弦看見他赤紅著眼,上前兩步輕聲問:“阿翁,你好些了嗎?”
唐隋在他恢復身份後,再也不接受這個稱呼了,若是換作平時定要及時糾正,但如今人在鬼門關走了一圈,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只是點點頭,讓他放心。
關於這次高熱驚厥,依南弦的診斷,還是身上痼疾引起的。這種病症會牽連體內臟器,日久年深慢慢侵蝕,若是不能扼制,今後這樣的急症會越來越頻繁,次數多了,必會累及性命。
方子得重調,去了上次的石膏、知母,換成丹參與焦三仙,囑咐侍奉的人,等這次高熱徹底褪盡再服用。
南弦以前其實不曾真正醫治過這樣的病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原先心裡尚有幾分把握,結果被忽來的一場高熱,掃去了一大半自信,不由有些灰心,垂首道:“唐公的病勢還有起伏,等徹底穩定了我再走。”
大夫願意留下看顧,那是再好不過。傖業忙道:“小人這就命廚上預備些點心,防著夜深了,小娘子飢餓。。”
南弦說不必麻煩,但一旁的神域卻示意傖業去辦,自己比了比手,溫聲道:“為了家父的病症,深更半夜驚動阿姐了。阿姐先坐吧,喝杯茶,歇一會兒。”
南弦卻搖了搖頭,總覺屋裡憋悶得很,朝外望了眼道:“我上外頭坐一會兒。”
神域聽後默默跟了出來,見她在臺階上坐下,屏退了廊下侍立的人。
女郎不拘小節,自己便也沒有理由端著,學著她的樣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偏頭看,簷下的燈籠照亮她的眉眼,她望著昏昏的庭院出神,自言自語著:“如果阿翁在,會怎麼對症下藥呢……”
一門心思研究醫理的人,那顆心不染塵埃,沒有任何俗世羈絆對她造成困擾。
神域垂下頭,“說起阿翁……我阿翁不容易。原先我們在湖州,尚可以簡單度日,如今天翻地覆,連累他跟我一起顛沛。”
南弦聞言,方從自己的苦惱中掙脫出來。關於馮翊王的事,她大概聽說過,也很明白神域現在的處境,自然不會天真地追問他為何用上“顛沛”這個字眼。
她會治病,但不太會勸人,思量了半晌道:“先把熱退了,方子我也改過了,吃上三五日再說。”
可神域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目光空空地望著遠處,自顧自道:“會君是我阿孃的名字。我阿孃與先父是青梅竹馬,如果不生那些變故,他們現在應該還活著。至於我阿翁,也會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有幾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可是朝代更替,權力轉移,輕描淡寫就碾碎了所有人的人生。
南弦絞盡腦汁安慰他,“在唐公心裡,你就是他的孩子。自小養大的,如親生的一樣,我阿翁對我也是如此。”
說起來,竟還有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
神域對她的一切瞭如指掌,笑了笑道:“阿姐是要勸我往前看吧!可是往前看,能看見什麼呢,月色混沌,天濁地也濁……如今建康城中的貴女都想嫁給我,就連皇后與何夫人,也打算將孃家的女郎許配給我。”
這倒是真的,不用他親口說,南弦也已經知道了。不過換條思路,倒也不算壞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大王將來若是與褚何兩家聯姻,那也挺好的,至少在宮中還有幾分依靠。”
說得很是,神域輕輕撇了下唇角,“哪日想去父留子,看一看我妻子的情面,說不定能容我活命。”
清醒的人容易悲觀,神域就是看得太透徹了,人生一眼望得到頭,因此話語間常帶諷世的味道。
南弦找不到話來安慰他。
世上有兩類人,一類願意渾渾噩噩地活,一類願意明明白白地死,神域應該屬於後者。既然看懂了,心裡有提防也好,至少不會刀架在脖子上才回神,實在不行做好萬全的準備,挺不過去了就跑。
“那麼大王打算成婚了嗎?”南弦問。這城中都快亂套了,他的親事要是定下來,女郎們就消停了,允慈也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可神域緩緩搖頭,轉過視線望向她,“阿姐不覺得我成婚越早,死得越快嗎?”
這種話太犀利,沒有退路轉圜。南弦眨了眨眼,訕笑道:“大王不必自苦,車到山前必有路。不過若是能晚些成婚,倒也有益處,大王在朝中根基不穩,不是長遠之計,若能趁著大好時機豐滿羽翼,那才是自保的手段。”
結果這番話說完,忽然發現神域怔怔看著自己,倒讓她吃了一驚,擔心自己是不是太狂悖了,膽敢隨意指點別人的江山。
神域呢,不說她與他不謀而合,而是換了另一種表親近的方法,驚喜道:“阿姐替我指明瞭前路。我九歲喪母,阿孃走後,除了阿翁,鮮少有人關心我的生死,阿姐是第二人。”
南弦呆了呆,結結巴巴說:“是……是嗎……”
那十九歲的少年,眼裡閃動著欣慰的光,用力點了點頭,“只有阿姐。不瞞阿姐,我中毒在閻王殿裡走了一遭,還陽之後重獲新生,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你。阿姐對我來說非同一般,是比親人更親的人。我也沒有別的奢望,只求阿姐能多給我一些關懷,暖暖我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南弦心道三伏天裡,難道你還覺得不夠熱嗎?還要暖暖?
人和人本應該保持距離的,不能過於親近,但凡過分便是大忌。可是再一想,他的人生際遇也著實可憐,南弦遲疑了下,挖空心思道:“天熱容易中暑氣,大王不要貪涼多吃冰飲,對身體無益。還有三伏天常愛變天,變天了就下雨……”
他很認真地說:“下雨我會躲,阿姐放心。”
南弦愈發尷尬了,“我不是讓你躲雨,我是讓你每日出門帶傘……令堂以前也這樣教過你吧?”
所以她是真的不會關心人,神域勉強支著笑臉,甚是愉快地應下了。
說了半日,話又說回來,“我上回就與阿姐說過,不要稱呼我大王了。其實若問我的心,我很是羨慕貴府上二娘子。”
南弦有些迷糊,“羨慕她什麼?”
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下眼,濃密的眼睫在顴骨上投下兩排輕影,輕輕顫了顫,像羸弱的蛾翅。
“羨慕她有阿姐關愛,羨慕她有阿姐這樣的至親。我這一生,命運多舛,活一日就是掙一日,連夫妻父子都不敢奢望,不過抓緊眼前人罷了。若你能把我當親人看待,便是成全我的私心雜念,也不枉我打心底裡的一聲阿姐了。”
他說得懇切,是不是應當體諒他年幼喪母,對女性產生的執念呢?
南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都這樣說了,還能怎麼樣。
“那……那……”她斟酌再斟酌,“既然如此,你就拿我當阿姐吧,不要與我見外。”
他的眼裡透出希冀來,“那阿姐也不要再拿官稱喚我了,行嗎?”
這種事上退讓一點,就能讓他歡欣雀躍,南弦悲哀地想,他還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
“那就照例喚你小郎君吧,建康人家,大抵也都是這麼喚的。”
他終於露出笑意,寸寸微光從眼底閃過,彷彿達成了某種契約,鄭重其事地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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