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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曜正放鬆地靠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他面前的電腦是開啟的,但就停留在桌面,什麼頁面也沒開啟。
他隨意地往鄭樺手機螢幕上掠了一眼,忽略了鄭樺的問題,反而問:“你看我朋友圈幹什麼?”
鄭樺覺得他這話說得奇怪:“不是我看。剛剛別人發我的。”
“再說了,你這朋友圈發出來不就是給人看的麼。”
許曜不可置否。
鄭樺說:“你知不知道有人來問我,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許曜沒往這方面想過,聽到某個詞手微微一頓。
鄭樺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一臉探究地望著他:“你不會真談戀愛了吧?”
鄭樺想想還是覺得不可能:“我怎麼不知道?”
許曜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點了兩下,他沒有否認另一個問題,而是問:“我談不談戀愛和你知不知道有什麼直接關係?”
鄭樺理所當然地說:“你天天和我待在一起,你談戀愛我立馬就知道了,除非你網戀。”
網戀這個詞和許曜完全不搭。
許曜撩起眼皮看向他,坦然說:“現在沒有。”
現在沒有。
這四個字裡包含的資訊量很多。
鄭樺閱讀理解還不算差,看著許曜難掩驚訝。
“什麼意思?”
“真有這方面想法?”
“誰啊?”
許曜自己都不算完全想明白,鄭樺這幾個問題他暫時回答不了。
儘管很多人都關注到了許曜的朋友圈,但許曜不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每天依舊沒有停止分享。
孟窈的生活平靜卻也有期待。
新一週過去一半,這天上午,孟窈在辦公間批改昨天的家庭作業,突然跑來一個學生,慌慌張張地告訴她教室裡有人打架。
在陽光小學工作以來,孟窈還沒碰上過這種情況。學生年紀是小,但家庭原因讓他們早早學著懂事。剛聽到“打架”兩個字時孟窈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她愣了兩秒,才扔下筆往教室趕。邊走邊問學生情況。
才剛上二年級的學生,情況說不太清楚。
孟窈只聽學生說是章平先動的手。
孟窈聽到章平這個名字瞬間想到了暑假結束時,她和許曜去他家的那次家訪,她腦海裡閃過章平父母,那對看起來很登對的夫妻。
教室裡亂哄哄的,這會兒是下課時間,旁邊班的小朋友聽到動靜圍在窗戶邊和門口好奇地往裡看。學生來辦公室叫她時,有其他老師先過來把教室裡纏在一起的兩個小孩分開了,孟窈到教室裡就見兩個小男生被鉗制住。一個表情不服氣,另一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滿臉倔強,怎麼也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兩個人就這麼互瞪著。
孟窈看了眼他們。
有老師在對他們進行口頭批評和教育工作,詢問打架的原因沒人肯吱聲。
這個班是由孟窈主要負責,孟窈來了以後,其他老師把了解到的情況跟孟窈說了下,要上課了,老師們領著窗戶外邊其他班的學生走了。
這節課正好是孟窈的課,孟窈來得急,沒帶書,她叫了一個學生去辦公室幫她拿東西,她留在教室打算先處理打架的事情。
她先檢查了一遍,兩個小孩都沒有受傷。然後才問他們為什麼打架。
她語氣還算溫和,可兩個打架的小朋友依舊不願意吭聲。
孟窈在當事人身上問不出原因,沒勉強,直接問教室裡其他的目擊者。
在教室裡起爭執,旁邊一定有人瞭解事情始末。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孟窈是溫柔,但並非沒有氣勢,片刻後,終於有個膽子大點的女生瞄了眼打架的兩個人,開口說:“老師,他們打架是因為劉傑說章平媽媽不要他了。”
孟窈怔了一秒,下意識皺眉。
這話太傷人了。章平攥著拳頭,大口喘著氣,眼睛紅著,像一頭即將發怒的小獅子。
又因為被觸碰到最敏感的部分,整個人脆弱地發著抖。
孟窈想也沒想,走近他,伸手就要去抱他。
手還沒碰到章平,章平往後退了一步。
“沒有。”他開口說話,聲音都哽咽了,瞪著劉傑,也瞪著其他的人,做出防備的姿態,像是一個人抵抗著所有,一字一句地說,“我媽媽沒有不要我。”
“你騙人!”被叫做劉傑的男生忽然大聲說,理直氣壯的。
“你媽媽就是不要你了!”
”劉傑!”孟窈一聲呵斥。
章平再也忍不住,又要衝上去。
孟窈一瞬間反應過來,她及時攥住章平,是制止,同時也是安撫。孟窈望向劉傑,臉上沒有表情,眼神也很冷,問:“誰允許你說這種話的?”
劉傑不服氣,抬頭要辯解什麼。孟窈緊盯著他,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說:“老師有教過你可以用言語攻擊同學嗎?”
“還是你覺得隨隨便便議論同學這件事是對的,很有趣?很好玩?覺得洋洋得意?”
孟窈從沒在學生面前發過脾氣說過重話,這是第一次冷臉表現出生氣。
她一直都覺得這群小朋友不容易,從心底憐愛他們,也認為為人師表,應該向學生展現出最好的一面。
在學生眼裡,她也確實溫柔、耐心,是一個讓大家喜歡和想親近的老師。
因此,當她褪去溫和,冷臉生氣時,所有人都被嚇到了。
劉傑紅著臉,不敢說話,孟窈身上難得有種鋒銳感,目光十分具有壓迫性,要求劉傑向章平道歉。
在有些孩子心中,這種情況下的道歉等於示弱,劉傑不願意,不知道哪來的委屈,也紅了眼眶,倔犟地說:“我說得是事實。”
孟窈更生氣了,看著他問:“事實是由你來判斷的嗎?你可以用你的判斷隨意傷害別人嗎?”
孟窈態度強硬:“傷害了別人就得道歉。”
劉傑看著孟窈,可能沒想到老師會這樣對他,既害怕又心虛,忽然抽抽嗒嗒地哭起來,卻張嘴說不出對不起。
幫孟窈拿書的學生回來了,教室裡氣氛緊張,他畏縮著不敢說話,把孟窈的書輕輕放在講臺上,快步回到座位上。
還得上課,孟窈沒有讓這種局面僵持下去,劉傑始終不願意道歉,但身為老師,孟窈有教導他的責任,給了他懲罰,讓他去教室外靠牆站著。
她輕輕地拍了拍章平的後背,可能是覺得有人是站在他這邊的,章平在孟窈身上得到了安全感,這回沒有再牴觸她的觸碰,他身體還在發抖,低下頭不去看任何人。教室裡很安靜,他哭得很小聲,孟窈聽見他說要回家。
他情緒還沒穩定下來,這個時候孟窈根本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回家,半是勸導半是安撫,總算讓他在座位上坐下來。
正式上課前,孟窈教給小朋友們一個詞語,叫“謹言慎行”,她解釋了一遍這個詞的意思,態度嚴肅地告誡大家:你輕飄飄的一句話可能會給別人帶來抹不掉的傷害。
教室裡這群小朋友們才剛上二年級,不到十歲,年紀小,對很多事的感知能力低,價值觀還沒有被塑造,但孟窈要告訴他們,年紀小,不代表你可以任性地說任何話做任何事。
人要對自己說得話做得事負責,不管在什麼年齡段,都是。
下課後,孟窈觀察了下章平的狀態,他冷靜了許多,沒再提出要回家,只是趴在課桌上沒什麼精神。孟窈給他空間讓他自己安靜待會兒,沒去打擾他,她走出教室,將門外靠牆站著的劉傑叫去了辦公室談話。
這件事情在孟窈這算是性質嚴重了。
劉傑在教室外站了一節課情緒已經穩定了,跟著孟窈去辦公室時表現得很忐忑,大概內心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卻沒有勇氣承認。
孟窈並不是一定要責罵他,她雖然在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聽見劉傑說出傷人的話時很生氣,說話語氣也很重,但她的目的是希望劉傑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並改正。
將他叫來辦公室,除了講道理以外,她也不想劉傑因為今天的事有個心結。
孟窈喜歡和學生平等地對話,回到辦公間,她從旁邊提過來一條凳子讓劉傑坐,劉傑一臉揣揣不安。坐下後,孟窈沒有立馬開口說話,反而是擰開瓶蓋喝了口水之後才和劉傑談這件事。她說了很多道理,讓劉傑換位思考,語氣比那會兒要緩和一些,但依舊堅持讓劉傑道歉。
好在劉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孟窈的開導下答應了。
離開辦公室前,他有些不安地問孟窈,要是章平不原諒他怎麼辦?
孟窈想了想,告訴他:“選擇原諒還是不原諒是章平的權利,但道歉是你的態度。”
劉傑似懂非懂。
劉傑回教室後,孟窈在辦公間坐著,她的桌上還有那時候沒批改完的作業。孟窈拿著紅色圓珠筆,還是忍不住去想章平這件事。
劉傑說章平媽媽不要他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剛剛其實想過問劉傑,但又不願意再在學生面前提這件事。
中午吃飯時,有老師問孟窈事情解決了沒有?孟窈說兩個小孩子之間劉傑道歉了。
“那就行。”老教師說,“娃可憐。”
當時在場的學生有很多,事後其他的老師也聽到了一些風聲。
馮笑問:“真像另一個學生說得那樣?”
老教師說:“無風不起浪。”
孟窈抿了下嘴,沒說話。
這一天孟窈總是會多留意章平的狀態,小朋友悶頭坐在座位上,也不去和同學玩。
下午放學時,章平待在教室不肯走。
上午打架時,他跟孟窈說想回家,到了放學的時間,反而又不肯回去了。
孟窈俯身和他說話,他也拒絕溝通。不見小孩回家,也怕父母擔心。孟窈跟他商量:“那老師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好不好?”
章平也搖頭。
他拽著孟窈的衣服,仰頭看著孟窈,眼睛裡有淚光,哽咽說:“我不想回去…我害怕。”
孟窈看著他,心裡有點酸澀。
她問不出為什麼害怕,覺得這或許對章平來說有點殘忍。
她只能不停地安撫著章平,小聲地哄著他,等他慢慢平靜下來,又提出送他回家。
好久,章平才接受了這個方案。
送章平回家的路上,孟窈一直牽著章平的手。章平情緒低落,孟窈想轉移他注意力,指著路邊幾簇藍紫色的小花,問他能不能給老師解一下答,告訴老師這是什麼花?
老師都不知道的東西引起了章平的注意。
他往孟窈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都不需要辨認,小聲說:“龍膽花。”
“龍膽花?好漂亮。”
孟窈晃了晃他的手,說:“老師考考你啊,你知道什麼是花語嗎?”
“花語?”章平語氣疑惑。
“嗯。”孟窈解釋說,“很多花都有它的寓意,比如蒲公英,它的花語是自由。”
章平主動問:“那龍膽花呢?”
他來了興趣,孟窈鬆了口氣,說:“老師也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我們查一查。”
孟窈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啟百度,田野上訊號不佳,頁面好半天都沒有顯示。
章平的身高看不見手機內容,孟窈神色自如,說:“找到了,老師看看啊,龍膽花的花語是勇敢。”
“勇敢?”
“嗯,勇敢。”孟窈關了手機,說,“老師要摘一朵代表勇敢的花送給你。”
她說完,真就在路邊摘了一朵小小的龍膽花,送給了章平。
章平收到老師的禮物,珍惜地捧在手裡,臉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可惜這份笑意沒能維持很長,到家門口時就消失了。
章平媽媽正好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擇菜,看見章平和孟窈站了起來,章平將他媽媽看著,好像又要哭了。章平媽媽在旁邊的竹竿上扯下一塊抹布擦了擦手,沒察覺出章平的異樣,只是問孟窈:“老師有什麼事嗎?”
章平轉頭看向孟窈,很緊張的樣子。孟窈沉默了下,搖頭笑了笑:“沒什麼事,我散散步,順便送章平回來。”
章平媽媽點了點頭,隨即目光落在章平身上,對他說:“跟老師說再見,快進屋寫作業吧。”
章平乖乖地和孟窈說了再見。
他往屋內走,回頭看了孟窈和媽媽幾次。
孟窈知道他擔心什麼,又對他安撫笑笑,章平走進屋內,看不見他身影了,孟窈在猶豫是要和章平媽媽針對今天的事情聊一會兒,還是告辭。這畢竟是家事。
章平媽媽不是熱情的性格,這點孟窈家訪時就發現了,孟窈在猶豫的時間裡,聽她說:“老師我送送你。”
這句話,準確來說這個態度讓孟窈驚訝了一下。
可能是受今天的事情影響,孟窈還是想側面瞭解一下情況,章平就在屋內,門口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孟窈便沒拒絕。
她和章平媽媽走在一起,各有思慮,走得很慢。章平媽媽不出聲,孟窈想打破沉默,試探著問了聲:“章平爸爸不在家嗎?”
章平媽媽表情淡淡地說:“他在山上幹活,很晚才回來。”
孟窈注意到章平媽媽一直在擦手,她手上有擇菜時留下的泥土,她看上去很在意這一點。不止這,她手上還有幹過農活的痕跡,是難以忽視掉的粗糙。孟窈轉頭更能看清,章平媽媽五官好看,但面板不再嬌嫩細膩。
孟窈一直覺得她身上有一種違和感,即便在這生活了很多年也融入不了這座山村。
孟窈遲疑了下,告訴她:“章平今天在學校和同學打架了。”
章平媽媽頓了下。
孟窈說:“原因是……”
她覺得有點難以啟齒,章平媽媽接話:“是因為我和他爸爸的事。”
“小地方就這樣,什麼事都瞞不住,傳得沸沸揚揚。”章平媽媽冷漠地說。
孟窈沒接話。
章平媽媽又說:“我要走了。”
她的語氣裡有種輕鬆感。
孟窈一怔,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理解錯誤意思,轉頭看她。
章平媽媽看著前方,不帶感情地回憶道:“我和章平爸爸是在廣東的工廠認識的,那年我十八歲,沒考上大學,在工廠打工時認識了他。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看他長得好,人也好,就喜歡上了,說什麼都要嫁。我知道他家窮,但那時候不管這些。我爸媽不同意,我鐵了心地要跟他走,和家裡斷了關係,嫁過來沒彩禮、沒婚禮、連座像樣的房子都沒有。”
“因為沒到年齡,結婚證也沒辦。”
“我記得我第一次來這的時候,坐車坐得我腿都麻了,但我也歡喜的很。遠又怎麼樣?窮又怎麼樣?”
“那時候我們感情很好,很快就有了章平。我以為這就是幸福。但是慢慢的,感情就變了。我懷章平時因為窮,沒吃過幾頓好的,這就算了,懷著孕我還得幹活,洗衣做飯,照顧他爹孃……我記得生下章平後,有一次章平半夜發高燒,一直哭,我嚇傻了,我讓章平爸爸帶他去醫院,但是他說醫院太遠了,最後只找來一個村醫。”
“那天我突然就覺得這個地方其實很恐怖,外面的資訊很難傳進來,裡面的人也很難走出去。”
“每天不停地幹活,我都快忘記我自己在來這之前是什麼樣的了,我開始想我爸媽,我一想他們我就怨,怨自己,怨章平爸爸。然後我明白了,喜歡這種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了感情,我突然就不知道我圖他什麼了。”
“孟老師。”她記得孟窈的姓,因為對這個新來的老師印象深刻。
她漂亮有氣質、有文化,和這個山村同樣格格不入。
孟窈陷在故事裡,聽見她叫自己,看向她。
“你們為什麼來到這?”章平媽媽以過來人的口吻‘好心’地勸告她,“這不是一個好地方。”
“我聽說過你們學校另一個女老師,她剛來村子裡就在傳了,她是追著譚鴻來的。”
“我聽說這件事時,就覺得那女孩子和我很像。”
“她和我當初一樣年輕,一樣不懂事,她不知道,因為愛情來到這裡是最傻的人才會做得事。”
章平媽媽語氣裡有種深深的悲哀:“貧窮會消磨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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