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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跟廁所管理員打個招呼,從管理員窗戶裡拎出個黑色皮包,他走進廁所,再出來的時候,已經脫掉了城管制服,他換了一身行頭,卻將包又放回管理員窗戶裡,擺了擺手,就轉身離開。顯然雙方很熟悉,看來這傢伙在這一帶活動的時間可不短,已經拿這公共廁所當成更衣室了。
胖子晃晃悠悠的往北走,我遠遠的跟在後面,就等找個僻靜的地方收拾他,他一無所知。
他路過家粥鋪,買了一碗白粥,提在手裡,吃的這麼清淡還胖成這德行,我心想,我慢慢綴在他後面,我有些興奮。
胖子拎著粥卻又拐進了菜場,菜場與別的地方不同,多在室內,殺雞剖魚的腥味撲面而來,地面溼漉漉的反射著燈光,滑的很。胖子在一個菜攤上,買了把雞毛菜、半斤毛豆,討價還價半天,臨走還順了人家一把蔥。又在肉攤上買了小小一塊二兩瘦肉。
既然在買菜,說明離他家已經不遠了,我暗自高興,你還能繼續得意一會,出了菜場,走了五分鐘,胖子拐進了一個小區。
“阿三回來了啊?今天給你老孃買什麼吃的了?”小區入口處,有個一米見方的崗亭,有個穿藍色衣服的保安熱情的跟胖子打招呼,這叫阿三的胖子人緣居然不錯。
“她能吃什麼呀,老樣子,喝粥,有空到家裡來喝茶。”胖子拎起手裡的白粥晃一晃,笑嘻嘻的對答,走過幾棟居民樓,就有個雜貨店,是那種底樓居民用窗戶開的店,做些鄰里的生意,胖子又去買了瓶白酒,白瓶綠標,是熊貓大麴。這酒五十二度,一來便宜,二來勁又大,靠這酒解乏。
胖子終於進了樓道,我在樓道外面仰起脖子看他進了504,關上了門。我獰笑著走進了樓道,很快我就站在504的門口,我側著耳朵聽門裡的動靜。從門衛的話裡,我知道他家裡有個老孃,要是這老孃在家的話,我就改日再來,不在的話,哼哼!
屋裡沒有人說話,那老孃應該是不在家。只有“篤篤篤”沉悶而快速的剁肉聲響,這胖子大概晚飯想喝瘦肉粥,這會正在跺肉餡。粥鋪明明可以直接買瘦肉粥,想來又是為了省錢。我從身上掏出身份證,薄薄的一張塑膠片,怕驚動鄰居不敢踹門而入,就只能用它了,身份證輕輕的滑入門縫,我感覺了一下鎖頭位置,繼續往裡推,鎖頭像烏龜一樣漸漸縮了回去,那門悄然無聲的開啟了!
家徒四壁,我眼前是一間大約二十平米的房間,騙子的家窮的出乎我的預料,沒有比家徒四壁更合適的形容詞了,屋裡有種類似醫院的味道,正中擺了張破舊的木床,除此之外,貼牆放了個四四方方的摺疊桌,還有個滿是窟窿,棉花在窟窿裡探頭探腦的破沙發,屋子半空懸著孤零零一隻燈泡,連個燈罩也沒有,這胖子簡直混的比我還慘……
那床上躺著個人,一個老女人,一個皮包骨頭的老女人,瘦的已經不成人形,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面板像是風乾了的橘子,蠟黃蠟黃,佈滿無數的皺褶,還有點點黃豆大小,黑色的老人斑,胖子的母親居然在家,她眼皮半頜,似乎就連睜開都很費力,那眼神就像是風中的蠟燭,隨時都會熄滅。
這麼熱的天,她卻蓋了厚厚的一床棉被,蓋到腋下,她努力的挪動了一下露在被子外那枯瘦如柴的右手,她就像是下一秒鐘就會死去,她從嗓子裡發出蚊子般微不可聞的聲音,“阿三……來客人了……”
胖子正背對著我,在剁肉餡,他拿著菜刀轉頭看我,眼神裡充滿了迷惑與震驚,這一刻的胖子,表情很精彩。我微笑著看他。
桄榔一聲,胖子把刀丟在案板上,他轉頭看了一眼他的老孃,眼神裡出現了求饒的意味,他從褲兜裡把所有的錢掏出來,有紅有綠,有零有整,有紙頭有硬幣,悉數捧在手上,端到我面前。
“就這些了,大哥,這家裡你也看見了,你要看上什麼,你都拿走也行。”胖子捧著那錢,小心翼翼,諂媚的微笑。看在他老孃在的份上,我有些下不去手,再看這家,雖然窮,卻收拾的乾乾淨淨,窗戶玻璃擦的一塵不染,微微的開了條縫,還避開了他老孃頭部那一側,既通風,又不會讓他老孃感到冷。這胖子在外面坑蒙拐騙是個禍害,回到家居然是個孝子,我有些意外。
“你叫阿三?”我在摺疊桌旁坐下,胖子緊跟過來,想了想,沒敢坐下,他艱難的蹲下去,蹲的時候直接就頂住了膝蓋。他臉上開始往外冒汗,他老孃把眼睛努力睜開,眼裡全是疑惑,搞不懂這場景是怎麼回事。
“劉……三……弄堂里人都叫我阿三,大哥,你看能不能讓我先喂老孃吃飯。”劉三努力的仰著脖子說話,蹲著對一個胖子來說是非常艱難的姿勢,他的汗珠像雨點一樣的冒出來,我點了點頭。
劉三很努力的站起來,把砧板上的肉沫倒進白粥裡,開小火慢慢煮開,加了點鹽、味精,盛在碗裡,又撒了兩滴香油,端到他老孃床邊,用調羹喂他老孃,他很細緻,每一勺都先吹一吹,等不燙了,再喂到老孃的嘴裡,老太太的喉嚨艱難的蠕動,就像是淤塞的河道。
“你老孃什麼病啊?”我問,胖子側身對著我,兩個人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
“尿毒症,只能換腎,一個腎五十萬,沒錢換,只能透析。”胖子嘆了口氣。
“你成天價在外面訛人、詐騙,幹這些缺德帶冒煙的事,就是為了你老孃?”
胖子的胳膊劇烈顫抖了一下,有東西掉在那粥碗裡,是眼淚,胖子居然在哭?劉三側過頭去,不讓我看見他掉淚,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中年男人的眼淚,我的話有那麼毒麼,屋裡的氣氛像是凝固的冰塊凍結起來。劉三也不搭話,只是喂他老孃,不時用肩膀去蹭他自己的臉頰,擦拭眼淚。
喂完老孃,他仔細擦乾淨他老孃的嘴角,再也不理我,開始忙活,油少的可憐的青炒雞毛菜,帶殼的毛豆放在鹽水裡煮了一煮,這就是他的晚飯,那二兩瘦肉他是一口沒碰,他把摺疊桌搬到屋外,旋即又把兩個菜和那瓶熊貓大麴端了出去。
“我請你喝酒,這屋不能抽菸。”劉三站在我對面,指了指屋外,對我說。我跟著他一直上了樓頂的露臺,摺疊桌上放著兩個一次性的塑膠杯,兩雙筷子,杯子裡已經倒滿了白酒,劉三坐下的第一件事,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酒。這人簡直嗜酒如命,中午喝,晚上也喝。
“我四十歲的時候下崗,買斷工齡,三萬塊就買斷了二十年的青春,被打發回了家,後來老孃又生了這個病,我老婆被拖累的受不了,帶著孩子跟我離了婚,家裡就剩下我和我這病老孃,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不能不管她,可是這換腎就算我賣了這房子也換不起,老孃說是賣了房她就絕食。”胖子喉結滾動,又喝了一大口,我卻想起我爺爺來,我那活活咳死在床上的爺爺,那個同樣不許我賣房賣地的爺爺。
我拿起杯子跟劉三碰了一下,我倆某種意義上也是同病相憐,胖子掏出了煙,最便宜的大前門,連過濾嘴都沒有,我的半包煙卻是給了那個叫灰的賣唱人,已是傍晚時分,萬家燈火,露臺上兩個菸頭忽明忽暗。胖子已經不是白天我見到的那個得意洋洋、面目可憎的騙子,他在我對面的身影就像山一樣的厚重、剛強、堅韌。
“透析一週三次,每次450塊,每個月是5400塊,不透,我就沒有老孃了……沒有了老孃,我就連家也沒有了……我沒學歷,下崗工人,也沒什麼手藝,我要留住我老孃……”劉三的淚像兩條河,他低下頭,手掌撐住額頭,不讓我看見。
好人壞人,在電視劇裡永遠是涇渭分明,好的白璧無瑕、完美無缺,壞的狼心狗肺,喪盡天良。世間的人卻多是灰色,黑裡有白,白裡有黑,劉三就像巖縫間的野草,逆著風的方向生長,粗野而頑強的反抗著命運,為了他的老孃。
我掏出他還給我的錢,這點錢還不夠他一次透析,我把錢幣一張張從大到小整理好,硬幣擱在最上面,推過去。我沒有更大的能力幫他,我拿起一個連著殼毛豆,放在嘴裡嚼,鹹的發澀,就像是眼淚。我把酒端起來,就為眼前這條漢子,這杯酒得喝。
“酒好,菜好,人更好,我不如你,這杯酒我敬你。”我沒能留住我爺爺,他卻留住了他的老孃,儘管是命懸一線之間,這像是走在鋼絲上的生活,並沒有壓垮他,他抽最差的煙,喝最差的酒,從牙縫裡省下的每一個鋼蹦,都或許能讓他的老孃多一次透析,多活一天,我打心眼裡佩服他。
劉三淚眼朦朧的抬起頭,他不解的看著我,他用手掌擦去臉上的淚,把錢卻推了回來。
“你不要可憐我……”他囁嚅著,眼神有些迷離。自尊,男人最要命的自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願意接受憐憫,即使是劉三,也是如此。即使卑微的像一粒塵埃,他可以為了老孃坑蒙拐騙,但是他不需要憐憫。
“沒有那個意思,交個朋友如何?”我又把錢推回去,我靜靜的直視著劉三的眼睛,劉三的眸子裡像是點燃蠟燭一般有了亮光,那火焰就由小到大熊熊燃燒起來。他將杯子端起來,與我重重的碰了一下,一次性杯子悄無聲息,酒液卻如驚濤拍岸。男人之間,無需很多的話語,朋友兩個字,就有一座山的重量。
一醉解千愁,這生活苦的像黃連,苦的簡直要讓人發瘋,唯有這酒精,是最好的東西,它像是精神上的麻醉品,能讓人暫時忘記那些苦痛、憂愁、悲哀、彷徨與無助,它淹沒心靈感知痛苦的神經,讓人能短暫的卸下壓力,輕鬆一會,再度艱難前行。
我從此多了個朋友,劉三亦如是。我離開的時候,劉三已經醉了,他伏在桌上打著響亮的呼嚕,嘴邊掛著笑,比酒更甘冽,更能溫暖和放鬆心靈的,是朋友。我在他手機裡存下我的號碼,我沒有寫菜刀,我想了半天,用了“衝頭”兩個字,想來劉三醒來看見的時候,必能知道是我。
“衝頭”,魔都方言,魔都有句很出名的話叫“宰衝頭”指的就是大宰特宰,那些看著就很容易受騙的傻瓜,我就是那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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