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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廣都城的這一日,是個雨天。

連綿的雨絲串起天空和大地,潮溼的空氣中瀰漫著雨天特有的苦味,道邊的大樹被洗得翠綠,枝杈上散著半開不開的小白花,又有點香。

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每座都城都外必有一個十里亭,為文人墨客為友人餞別送行的勝地,廣都城外也有。出東門沿著官道向西走十里,遠遠就能看到八角的涼亭,石桌石凳腳下長滿了苔蘚。

廣都城的餞別宴無需奢華,但一定要講究,八菜四湯,一壺濁酒,有兩種原材料必不可少,分別是魚和蛇,取“如魚得水”、“飛龍在天”之寓意。

今天是車太守做東,任參軍和趙正止作陪,蛇肉選了青州碧蛇,肉質鮮美,極有嚼勁,大家都吃得挺歡暢,唯有靳若過不了心理大關,一口未動。

車太守端著酒杯,先吟了首詩,“南行路迢迢,梅雨心渺渺,與君離別意,思來淚沾巾,”幽幽嘆了兩聲,“之前車某聽信了謠言,以為花家四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怠慢了花縣尉,還望花縣尉莫要見怪!”

花一棠笑道,“並非謠言,花某的確是揚都第一紈絝。”

“花縣尉大度!”車太守又道,“林娘子,車某之前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林娘子多多海涵吶!”

言罷,還用用袖口按了按泛紅的眼角。

林隨安笑得乾巴巴,“車太守言重了。”

太誇張了,就算她是暗御史,也不用演得這般依依不捨吧?雞皮疙瘩落了滿地啊喂!

車太守吸了吸鼻子,又舉杯敬其他人,“誠縣氣候較廣都更為潮熱,易生瘴氣,諸位此行,定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方刻等人硬著頭皮應付。

酒過巡,車太守覺得感情抒發地差不多了,總算開始說正事。

“諸位此去誠縣,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尤其是進入誠縣之後,定要小心門戶。”

林隨安一聽來了精神,“莫非誠縣也有山匪橫行?”

靳若:“山匪有懸賞嗎?”

趙正止:“林娘子說笑了,誠縣那窮山僻壤,山匪都不屑去。只是傳說那地界有龍神駐守,頗有些邪門。”

任參軍:“誠縣不到一年時間,換了四任縣尉,皆稱是罹患怪病暴斃而亡。”

林隨安飛快看了車太守一眼,車太守心領神會,小聲補了一句,“後兩任縣尉都是吏部特別指派的,不料一去不回,著實蹊蹺。”

喔嚯!這誠縣縣尉的死亡率有些高啊。林隨安心道。

花一棠吹了吹蛇湯上的油花,挑起眼梢,“四任縣尉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誠縣縣令難道沒給朝廷一個說法嗎?”

車太守:“花縣尉有所不知,誠縣縣令裘良是當地人,年過六旬,身體孱弱,常年告病在家,不管事的。”

“那誠縣的縣務由誰負責?”林隨安問。

任參軍:“年前誠縣主簿朱全臨告老致仕,舉薦他的侄子接替主簿之位,大約是新主簿在打理。”

花一棠:“莫非新主簿也是誠縣人?”

趙正止:“誠縣有兩大姓,一姓為朱,一姓為裘。”

林隨安:好傢伙,縣令姓裘,主簿姓朱,感情這誠縣的官員都是自家人。換句話說,不止一條地頭蛇,而是地頭蛇蛇窩啊。

“其實縣令管不管事也無大礙,誠縣一直以來都是鄉賢自治。”車太守意味深長看了花一棠一眼,“花縣尉此去只要與這些鄉紳搞好關係,萬事無憂。”

花一棠笑了,“巧了,花某最擅與人攀關係。”

車太守點頭,看了眼天色,起身施禮,“林娘子如有所需,儘可派人傳訊息給我,車某定會助林娘子一臂之力。”

林隨安這次可真有些受寵若驚,忙抱拳道:“多謝!”

任參軍和趙正止同時端酒起身,“祝諸位一路平安!”

過了十里亭向南再走二百里,便是誠縣。越往南走,官道變得愈發崎嶇不平,再加上連日多雨,道路泥濘,馬車行駛速度越來越慢。這個時代的馬車可沒有什麼減震裝置,林隨安被顛得骨頭都要散了,很快變成了方刻的盟友,每日在車上睡得昏天暗地。

偶爾顛得狠了,醒過來,看到對面的花一棠閉目養神,腦袋隨著車輪的噠噠聲左搖右擺,像個萌萌噠的車載公仔。

林隨安不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模樣,每次花一棠這個造型,就表示他又在想什麼餿主意。

在泥水和雨水中奔走了整整六日,終於到了誠縣地界,纏綿多日的雨停了,露出了久違的藍天。

午後炙熱的陽光敷在腦門上,林隨安睜開眼,伸了個懶腰,推開車窗,一面“茶肆”的旗幡迎風招展。

這是一個官道邊的野茶肆,設施十分簡陋,一個茅草棚,一個土灶,一口大鐵鍋,粗瓷茶碗,茶肆旁有棵茂盛的大槐樹,樹下喝茶歇腳的都是莊稼漢子,五一群,席地而坐,手邊擱著鋤頭,大口喝茶,大聲聊天,很是熱鬧。

茶肆攤主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大爺,看到林隨安等人駕車而來,便知是貴人,忙利落擦淨桌子,從草棚下取出六個稻草蒲團送過來。

草蒲團原本壘在灶頭壁邊,用土灶的熱氣烘著,還算乾燥,只是林隨安身上是潮的,坐在上面,感覺腚|下一片潮熱,頗有些不適,蜷起一條腿,儘量讓胯|下通通風。

木夏不太高興,上個驛館剛買的蜜餞乾果居然長毛了,靳若和伊塔負責趕貨車,累得腰痠背痛,趴在桌上動都不想動,方刻將他的大木箱背出來,擺在旁邊曬太陽。

身嬌肉貴的花一棠坐得四平八穩,他換了身窄袖改良版胡服,根據木夏的說法,之前的大袖子太吸溼氣,穿著又沉又累贅,為了搭配衣著,簪子也換成了普通的桃木簪,扇子換成了素面白扇。

這身素淨的打扮將花一棠的五官凸顯得愈發俊麗明豔,做個比喻的話,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地裡長出一顆白玉雕琢的大白菜,低調得十分耀眼。

上茶的小女娘年紀和伊塔差不多,應該是攤主的孫女,身形窈窕,面板嫩得像豆腐,忍不住盯著花一棠瞧,靳若憋不住笑了,小女娘臉騰一下漲得通紅,扔下茶碗、茶葉和茶壺跑了。

茶葉是散茶,沒有煮茶的茶釜、風爐等器皿,伊塔黑著臉要去馬車上找茶具,林隨安手疾眼快抓了幾把散茶扔進茶碗,開水一衝,端給眾人,“入鄉隨俗,嚐嚐這散茶也沒什麼不好。”

眾人都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嘗試,林隨安首當其衝喝了一口,整個人都感動了。

雖然比不上現代的茶葉清香,有些澀苦,但起碼不鹹不酸不辣不麻,沒有蔥花大蒜生薑胡椒栗子殼,像個正常的茶了。

伊塔看到林隨安的表情,端起茶碗,皺著眉頭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眉頭舒展,又喝了一口,盯著茶碗陷入了沉思。

花一棠品了一小口,怔住,“茶味雖淡,但回味無窮,不錯。”

“客人是外鄉來的吧,這可是我們誠縣特有的百花茶,解渴祛溼還開胃,多喝點。”攤主哈哈笑道。

“老人家,好茶!”林隨安笑著回禮。

莊稼漢也湊起了熱鬧:

“小娘子爽快,咱們這兒百花茶的確是好茶,哈哈哈哈。”

“幾位有眼光!”

“來來來,我敬這位小郎君一碗!”

花一棠笑吟吟舉碗遙遙敬茶,莊稼漢子喝完茶,又嘻嘻哈哈自顧自聊了起來。

花一棠深感欣慰,“看來此縣百姓熱情好客,性情良善,民風淳樸,花某在此地定大有可為!”

靳若斜著眼道:“車太守暗示的已經很明顯了,有問題的是那個裘姓縣令和鄉賢。”

方刻:“最有問題的只怕還是龍神果。”

林隨安給花一棠添了半碗水,“你有何打算?”

花一棠啪一聲甩開扇子,發現扇面居然起了黴斑,尷尬合起,低聲道,“花某以為,此次誠縣之行,需隱瞞身份,喬裝入縣探查。”

靳若:“嘿嘿,姓花的你就是怕死吧?”

花一棠承認地十分爽快,“花某自然是怕的,不過有林隨安在,想必花某性命無虞。”

說著,朝林隨安飛了飛眉毛。

林隨安:“……”

難怪這傢伙突然轉了性,拋棄了他那身標誌性的花哨穿戴,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最主要的是,咱們初來乍到,對此地境況不明,若不事先摸個底,恐怕會吃大虧。”花一棠道,“而且有的事兒,唯有從下面查起,”手指點了點桌子,“方能查個清楚明白。”

“你打算喬裝成什麼身份?”林隨安問。

花一棠想了想,“誠縣是下縣,又位處偏遠,窮鄉僻壤的,說來做生意恐怕不妥,要不——”滴溜溜的眼珠子依次掠過眾人,最後落在了方刻身上,“開個醫館?”

方刻臉埋在大茶碗裡,沒同意,也沒反對。

花一棠開始興致勃勃為眾人安排角色,“方刻是來自東都的名醫,伊塔和木夏是醫館的學徒,我和靳若是小廝,至於林隨安——”

“扮成名醫的夫人如何?”靳若一臉壞笑道。

方刻噴出一口茶。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花一棠一串連珠炮,“那個這個那個這個那個——妹妹,對,扮成方大夫的妹妹合適。”

方刻鬆了口氣:“嗯。妹妹,行。”

林隨安聳肩,“我都行。”

“那就這麼定了。”花一棠拍板,“待入了誠縣,靳若找個好地界,租個帶宅院的店面,木夏和伊塔負責購置所需物品,方大夫去詢問開設醫館所需手續,我陪林隨安去逛街。”

眾人:“……”

林隨安哭笑不得瞅著花一棠。

花一棠:“咳,我的意思是,我和林隨安去探查。”

眾人:我信了你的邪!

官道上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五匹高頭大馬揚塵而至,來人是五名黑臉漢子,腰掛橫刀,滿面橫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攤主老大爺送上同款草蒲團,小女娘擺上茶碗、茶壺,正要放茶葉的時候,其中一名漢子不樂意了。

“這是人喝的茶嗎?!這是分明是給狗喝的散茶!”

這一嗓門,四周頓時一片死寂。

小女娘嘟著嘴,“這是我們這兒的百花茶。”

“什麼狗屁百花茶!”漢子砸爛了茶碗,“給大爺我上廣都的泉茶”

小女娘:“什麼泉茶,沒聽說過!”

“小魚,快過來。”攤主將孫女拉到身後,向幾名漢子賠笑臉道,“幾位客人是外鄉人吧,這百花茶是咱們這兒的特產,大家先嚐嘗,若實在不喜歡,我給客人換成白水,一樣解渴的。”

“老,算了吧。”另一名漢子道,“此處又不是廣都,窮講究什麼。”

“什麼鬼地方,茶也沒有,酒也沒有,連個像樣的妓館都沒有,咱們莫不是被騙了吧,這窮山惡水的,能有什麼賺錢的活計?”老嘀嘀咕咕,瞥了眼灶臺後面的小女娘,砸吧了一下嘴巴,“這一路上,快憋死我了。”

另外四人目光也轉向了小女娘,心照不宣對了個眼神,露出了淫|笑。

靳若嘆了口氣,“我有個不妙的預感。”

林隨安託著腮幫子:“情節好狗血。”

方刻:“誰去?”

伊塔:“什麼啊?”

木夏:“伊塔乖,小孩子別問。”

花一棠:“急什麼,敵不動,我不動。”

靳若翻白眼:“他們動了。”

老獰笑著走向了灶臺,說著土得掉渣的臺詞,“這位小娘子生得如此嬌俏,在這窮苦之地賣茶著實委屈了些,要不隨我去東都享清福?”

靳若拍案而起,“呔,你——”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嘩啦一聲,那豆腐般的小女娘突然舀起一瓢開水潑在了老臉上,老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捂臉倒地,緊接著,老大爺抄起胳膊粗的木柴劈頭蓋臉在老背上一頓亂砸,幾下就打得血肉模糊,其餘四名漢子大驚失色,抽出橫刀前衝,樹蔭下歇息的莊稼漢子一躍而起,抄起鋤頭也衝了過去,和四名大漢鬥了起來。

四名漢子的確有些武藝,但耐不住莊稼漢人多勢眾,不過幾招就敗下陣來,被揍得滿地打滾,最慘的還是老,臉爛了,腿也斷了,頭被開了了血口子,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老大爺一邊揍一邊喊,“哪來的狗屎東西,竟敢打我孫女的主意,找死!”

小女娘一邊踹一邊叫,“我辛辛苦苦採的茶,竟然還敢嫌棄?!”

幾個莊稼漢也喊,“娘了個腿!竟敢來咱們誠縣撒野,往死裡揍,讓他們好好長個記性!一會兒抬到賢德莊,讓幾位莊主好好審審,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林隨安等人瞠目結舌,靳若嘴巴里能塞下個鴨梨,扶著桌子,又慢慢坐了回來。

那邊終於打夠了,莊稼漢子綁豬一樣將五個人捆在鋤頭上抬走了,老大爺擦了擦臉,小女娘整了整衣領,朝這邊露出笑臉。

“幾位客人莫要害怕,在咱們誠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安分守己,自然能安居樂業。”

眾人沉默片刻,齊刷刷看向花一棠。

靳若:“百姓良善?”

方刻:“熱情好客?”

林隨安:“民風淳樸?”

木夏握拳:“四郎定大有可為!”

伊塔:“威武。”

花一棠扯了一下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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