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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少卿張淮坐在刑訊房裡,萬分幽怨地嘆了口氣。

凌芝顏昨夜帶回了沉屍案的真兇,此人一直頂著“柔千兒”的戶籍身份住在富教坊,做布料生意。據紅俏坊的沁芳娘子指認,此人原本是個伶人,不知名姓,只知道真正的柔千兒叫他“文郎”。

這個文郎,堪稱他入職大理寺以來見過的最頑固的犯人,自打進了刑訊室,無論如何審問,從始至終一言不發,明明是個男人,形態眼神卻是女人,一直用令人作嘔的眼神四處亂撩,刑訊室的幾個小獄吏都快吐了,張淮想到此人犯下的罪行,也快吐了。

最可氣的是,凌六郎這傢伙見審訊毫無進展,居然尋了個由頭跑去案牘堂躲清閒,把他扔在這兒活受罪,張淮憤憤地想,他家六郎原本多麼老實巴交啊,與花家的那個紈絝才混了幾日,就學得猴精猴精的。

眼瞅著天亮了,應天門的報曉鼓一傳進來,凌芝顏還沒回來,熬了整夜的張淮困得眼皮直打架,腦袋左晃右晃,差點閃了脖子,張淮拍了拍腦門,定眼一看對面牢房裡的文郎,直挺挺站在牢房中間,直勾勾瞅著他,鼻翼兩側的油弄花了妝,胡茬冒了出來,嘴角翹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柔媚笑意。

他第一次開口,四面牆壁迴盪著黃鶯般的嗓音,異常滲人。

他說:“天亮了啊。”

張淮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你要做什麼?!”

文郎又不說話了,垂下腦袋,身體慢慢搖晃著,好似在舞蹈一般,身姿曼妙,口中咿咿呀呀似唱著什麼戲文,聽不清,很快,又變成了笑聲,幾聲高是女聲,幾聲低是男聲,兩種聲線自如切換,張淮忽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彷彿這個人身體裡生活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慢慢地,張淮聽清了他唱的內容,原來是一首詩:“咿——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咿咿——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咿——淚始幹——”

獄丞老良搓著雞皮疙瘩湊了過來,低聲道,“張少卿,這個人有點邪門啊,我聽老人們說過,這種亦男亦女的人都有通靈之能,得罪了他們,就是得罪了神靈——”

“若是神靈庇佑這種狗屎,那也不過是個狗屎神靈!”刑訊室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團花枝招展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能這般明目張膽不把大理寺放在眼裡的,除了花家四郎,不做他人想。

林隨安挎著一個包袱,方刻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紙包,好似裡面裝著什麼特別珍貴的東西。木夏和伊塔押著一名面色慘白的少女,少女一看見文郎,兩眼一紅,怔怔落下來淚來,軟軟跪在了地上。

文郎的舞蹈動作輕輕頓了一下,踮起腳尖轉了個圈,捻著蘭花指高高舉起手臂,仿若一尊優美的雕像,繼續唱道,“曉鏡但愁雲鬢改——啊啊——夜吟應覺月光寒——咿咿——”

花一棠冷笑一聲,從林隨安手裡接過包袱,開啟,取出一個東西狠狠砸向了文郎的臉,文郎優雅向後一退,躲開了,那東西落到了地上,原來一個髒兮兮的荷包,繡著一朵紅色的小花。

“眼熟嗎?”花一棠冷聲道,“這是李三娘隨身的荷包。”

張淮一驚,他有印象,李三娘正是連環沉屍案的第一個受害人。

文郎緩緩放下手臂,雙手十字交疊置於小腹處,如同臨上臺前伶人,眼波流轉,唇角微勾,“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花一棠哼了一聲,反手又去抓包袱裡的東西,林隨安攔住了他,“我來。”

說著,從包袱裡取出一個物件,手腕輕輕一抖,物件攜風帶煞嗖一下鑽入監牢木柵,啪一聲拍在了文郎的左腮幫子上,就聽文郎悶哼一聲,整個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含血吐出一顆牙。林隨安扔出的也一個荷包,粉紅色,繡著精緻的蘭草。

張淮吞了口口水,這位林娘子好俊的功夫!

“記起來了嗎?”花一棠道,“這是田翠兒的荷包。”

張淮瞭然:田翠兒是第二個受害人。

文郎捂著半邊臉,驚恐瞪著林隨安,林隨安拿起了第三個荷包,輕飄飄的扔了過來,荷包是綠色的,沒鏽什麼花樣,只墜了條淡黃色的絲絛,飛得也輕飄飄的,卻在靠近文郎三尺遠的位置突然加速,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文郎整個人擦著地面退了兩尺遠,後背咚一聲撞上牆壁。

花一棠:“這是宋七娘的荷包。”

文郎笑不出來了,半邊臉腫了,半邊臉白得嚇人,又噴了口血,“唐律規定,嚴禁酷刑逼供,若有違者,按瀆職罪論處,堂堂大理寺難道要知法犯法嗎?”

張淮撓頭:“這個嘛——”

花一棠:“唐律有規,斷案審案定要人證物證俱全,花某隻是將物證送到兇手面前,讓他好好看個清楚,有何不對?”

張淮:“正是正是,羅列證物乃是必要環節。”

獄丞老良:“誰看到酷刑逼供了?”

幾個小獄卒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林隨安笑了一聲,一抖包袱皮,剩下的荷包唰唰唰飛了出來,朝著文郎劈頭蓋臉砸了過去,還有一個準準砸在了褲|襠|處,文郎的慘叫聲失了柔媚,只剩下殺豬般的淒厲。

花一棠走到監牢前,握著扇子,居高臨下看著滿地翻滾的文郎,“這些都是你讓櫻桃隨身攜帶的,你精心收藏的荷包,它們原本的主人都死在了你手裡,一共十五枚,現在,你想起來了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文郎抬頭,雙目赤紅如同火燒。

“不要!不要打他了,都是我做的!”櫻桃跪地大哭道,“是我拐了那些女娘,又殺了她們。都是我做的,你們抓我吧!”

文郎咳出兩口血,整個人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發起抖來。櫻桃的哭聲更大了。

花一棠轉身,撩袍蹲在櫻桃面前,眼神凌厲如刀,連環發問,“你說是你拐了那些女娘,那你說說,你用什麼辦法拐了她們?在何處拐了她們?用什麼辦法殺了她們?如何處理屍體的?如何拋屍的?拋屍的地點在何處?!”

“我、我把她們騙上馬車,然後用迷藥,”櫻桃聲音越來越越小,語氣很不確定,“然、然後……用刀殺了她們……”

“迷藥是什麼種類?現在在哪?殺人的刀多長多寬?你從何處得來的?現在刀又在何處?!”

“這些我、我記不清了……但、但是的確是我做的,我記得有一個女娘,在厚載門,就是碼頭旁邊的那個糖水鋪子,我假裝撞到了她,為了賠禮,送她回家,路上就、就用迷藥——”櫻桃哭得說不下去了。

花一棠眯眼:“那兩個在富教坊失蹤的女娘,你也是用同樣的方法騙她們上車嗎?”

“對對對!一樣的——”

“一派胡言!”花一棠聲音驟厲,“真兇所有拐人和拋屍地點都特意避開了富教坊,這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在替他頂罪!”

“不不不!真是我!”櫻桃猛地拽住花一棠的袖子,淚流滿面,“那個盲女真的是我做到!我還記得,那名盲女叫瞿四娘,家裡還有個眼盲的爺爺,她、她笑起來很好看,像糖一樣……”

花一棠狠狠閉了閉眼,沉默不語。

林隨安看向牢房裡的文郎,他還是那個姿勢,伏著身子趴在地上,肩頭和軀幹微微抖動著,雙臂緊緊夾在臉頰兩側,林隨安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是因為恐懼或疼痛而發抖,而是在偷偷的笑。

他在慶賀,慶賀櫻桃在為他頂罪!

一股怒氣從胸腔竄上腦門,手中千淨禁不住發出刀鳴,釋放出久違的嗜血殺意。

花一棠示意方刻將手裡的紙包遞過去,開啟,用扇子挑起裡面的東西,櫻桃肩膀猛地一縮,身體似乎在本能抗拒,但眼裡的光卻突然大盛,又彷彿對這樣東西很是崇敬嚮往。

張淮很好奇,他站得位置有些偏,刑訊室的光線又不好,花一棠挑著的大約是一張布料,或者皮革,他湊過來,仔細一瞧,駭然變色,咚咚咚後退三大步,狂拍胸口,險些沒吐了。

那是一張人皮,不是江湖人用動物皮革製作的“仿人皮”,而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人臉皮。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儲存的,表面還算光潔鮮亮,但內裡已經腐爛發黴,還長了黑色的毛,要多噁心就有多噁心。

花一棠抖了抖扇子上的人臉皮,“你為何要將這張皮戴在你的臉上?”

櫻桃劇烈一抖,猛地看向文郎,眼瞳中生出光來。

文郎身體的顫抖停了,好似一尊石雕趴著。

花一棠:“你想成為她嗎?”

櫻桃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從未這般想過!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想讓夫人的臉出來透透氣,就像家主之前做的一樣。”她痴痴望著文郎,眼淚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家主只是太愛夫人了,可是,夫人卻死了,家主相思成疾,甚至想替夫人活著,他看到與夫人相近的女子,就會想起夫人,家主只是想重溫與夫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他只是想和夫人永遠在一起,家主又有什麼錯呢——”

林隨安聽得瞠目結舌:這算什麼?癲狂的cp粉嗎?!

“重溫美好時光?”花一棠笑了,“他是這麼告訴你的?那你知道他是如何重溫的嗎?”

櫻桃怔怔扭頭看向花一棠,花一棠斂去笑容,俊麗的五官露出了暗夜般的殘忍和狠戾,“他勒|死她們,悶|死她們,用碳毒燻|死她們,然後,用你口中的夫人最喜歡的香膏塗滿她們全身,儲存屍體,將夫人的臉皮貼在屍體的臉上,一次又一次的奸||屍!”

張淮終於忍不住,和獄卒一起吐了。

櫻桃的臉變得慘白,眼中的淚彷如倏然被|幹|涸的枯井吸走了,只剩下赤紅的眼眶。“你騙人!你騙人!家主說,他只是、只是和她們聊聊天,是這些女娘不知好歹,尋死覓活,家主不得已才、才……”

方刻啪一聲將檢屍格目扔在了櫻桃面前,“所有屍體臉上的香膏和這張臉皮上的香膏成分幾乎相同,姦屍是真的,我可以將留在屍體陰|門內的精|液與他的進行對比——”方刻瞥了一眼文郎,“就怕他現在已經沒這個功能了。”

櫻桃呆住了,愣愣瞪著文郎。

文郎緩緩直起身體,微微昂著下巴,眼中流光溢彩,“櫻桃,你莫要聽他們胡說,我一直在為千兒守|節。”

花一棠冷笑陣陣,“這位大情聖,您這節守得可真講究啊,腦子冰清玉潔,下|半|身|獸|欲|糜|爛。”

文郎臉色鐵青:“你懂什麼?!千兒死了,我自然不能與活人行魚|水|之|歡,戴上千兒的臉,她們就是千兒,我的心只屬於千兒,我的人也只屬於千兒——”

“啖狗屎!”花一棠一口吐沫噴了過去,“我砍了你——”

“嗖——”陰森的綠光比花一棠的聲音更快,齊刷刷掃斷了監牢的木柵,在文郎的脖頸上割出一條細細的血線,一絲鮮紅沿著血線緩緩流了下來。

所有人都嚇傻了,萬分驚恐看著林隨安挽了個刀花,收刀回鞘。文郎眼珠暴突,身體踉蹌了一下,重重坐在了地上,腦袋一歪,歪、歪——沒掉下來。摸了摸脖子,嗓子裡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既然只有腦袋願意守節,那就只留下腦袋好了。”林隨安道,“可惜了,這裡光線太暗,沒看清位置,砍歪了。”

所有人這才想起來呼吸,險些沒憋死。

張淮雙腿發軟,連連抹汗。

他還以為這個林娘子一刀把文郎的腦袋砍掉了。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你說話能不能過過腦子!”

花一棠捂著嘴巴,嘟囔,“我就是說說,誰能想林隨安真砍啊!”

木夏:“敢在大理寺獄砍人,林娘子也算曠古爍今第一人了!”

伊塔:“豬人,威武!”

櫻桃抓起地上的人皮,手腳並用爬到牢房前,雙手死死抓著木柵,“家主,你是騙我的嗎?你說的那些與夫人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海枯石爛,都是騙我的嗎?!”

文郎全身發抖,這一次是因為真正的恐懼,櫻桃的眼中迸發的恨意比林隨安的刀還鋒利,斬斷了他多年以來的計劃和籌謀,他扯出扭曲的笑臉,“櫻桃,我不會騙你,我這一生,只愛千兒一個人……”

突然,刑訊室的門開了,凌芝顏夾著幾卷案宗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風塵僕僕的靳若。

靳若將手裡的單子遞給林隨安,低聲道,“我找到了運屍的船隻,裡面還留有來不及清理的屍臭,還有一輛藏在南市的小倉庫,全是木炭,八成是用來製造碳毒的。”

“甚好。”林隨安鬆了口氣,這樣證據鏈就連上了。

花一棠歪頭瞧著凌芝顏,“別人都說隴西白氏全是書蟲,莫非滎陽淩氏盛產卷蟲,真是天天和卷宗睡在一起啊。”

凌芝顏壓根沒看他,展開一卷卷宗:

“八年前,豐州、裡州接連發生了數起狐狸精魅|惑女子的案子,皆是富戶、商戶待嫁的女兒被狐狸精所迷,失了身,變得瘋瘋癲癲,傳得神乎其神。但其實,這些女子之前,都有一個共同點,曾請過一名女師訓練坐臥行走的體態,這名女師雖然樣貌普通,但儀態優美,聲音動人,號稱曾在世家教授禮儀,很受吹捧。但這些女娘被狐狸精所迷後,這名女師也人間蒸發了。”

文郎震驚地看著凌芝顏。

凌芝顏沒有任何表情,“我順著這些卷宗記錄的案發地向上查,找到了第一起狐狸精案,發生在泉州知連縣,隔壁的知山縣曾出過一名頗有名氣的伶人,後來戲班解散,便不知所蹤。”

“伶人名為北夢文,容貌普通,雖為男子,但可模仿女子聲線,聲如黃鶯。我比對過北夢文和女師的畫像,就是你。”凌芝顏放下卷宗,漆黑的眼瞳靜靜看著文郎,“北夢文,你並不愛柔千兒,就像你不愛所有被你禍害的女子一樣,你誆騙柔千兒,讓她為你從良,後又害死了她,只是為了頂替她的身份在東都活下去,因為你知道,那些狐狸精的案子遲早會查到你。”

文郎面如死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說的是真的嗎?!家主!!”櫻桃厲喝。

“你還不明白嗎?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編造的謊言,他對柔千兒夢幻般的愛,他的相思和至死不渝,只是為了誆騙你,讓你在關鍵時刻替他頂罪。”花一棠站在櫻桃身邊,冷冷道,“所謂的愛意,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工具罷了。”

“不是的!我是愛千兒的!我承認我之前是有幾個女人,但只有千兒是我的唯一,我對千兒的愛是純潔的!”文郎嘶吼。

櫻桃將手裡的人皮狠狠扔了過去,跪地嚎啕大哭,“是他乾的,都是他乾的!他騙我!他騙我!”

文郎顫抖著將團成一堆的臉皮鋪展,染了血的手指撫摸著臉皮的嘴唇位置,就像小心翼翼為它塗上唇脂膏。

“千兒,只有你懂我,對不對,你知道的對不對,我是愛你的,我只愛你一個人,永遠只愛你一個,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柔千兒的臉皮邊緣緩緩蜷縮起來,在燭火的照耀下泛起詭異的油脂光芒,仿若從地面上長出了一張新的臉,血紅的唇咧著,似哭似笑。

在這一瞬間,林隨安眼前一白,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回憶。

身著男裝的文郎站在蒼白的陽光下,握著一柄扇子,咿咿呀呀唱著戲文。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千兒,這首曲子好聽嗎?】

【嗯。只要是文郎唱的,都好聽。】

一隻乾枯的手伸向前,握著一個大紅色的荷包,荷包上繡著一對兒鴛鴦。

【文郎,這是我改良後的畫春膏的秘方。待我死後,你就用它塗滿我的身體,這樣,我的身體便不會腐爛,你就能日日見到我了。我們永遠不分離。】

【好,永遠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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