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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腳步聲由遠及近,林隨安微一皺眉,正欲起身,卻被花一棠壓了回去,他揹著手站到了牢欄前,口氣似笑非笑,“凌司直,一夜未見,風采照人啊。”

凌芝顏在牢房外和花一棠面對面,眉眼在火光中顯得深邃凌厲,可惜被頭上滲血的繃帶破壞了整體形象,略顯狼狽。他示意身後的獄卒,“開啟牢房,讓他們出來。”

“慢著!”花一棠十分戒備,“你想作甚?莫不是又要故技重施?”

凌芝顏:“你二人的殺人嫌疑已被排除了。”

林隨安騰一下坐了起來,“什麼?!”

“哎哎哎,你躺好啊,別一會兒嘎巴又暈過了。”花一棠急吼吼奔過來,抓起被子就要往林隨安身上披,林隨安嘩啦掀起被子,閃身到了凌芝顏的對面,“說清楚。”

“昨夜子時三刻,”凌芝顏的聲音彷彿被幽暗的光線浸入了一般,低沉暗啞,“清歌坊內發現了一個人頭,一個時辰後,在凌三坊發現了屍身,經仵作勘驗,死亡時間大約在一更。”

一更換算成現代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晚上九點之間,這個時間段她和花一棠都在府衙大牢,甚至木夏也被關著,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花一棠:“死者身份?”

凌芝顏:“蔣弘文。”

花一棠吸了口涼氣。

林隨安:“誰?”

“馮愉義的跟班之一。”花一棠眯眼,“有些麻煩了,看來此案是——”

“是連環殺人案。”凌芝顏道。

林隨安坐在府衙的偏堂裡,心頭頗為感嘆世事無常。

凌芝顏身側站著的漢子,濃眉方臉,脖頸上一道血痕,是林隨安用鐵鏈勒的,正是那個叫明庶的官差,瞪著林隨安的表情很是不善,滿臉寫著“要不是頂頭上司壓著,老子定要好好跟你打一場”。

花一棠坐在旁邊,挑著半邊眉毛,滋溜滋溜喝著茶,收到明庶的殺人目光,不但不收斂,反倒愈發嘚瑟,時不時嘬兩聲牙花子,成功將聚焦在林隨安身上怒氣值引走大半。

凌芝顏遞過兩份口供,兩份字跡不一樣,一份記錄的是花廳凌芝顏問案的詳細記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半字不差,第二份記錄的居然是林隨安承認自己殺人藏屍的口供,林隨安粗粗掃了一眼,簡直是漏洞百出,純屬放屁,且字跡看著眼熟,好似和之前大堂上那份出自同一人之手。

花一棠陰陽怪氣,“呦,凌司直隨身帶著這份假口供,莫不是打算裱起來掛在房樑上日日瞻仰?”

明庶氣得脖頸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凌芝顏抬手,他只能垂眼肅立,規矩站好。

凌芝顏眉頭更緊,起身長揖至地,定聲道,“之前凌某行事魯莽,委屈了二位,特此賠罪!”

林隨安有些詫異,她不知道大理寺司直的品級有多高,但看周太守的態度,應該是個大官,竟然認錯態度如此誠懇,倒把她搞不會了。

花一棠顯然不吃這一套,哼唧道:“光耍嘴皮子功夫誰不會啊?”

“待此案了了,凌某定當備厚禮登門致歉。尤其是林娘子,想要何等賠償,儘可提出。”

林隨安一下精神了,“賠錢嗎?”

花一棠:“喂!”

凌芝顏:“亦可。”

林隨安豎起兩根手指:“二十匹絹。”

明庶大怒:“你這是趁火打劫!”

凌芝顏:“不得無禮。”

明庶憤憤噤聲,凌芝顏點頭,“亦可。”

林隨安樂了:“行,那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

花一棠臭著臉,鼻子裡哼了一聲。

林隨安才懶得理他,花家又是士族又是富豪,自然看不上這點賠償金,但對她來說意義可大不一樣。一匹絹半貫錢,二十匹絹就是十貫錢,重煙坊小院一月租金五百文,這些錢夠她二十個月的房租了,再加上從南浦縣帶來的六貫錢,以後兩年的生活費都有了著落。這段時間裡再找個賺錢的工作,妥妥奔小康。

“既然二位既往不咎,那凌某可否繼續說了?”凌芝顏問。

花一棠正想拒絕,林隨安搶先道:“凌司直請講。”

“凌某抵達揚州府衙之時,周太守聲稱已審過此案,給了我這份口供,暗示我此案背後定與揚都世家勢力密不可分。”凌芝顏說這句的時候表情苦大仇深,再配上頭綁繃帶的造型,簡直苦得跟小白菜一樣。

“哦,”花一棠冷笑,“就差沒把我花氏的名號貼你臉上了唄?”

凌芝顏:“凌某在東都之時,對花氏素有耳聞,謂之:澄玉卓不群,萬里鳥空飛,繁花錦繡麗,澤水一枝春。”

花一棠:“阿諛奉承的話就不必了,從小到大我早就聽膩了。”

“花四郎可曾聽過這二十字的另一種說法?”

花一棠啪一聲甩開扇子,得意道,“一族是怪胎,個個愛嘚瑟,滿身銅臭味,窮得只剩錢。”

林隨安:“……”

凌芝顏顯然沒料到花一棠就這般大咧咧說了出來,一時被噎得無言以對,明庶瞪著花一棠,臉上寫滿四個大字:名不虛傳!

“咳,凌某原本對周太守所言尚存疑慮,”凌芝顏艱澀道,“直到看到了這個。”說著,他又掏出了一疊寫滿字的白紙,竟然是之前花一棠在芙蓉樓散出去的關於馮氏“歪詩”的闢謠傳單。

花一棠臉皮抽了一下。

林隨安:“……”

花一棠你作妖果然把自己作進去了!

“揚都花氏與馮氏不合,死者又與馮氏聯絡甚深,再加上二位機緣巧合出現在藏屍地,二位的確嫌疑最大。”凌芝顏嘆了口氣,“凌某此來揚都,身懷上命,必須速戰速決,所以才想用非常之法試探花家四郎,看你是否與傳聞中一般——咳,只是未曾想……”

凌芝顏摸了摸額頭的傷,看著林隨安的眼神有些幽怨,明庶的臉色更難看了。

林隨安:“……”

這可不賴她,當時那種情況,無論是誰都要奮起抵抗吧。

花一棠冷笑一聲,“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大理寺卿與馮氏乃為姻親。”

凌芝顏:“凌某此來揚都,的確是受大理寺卿陳公之命。”

花一棠:“你倒是坦誠。”

林隨安這才聽出道道:原來凌芝顏本是大理寺派來幫馮氏的,那為何現在又將這些和盤托出?看這意思,好像是打算撇開馮氏,和花氏合作?

“你想和花氏合作?”花一棠問。

林隨安額角一跳,她現在懷疑花一棠買通了她肚子裡的蛔蟲。

“我是想和花一棠合作。”凌芝顏道,“花家四郎聰慧過人,年幼時曾助新桐縣不良帥穆忠偵破數起懸案,實乃不可多得的探案奇才。此案几名死者死狀怪異,身份特殊,人際關係複雜,案情撲朔,凌某初來乍到,的確需人相助。”

花一棠:“凌家六郎十七歲進士科及第,任校書郎,二十歲入大理寺,僅用兩年時間就擢升大理寺司直,專司地方疑難案件,乃是淩氏這一輩中最有前途的人中龍鳳,我一個渾身銅臭味兒的紈絝,恐怕幫不上你。”

凌芝顏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凌某也不強求。”說著,又看向林隨安,“林娘子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花一棠噌一下坐得筆直,林隨安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凌芝顏正色點頭,“我看過南浦縣卷宗,對林娘子破案的思路很是欽佩,且林娘子刀法犀利,定對此案大有助益。”

林隨安撓著腦門陷入沉思。

她來到這個世界得到了兩個金手指,一個是身體自帶的邪門刀法,一個是能看到屍體執念回憶的眼睛,外加她總是接二連三遇見命案,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暗示她,破案就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宿命……

感覺有點不爽啊!

這宿命也太不吉利了。

“你不會真信他吧?”花一棠湊過來低聲道,“淩氏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否則怎麼能躋身五姓七宗數百年不倒,你別看他長得濃眉大眼像個好人,我跟你講,這人啊,越是外表長得好看,肚子裡的壞水就越多。”

林隨安默默看著花一棠俊麗的五官,頗為無語。

您有啥資格說別人?

“凌某願再付二十匹絹做訂金,”凌芝顏加碼,“無論破案與否,林娘子皆無需退回。待此案偵破,另有重謝。”

林隨安:“成交!”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過,隨遇而安吧。

凌芝顏鬆了口氣,“請林娘子移步斂屍堂——”

話未說完,就聽門外一片嘈雜,一名黑衣官差氣喘吁吁跑了進來,人還沒站穩就大叫道,“凌公,簡直太離譜了!”

林隨安定眼一看,哎呦,這位也是熟人,凌芝顏的另一個屬下,左半張臉上有道兩指寬的血痕,也是她打的。

“明風,說了多少次了,做事戒急戒躁。”凌芝顏的表情有些無奈,“慢慢說,出了何事?”

“周太守抓來的那個花氏木夏,我早上按您的吩咐放了,這還不到半個時辰,他他他——”明風緩了口氣,“他又領著兩隊人回來了,一隊人圍了府衙,一隊人衝了進來,偌大一個府衙居然無人敢攔!”

哦豁!林隨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忙道,“此等大事,要速速稟報周太守啊!”

凌芝顏的臉色不太好看:“周太守昨日受驚過度,臥床不起。”

林隨安:“……”

不會是被她嚇得吧?

花一棠笑了一聲,推門而出,金色的晨光揚起他的衣袂,如金箔飄揚,滿是富貴的味兒。

好幾十號人嗚嗚泱泱湧進了院子,外圍的精壯漢子穿著穆氏商隊的統一服裝,中間皆是衣著光鮮的侍女侍從,右邊一隊端著臉盆、布巾、清水、漱口杯、牙具、銅鏡、皂角、梳子、柚子葉等洗漱用品,中間一隊端著各色點心、茶釜用火爐溫著,左邊一隊捧著衣衫十幾套、靴子十幾雙、腰帶十幾條,還有數不清的髮簪,十幾種形色各異的香囊,銀的、金的、鑲玉的,鏽珍珠的、綴象牙雕,端是個芬芳四溢。

最離譜的是,幾名僕從居然迅速在院子裡打了個簡易帳篷,還鋪上了波斯地毯,顯然是為花一棠準備的臨時更衣室。

領隊的木夏神色愧疚:“時間倉猝,準備簡陋,還望四郎莫要見怪。請四郎先簡單洗漱更衣,衙外馬車已備好,回府後再容我等為四郎細細整理。”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此等陣仗,林隨安還是被這高調的炫富方式震撼了,凌芝顏更不適應,眼皮一跳一跳的,像鑽了只蚱蜢。

花一棠大步流星走入人群,臨入帳篷的時候,側目看了凌芝顏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

花一棠不願幫忙,林隨安並不意外,聽他和凌芝顏的對話,顯然花氏和淩氏之間相處得並不和諧,搞不好還有什麼世仇。沒有了嫌疑人這個身份壓迫,他一個士族富豪完全沒必要趟這趟渾水。

可當花一棠當真沒跟過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心裡居然有點小失落。

他們只認識了幾天,為何會有這般奇異的情緒?

難道真如花一棠所說,因為他們一起過過堂、查過案、坐過牢、打過架,所以產生了一種類似革命情誼的東西?

林隨安沒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唯今之計,還是先搞錢要緊。

斂屍堂位於府衙西北向院中,獨門獨院,四周種著高大茂密的植被,陽光難以照入,斂屍房內更是陰暗,只有東、北牆上有一排窄小的透氣窗,房中一連五座屍臺,三座下堆著冰塊,寒氣逼人,臺上蒙著白布。空氣裡彌散著潮溼黏爛的臭味,林隨安用袖口遮住口鼻,強壓住胃裡的翻騰。

凌芝顏面不改色,徑直走到最內側的屍臺,揭開蒙屍布,屍臺上只有一顆人頭。

縱使做了一路心理建設,猝不及防看到這般景象,林隨安還是驚得一個激靈,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那是一顆切得很乾淨的頭顱,端端立在屍臺上,髮髻略有凌亂,但整體還算整齊,雙眼、口齒緊閉,能看出表情祥和,甚至——林隨安眼皮微跳——嘴角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屍頭儲存完整,林隨安一眼就認出來了。的確是嚴鶴。

凌芝顏將遞給林隨安檢屍格目:“林娘子請看。”

揚都的檢屍格目與南浦縣的格式一樣,想必是朝廷統一規格,格目上寫明死者為嚴鶴,性別男,年紀二十四歲,檢屍仵作叫王洲,屍檢報告簡明扼要,畢竟只有一顆頭,實在沒啥可檢的。林隨安注意到一句話“皮肉不卷凸,系死後斫落”。

“死者嚴鶴,死後被斬首,拋屍於揚都開明橋下,發現之時,頭顱長時浸水,仵作難以確定具體死亡時間,”凌芝顏道,“按林娘子所說,酉正時分他在流月樓出現,那麼死亡時間便是酉正至亥初之間。”

“死後被斬首,也就是說還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林隨安問。

凌芝顏點頭。

林隨安繞著屍臺轉了一圈,對仵作道,“可否讓我看看他的眼睛?”

仵作:“屍首已驗畢,為何還要看眼睛?”

林隨安:“……”

這咋解釋,總不能說她有金手指吧?

凌芝顏:“讓她看。”

仵作一臉不高興,但還是依言扒開了嚴鶴的眼皮,林隨安深吸一口氣,目光直直對上了屍首的眼球。

一道白光閃過,彷彿有人用刀刃劈開了眼前的世界,濃郁的白霧夾雜著刺耳的尖叫和笑聲鋪面而來,亂七八糟的顏色狠狠撞上了眼球。

林隨安倒吸涼氣,腳下一個趔趄,後背撞到了一個人身上,被人輕輕攬住了腰,但只有輕輕一觸,立即鬆手。

雖然只有一瞬間,林隨安還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清甜溫軟,好像曬滿陽光的果子露。

“讓你來斂屍房不戴面巾,看,被燻暈了吧。”花一棠甩過來一張蒙面巾,自己也嚴嚴實實蒙著一張,只露出一雙不高興的眼珠子。他換了身雪白飄逸的新袍衫,臉上不知塗了什麼美容聖品,明媚得耀眼。

林隨安怔怔接過面巾,腦細胞資訊過載,有些發矇。

凌芝顏愕然:“你……怎麼……”

“讓我幫忙也行,”花一棠慢條斯理整理著袖口,“我也要二十匹絹。”

明庶:“啥?!”

林隨安:“……”

凌芝顏:“只要……二十匹?”

花一棠挑眉:“就你們凌家那窮酸家底,我要兩百匹絹你付得起嗎?!”

凌芝顏摸了摸鼻子:“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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