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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說起胡姬酒肆,第一個想起的當然就是詩仙李白的這首《少年行》,只有寥寥四句,就將那個時代的瑰麗和熱情描繪得令人萬分神往。
可林隨安現在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胡姬酒肆不大,中間是一座半米高的圓形高臺,四周拼鋪著顏色豔麗的波斯地毯,客人們隨意散座在地毯上,坐姿都很豪放,每個人面前都有小案,擺著造型奇特的銀製酒器,邊飲酒邊高聲談笑。
樂人們橫抱龜茲琵琶、撥彈箜篌、敲著皮鼓圍坐在高臺四周,演奏著的節奏感十足的樂曲,腰肢窈窕的胡姬隨著樂聲疾轉如風,紅色紗裙和飄逸的紗巾變成了飛旋的風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歡呼。
的確很有異域風情,但是——林隨安揉了揉太陽穴,這裡的味兒實在是太、衝、了。
地毯遠看去顏色很鮮亮,但走進細看,就能清楚得瞧見毯毛縫隙裡落滿亂七八糟的渣滓,還散發著一股怪味兒,客人們有人穿著鞋,有人脫了鞋,汗腳味兒、地毯味兒和著胡姬身上香料味兒,匯聚成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做個比喻的話,就好像地鐵裡的狐臭混著韭菜盒子再加上高階香水的綜合體,怎一個反胃了得。
在這種味道里還能寫出傳頌千年的詩句,這詩仙文豪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當的。林隨安想。
雖然叫胡姬酒肆,但老闆卻是個唐人,穿著胡服戴著氈帽,力爭和整個酒肆的風格保持一致,看到穆忠和朱達常笑得臉都快裂開了。
“六隊首,朱縣尉,今日剛到的葡萄酒,酒醇不上頭,給二位來一壺可好,算在我賬上。”他又看向林隨安,“這位小娘子想喝點什麼?”
老闆的口氣和現代服務員問“你想點什麼菜”一樣自然,看來這個世界女子逛酒肆很常見。
穆忠遞上蘇城先的畫像,“今日可曾見過這個人?”
老闆盯著畫像,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低聲道,“六隊首尋此人是?”
穆忠:“莫要多問。”
“是是是,”老闆點頭哈腰,“實不相瞞,此人昨夜正好留宿在此。”
朱達常:“什麼?!”
林隨安也是大驚失色,若蘇城先昨夜留在了胡姬酒肆,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那豈不是說——她又變成最大的嫌疑犯?
“此人現在還在嗎?”穆忠問。
“在在在,”老闆忙前邊領路,“此人昨夜吃多了酒,睡在胡姬屋裡,現在還沒醒呢,就在後院,請六隊首隨我來。”
穿過酒肆大堂,鑽出一個小矮門就是酒肆後院,四周建了一圈歪歪扭扭的小木樓,有的二層,有的三層,有的一層半,房間位置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木樓梯盤桓其中,竟有種的迷宮的錯覺。
“六隊首稍後,我這就請人下來。”老闆提著長袍噔噔噔跑上一截樓梯,鑽入一扇小門,砰一聲關上了門板。
就在這一瞬間,林隨安背後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來,她身體的預警系統毫無預兆啟動了——此處危險!
幾乎同一時間,穆忠臉色大變,轉頭就跑,“不對,走!”
話音未落,就聽砰砰砰數聲巨響,樓上幾扇木門同時被濃煙衝爆開裂,十餘名蒙面人卷著煙塵揮刀躍下,凜凜刀光藏在煙中,詭亮攝人。
林隨安幾乎是條件反射抽出腰間的千淨,足尖後撤半步,整個身體嗖一下衝進了煙霧,她的大腦還不知道如何應對,但身體已經確定了方向,手挽刀花回臂一蕩,錚錚兩聲脆響,千淨擊到了其它的兵器,敵人離她很近,而且不止一個,林隨安猝然沉腰俯身,千淨在掌中轉了個圈,好像割麥子一樣反握刀柄貼地疾掃,刀風將煙塵撕開了數道裂縫,縫隙間能看到幾隻腳,刀光過處,血漿飛濺,緊接著便是幾聲慘叫和重物砸地的聲音。
煙塵弱下,視線恢復了些,林隨安這才看清自己四周躺著四個蒙面人,腳踝處飆血,抽搐著發出壓抑的叫聲。
林隨安腦中突然冒出一句話:【代斬若生初】
這是什麼?!
林隨安一晃神的功夫,又有兩名蒙面人殺了過來,這一次沒有煙塵的遮擋,林隨安看得十分清楚,他們都是精壯漢子,穿著胡服,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都是黑色,不是胡人,是唐人。
一左一右兩片刀刃攜著腥風同時劈向了林隨安的脖頸,在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剪刀,速度快得驚人,眼看就要剪斷林隨安的細脖子,林隨安身體驟然後仰,腰身彎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險險避開,單手撐地一推,整個身體反彈而起,兩個蒙面人招式恰好用老,千淨順勢向前一遞一轉,右側蒙面人的手腕噴出一股血漿,尖叫著倒在了地上,林隨安反手再劈,千淨綠刃唰一聲割出冽冽腥風。
【刀復斷湯。】
又一句話突然鑽進了腦子,林隨安一個激靈,手腕一抖,刀鋒挑起一厘,可刀勢卻沒止住,依然朝著左側的蒙面人腹部斜劈了下去。
“嗤——”血漿噴了林隨安半身半臉,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捂著腹部慘叫。
林隨安僵住了,若是她剛剛沒有將刀鋒抬起一厘,剛剛那一刀當場就能將此人劈成兩半。
只差一厘米,她就殺人了!
血順著額頭落到了睫毛上,染得視線半面血紅半面慘白,林隨安心跳如擂,握刀的手止不住發起抖來,耳邊傳來朱達常的呼救的慘叫。
“啊啊啊啊!穆公救我!林娘子救我!”
朱達常正被兩個蒙面人追著砍,逃得那叫一個連滾帶爬險象環生,原本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不良人正在和幾名蒙面人肉搏自顧不暇,穆忠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一人獨戰五名蒙面人,步步驚心,所有人都以寡敵眾,命在旦夕。
她要救人!
林隨安攥緊刀柄,足尖一點奔了出去,剛剛險些殺人的驚懼變成了一種詭異的顫慄感,腦中彷彿有上百柄長刀嗡鳴,震得五臟六腑顫抖不止,風鑽入她的耳畔,又消失了,眼中的景象變得異常緩慢,甚至還染上了一層詭異的黑白色調。
飛舞的千淨斬斷了眼前的刀,血漿彷彿黑蓮綻放,她的身體一躍而起,千淨綠刃猶如一片薄薄的葉子掃過波光粼粼的湖面,水花競相綻放。
朱達常癱坐在血泊裡全身發抖,兩個不良人面色慘白,穆忠駭然瞠目。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那一彈指的時間裡,眼前的女子身披腥風,光隨刀動,刀至血綻,蒙面人轟然倒地之時,漫天血雨傾瀉而下,女子半身浴血,眸光幽沉,猶如鬼神附體。
突然,女子的眼瞳動了一下,鬼神般的殺意倏然散了。
眾人吞了吞口水,這才驚覺早已汗透衣背,卻不知他們眼中的“鬼神”——林隨安自己也嚇得夠嗆。
剛剛她好像失去了意識,又好像沒有失去意識,她有記憶,她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只是身體、四肢、肌肉似乎被另一種東西佔領了,直到打敗了所有對手,才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湧入鼻腔,視線裡的顏色從黑白變成了鮮紅,林隨安怔怔看著地上的蒙面人,五感漸漸迴歸身體,他們的哀嚎聲一點一點傳入了耳畔——他們還有聲音,都還活著——林隨安顫抖著收起千淨,盯著自己的手掌,血水順著掌紋滴落。
剛剛砍人的顫慄感還殘留在體內,林隨安甚至無法分辨她發抖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
她的這個身體……似乎……嗜血?
*
一刻鐘後,林隨安見到穆氏商隊分部的人,都是十七八歲的精幹小夥子,穿著統一的薑黃色長衫,戴著穆忠同款抹額,以極高的效率控制了胡姬酒肆,某位朱縣尉連插話的資格都沒有,充分顯示了穆氏商隊對東市極高的控制權。
很快,他們就在胡姬酒肆後院的木樓裡發現了不少走私物,至於走私物具體是什麼,林隨安並沒有資格知道,只能從穆忠和手下零星的對話中推測出了來龍去脈。這家胡姬酒肆是走私商隊的隱藏據點,都是些亡命之徒,突然見到穆忠來訪,還以為是據點暴露所以起了殺心,不得不說這酒肆的老闆還是有些本事的,那奇怪的木樓中有多個暗道,如同一座小型迷宮,派出好幾隊人都沒探到真正的出口,老闆早已逃之夭夭。
更糟的是,酒肆裡的胡姬說從未見過蘇城先,所以老闆的說辭不過是騙穆忠入陷阱的謊話罷了。
“多虧林娘子出手相救,否則穆某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穆忠朝林隨安鄭重道謝,又朝朱達常抱拳道,“朱縣尉,這次是穆氏商隊連累你們了。”
“不過是小陣仗,我朱某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無妨無妨。”朱達常說話的時候兩條腿還在發抖,身後的李尼裡慘不忍睹移開了目光。
穆忠乾咳一聲,又看向林隨安:“林娘子的刀法凌厲非常,江湖罕見,不知師承何處?”
林隨安:“……”
鬼知道這鬼刀法從哪學來的!她原本覺得平白無故得了一身功夫是撞了大運,但現在看來這刀法頗有些邪性,莫不是什麼諸如“葵花寶典”的邪功?
穆忠見林隨安不回答,忙改口道,“林娘子莫要誤會,並非是穆某覬覦貴派絕學,只是我行商多年,從未見過如林娘子這般的刀法,一時好奇罷了。我穆忠欠你一條命,以後林娘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從未見過類似的刀法?林隨安心道,難道這原主一家是什麼不出世的高人?完蛋,似乎更不像正經人家了。
“對對對,林娘子放心,你救我一命,我朱某人定會擒住真兇,還你一個清白。”朱達常也道,“既然蘇城先不在東市,那肯定是藏在城中某處,只要我們挨家挨戶的搜問,定有線索!”
林隨安卻不這麼想,既然酒肆老闆能消失無蹤,說明這南浦縣城絕非鐵板一塊,難保蘇城先沒有什麼歪門邪道……
“六隊首,我們尋到了一處暗道出口!”一名夥計跑過來道,“出口直通地下暗渠,已經派水性好的去探了。”
“好!”穆忠大喜,“讓兄弟們小心。”又對朱達常道,“朱縣尉,你可有南浦縣城的地下水路圖?”
朱達好似呆住了,直勾勾看著穆忠半晌,突然大叫道,“汙水渠!汙水渠直通環城的西春河!”
那豈不就是最佳的逃亡路線?!
林隨安:“出口在哪?!”
“城裡共有汙水渠七條,六個出口,最大的兩條暗渠在里仁街和西路街,為東西向,另外三條是南北向,皆有交匯……”朱達常抱著腦袋滿地轉悠,“現在是秋季,西春河水位較低,所以流向應該是從北至南,從西至東……”
“廢話這麼多!”穆忠不耐煩起身,“我去探!”
“抓到了!抓到了!”後院傳出一片嘈雜,“抓到酒肆老闆了!”
就見四五個夥計抬了一個水淋淋的人進來,胡服氈帽,果然是那個逃走的戶籍酒肆老闆,此時面色鐵青,早已氣絕。
“還有一個!拖出來!”騷亂聲中,第二具屍體被抬了過來,這個屍體的可比酒肆老闆慘烈多了,左邊泡得發白的臉皮掀了起來,好像切剝的豬皮一樣卷著,皮下滋滋冒著臭水,右邊半張臉還儲存著完整的五官。
朱達常哇一聲吐了,穆忠捂住鼻子。
林隨安瞳孔劇縮。
屍體是蘇城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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